这是一条风光走廊

步行与骑马时代的河西走廊,跨过乌鞘岭才意味着开始,从这里到古旧的玉门关遗址为终点。汽车与铁路时代的河西走廊,以兰州为起点,到甘肃和新疆交界处的星星峡为终点。2014年,穿越祁连山腹地、连接兰州和张掖的高铁建成通车,西宁到祁连县境内的祁连山西麓,被铁路网图纳入新的“河西走廊”。

从古人的步行、骑马,到现在的驱车、高铁,无论是哪个时代的河西走廊,都承载着瑰丽的自然风光,从这个意义上讲,河西走廊也是一条风光走廊。

水墨丹霞河西走廊前段的壮美风景

汽车与铁路时代的河西走廊,是时下选择人数最多、体验感最强的线路,也是驱车丈量河西走廊的“黄金线路”。

过黄河后西行,眼前是一片四季披着彩霞般红衣的群山,地理学上的术语叫“丹霞地貌”。如果说乌鞘岭是传统意义上横在河西走廊上的一道门槛,那这片丹霞地貌就是门外的一道红色风景,这让选择乘坐汽车或自驾者在出兰州城区后不久,就能看到这片被誉为“水墨丹霞”的景区。近年来,随着兰州附近的降雨增多,原本以黄土沟壑为底座、红色丹霞为桂冠的地理景观得到改写,尤其是兰州北到中川机场沿途的红色山梁上,渐渐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绿色,犹如红色海面上停泊着的绿色小帆船。

而在黄河北岸向西行的人,能够看到范围更广、气势更猛的红色山峦此起彼伏在黄河的注视中,它们既有悬崖峭壁和峰林石柱书写的奇、险、美,也有红色为主,黄色和绿色映衬的斑斓与绚丽,这是我国干旱地区最典型的丹霞地貌——青藏高原上的特提斯构造域丹霞。这种沿黄河北岸分布的丹霞地貌,犹如红色卷轴,到庄浪河流入黄河时,像是被折叠了一下,将红色向北延伸,这便是逆着庄浪河而行的车马时代的河西走廊前段,也是高速公路时代“沪霍线”的一段。

天祝县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实行民族区域自治的地区,位于庄浪河边。一座座藏式建筑、一个个身着民族服饰的当地牧民、一间间充满民族风情的餐馆与茶馆,还有远处的雪山和城边流过的清澈河水,不禁让人发出“置身在天祝,何须去拉萨”的感叹。

乌鞘岭隧道凿通后,火车、汽车均钻山而过,使乌鞘岭扮演的河西走廊门槛的角色淡化了许多。站在时下网红们喜欢来打卡的那个地标性亭子,打开手机里测量海拔的软件,上面清楚地显示为3211米。夏季是游览河西走廊的最佳时机。俯瞰乌鞘岭南北两侧,仿佛两面沿山顶斜铺下去的绿色毯子。向南远眺,是白色岩石构成的马牙雪山,像是一匹窝在草原上的白色老马,让人误以为那是四季不变色的一座大冰川。向北远眺,是连绵起伏的葱绿长岭,那是一片又一片高山草甸连起来的祁连夏色。乌鞘岭就是一道精美的帘布,揭开它继续前行,就是一趟领略河西走廊之美的千里长行。

左手沙漠浩瀚,右手群山苍翠“黄绿相伴”的人间绝配

离开乌鞘岭,意味着进入祁连山东麓平坦的千里大走廊上。昔日的驼马大道早已变成了现代公路,无论是行驶在国道还是高速公路上,两边景观如站立的士兵阵容,有着西北式的豪迈和空旷。

中国旅游标志的铜奔马,就出自河西走廊的第一座大城:武威。这里的武威文庙、天梯山石窟、西夏博物馆、鸠摩罗什寺等人文景观的知名度,遮蔽了冰沟河、沙漠公园、沙漠水库等自然风光的光芒。河流是这片大地上景观的塑造者或影响者,石羊河流量充足的上中游造就了城市与绿洲,水瘦沙重的下游地带就是大片沙漠与荒滩,这也是整个河西走廊上景观分布的一个典型:走廊西侧靠近祁连山,多是充满历史沧桑感的人文景观;走廊东侧靠近沙漠、戈壁、荒山,是从祁连山流出的每条河的埋葬地,人类治沙的艰辛也在这里得到体现——治沙人通过多年努力,在漫漫黄沙中筑造出了一片片面积少得可怜但充满希望的绿色小岛,每一座小岛就是一部人工治沙的教材,内容相似但书写者名字不同。

河西走廊长达上千公里,最宽处超过300公里,最窄处只有30多公里,这让走廊整体看起来像是一件古老的沙漏,沙漏的束腰处,就是张掖市山丹县和内蒙古阿拉善右旗的交界地带。河西走廊到这里,像是一个因饥渴、疲倦而生气的行人,左边的祁连山和右边的龙首山是这位行人呶起的两片嘴唇,横越而过的公路和铁路,就是穿过嘴唇的两道沥青色和黑铁色的光,映照着走廊在这个时代的繁忙。古老的硖口古堡和对面的东洼梁烽火台相望着,像两名卫兵似地守护着河西走廊这蜂腰般纤细却硬朗的部位。站在海拔2000多米的烽燧上,向东能看到巴丹吉林沙漠从这里起步,浩浩荡荡地朝内蒙古阿拉善右旗境内铺荡过去;站在硖口古堡朝西望去,便是莽莽苍苍的祁连山,山前是穿了一件伪装衣般的青褐色,转过山后一直延伸到青海境内,全是青绿遮蔽的高山草原,这可谓“大漠孤烟不再,祁连绿色依旧”。

硖口古堡所在的位置,使河西走廊在此变得细瘦,像一位身材高挑纤细却拥有大权的公主:左手执浩瀚沙漠,右手挽群山苍翠。沿着河西走廊而行的人,就此开启“左眼饱览大漠风光,右眼尽收高山草原”的模式。祁连山是个公平的家长,将草原当成家产,分给山脉东西两侧的甘肃和青海,让这里的草原跻身中国最大的高山草甸和中国六大草原的榜单。不像很多地方草原类型单一,河西走廊西侧的祁连山草地,有温性草原、温性荒漠草原、高寒草甸草原、高寒草原、温性荒漠、高寒荒漠、低地草甸、山地草甸、高寒草甸九大类,汇聚成了一个庞大的绿色家族。这些绿色分布在与河西走廊相伴的甘肃省山丹县、肃南裕固族自治县、肃北蒙古族自治县、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等地,那是干燥、枯黄的河西走廊上的绿色伙伴,是“黄绿相伴”的人间绝配。

祁连山草原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甘肃省山丹县境内总面积21.92万公顷的大马营草原。草原的原始职责是养育牛羊和马匹,供草原上的牧民生存,但它也衍生出丰厚的人文历史,马场就是其中之一。大马营草原滋生出了亚洲最大的马场——山丹军马场,不过,它昔日的功能几乎已经丧失,作为河西走廊上著名的打卡地,如今已被万千游客演绎出无数新的角色。

大漠与长河邂逅湿地上写满王维笔下的诗意

公元737年的初春,河西节度副大使崔希逸大破吐蕃军。唐玄宗闻讯后大喜,命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奉使凉州,出塞宣慰,察访军情,并任河西节度使判官。一次普通的外出,被诗人踩过的路就洒满了诗篇;一种其他地方也有的景致,在诗人的笔下就变成了充满浪漫情调的题材。那轮普通如往日的夕阳,犹如一个被染红的圆饼,悬在祁连山的肩膀上久久不愿离去,在从祁连山流出的河水静静地奔向大漠的水面上,印着一道孤烟和一轮夕阳,这便是王维在他的《使至塞上》中写到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河流与大漠的相遇,是祁连山在几百公里范围内都能俯瞰到的壮观景致,例如石羊河与腾格里沙漠、黑河与巴丹吉林沙漠、疏勒河与罗布泊荒漠等等。纵观如今的河西走廊,河流沿岸造就了肃北盐池湾、高台大湖湾、敦煌西湖、嘉峪关草湖等湿地,昔日鸟类的家园变成了今天充满诗意的公园景观,它们都是河西走廊的肾,都符合王维笔下所描述的,边陲大漠与长河奔流邂逅出的壮阔雄奇之景象。

盐池湾位于河西走廊西端,从这里涓涓流过的,是肃北蒙古族自治县、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和敦煌市3个地区人民的母亲河——党河,它全长 390公里,其中有百余公里伴随了河西走廊。

海拔超过3100米的盐池湾属于典型的高山湿地,2018年就被列入国际重要湿地名录。2024年9月下旬,我来到盐池湾,看到的景象颠覆了我对河西走廊湿地景观的认知——这里和谐生长着400多种高原野生动物,全球9条主要候鸟迁徙路线中,东亚—西非、东亚—澳大利西亚两条路线在此交会。

这些年,由于祁连山生态保护力度加大,盐池湾又处于核心保护地区,作为游客进入这里就有了更高的“门槛”。如今,有缘来到盐池湾的人,不仅能看到青藏高原高寒区与西北干旱、极干旱过渡区极具代表性的高原湿地的宏伟景观,也能看到雪豹、棕熊、兔狲、白唇鹿、野牦牛、藏野驴等野生动物繁衍生息的景象,更能看到黑颈鹤、蓑羽鹤、赤麻鸭、红脚鹬、大天鹅、斑头雁等明星鸟种迁徙的盛况。

不过,将生态治理和湿地景象综合起来看,最佳注解“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地方,莫过于位于张掖市的黑河湿地。

那不仅是经过12年生态保护建成的天然湿地,更是甘肃省首个国家级湿地公园。它在每一个晴天的黄昏都体现了王维笔下的诗意,虽然孤烟不再,但落日依旧,大漠在不远处晾晒着黄金的皮肤,长河在这里短暂逗留后依然朝大漠深处奔去。

3066条冰川河西走廊的长情伴侣

冰川,是河西走廊的长情伴侣。穿行河西走廊的人,从乌鞘岭开始到敦煌西端与新疆交界地带的足迹,总有端居祁连山巅的冰川在慈悲地关注着、目送着。

祁连山海拔4000米以上的山地面积占整个山区的三分之一,这些高大的山峰拦截了经过这里的气流和云团,发育出3066条冰川,储水量约为1320亿立方米。这座巨大的“固体水库”,为河西走廊上的城市、村庄、农田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生命之水。

在河西走廊沿线,一路上左手的方向,冰川在有的地方藏着,群山是她的盖头;在有的地方显着,一抬头就能看到她晶莹的脸庞与身形:星状冰川,如同群星在沉醉于夜晚后来不及回撤而留到了白昼;米斗冰川,像是上天端斗盛米时不小心撒落在祁连山顶;平顶冰川,像是在山顶修建的一条飞机跑道;白帽冰川,像是一位头戴白冠的帝王在此登基,又像是一个站在高处给河西走廊放哨的卫兵。它们洁白而古老,在人类未出现以前,就已经过五次冰期(四个间冰期,一个冰后期)的锻造历练,见证了后来活跃于河西走廊上的动植物发育,目击了三趾马在漫长的孕育中繁衍出野马和野驴,也见证了猛犸象和恐龙,迎来了类人猿演化成初级阶段的人。

祁连山的冰川一直是河西走廊的忠实陪跑员,如果要从景观方面给这些冰川列个排行榜,老虎沟12号冰川一定位列前三名,它是祁连山脉最大的山谷冰川。

车行河西走廊,在嘉峪关至敦煌市的路途中,无论哪个季节,总会看见一顶扣在祁连山上的白色巨盔,发出耀眼而迷人的银光,那就是老虎沟12号冰川,它还有个梦幻而浪漫的名字:透明梦柯。这座冰川位于肃北蒙古族自治县境内的祁连山西段,它就像一头常年沉睡在海拔4260米以上的白色大象,面积达21.9平方千米,腹内储藏的冰量达2.63立方千米。在亚洲,透明梦柯是距铁路线、机场和公路最近的冰川,这一特点也造就了它是人类最容易抵达的冰川。我曾和当地几个朋友站在距离透明梦柯最近的山脚下交谈,无论是摄影家戴友春,还是诗人马旭祖、赵彦成,他们的眼神里都写满了忧虑。据他们介绍,随着人们对冰川的认识,随着电影《见龙卸甲》在此拍摄外景,这处景观的知名度在不断提升,随之而来的环保问题也不免令人担忧。同时,在过去的50多年中,透明梦柯因全球气候变暖而退缩了300余米。

或许有一天,这头白色巨象会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而它分娩出的一条条河流也将逐渐干涸,那时,还会有河西走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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