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

作者: 杨虎

进了院子,到墙角里将那满满一背篼苞谷倒了,他胸膛起伏着,却并不着急到灶房里洗手歇气,而是瞄了屋里一眼,见女人正在灶上忙碌,就拐出门来,到屋后那块老巉岩下蹲了,缓缓燃起一杆烟,一个人对着对面山岭上徐徐笼罩下来的青幽幽的暮色,开始寻思起来。

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小山村里,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村里人有些话头、有些事见着他一过来就慌慌张张地开始回避。

“哇呀”一声,一只“快快黄”从对面山林里蹿起,飞快地掠过山岗,转眼没进了青幽幽的暮色深处。他没有理会这只鸟,满腹疑问随着通红的烟头在夜色中一闪一闪,久久不曾熄灭。山风猎猎,望着四周黑黝黝高高低低的山头,往事一幕幕在他眼前展现出来。

他所生活的这个山村位于身旁这片山岭顶上。晨昏的时候,一片炊烟便从高高低低屋顶上袅起,远远望去,倒颇有几分诗意。

这一片山岭数千座山头,千军万马奔腾般压迫下来,那一座冲得最快,跑在最前面的火烧崖奔到这里时,骤然就成了一匹狂怒的野马;又像一头被野蜂群紧撵不舍,嗡嗡蜇怒的岩牛,那火烧岭泼剌剌撒开四蹄,腰身怒拧,眼看就将堪堪触到平原地带了,却猛地将头一甩尾一摆,硬生生刹住脚步,立起一壁硕大的崖头。崖下沟壑深深,似爪印,又如凿痕,鬼斧神工,终年不见阳光,落叶遍铺,杂树丛生,阴森森流出来无数传闻,一代代地在四野八乡恐怖流传。崖头却豁然天高地阔,风光无限,一绺白云常年悠悠悬挂,伴日升月沉,千载仿佛一瞬,一瞬却又慢若千年。

转过崖头,山坡上却又一景,但见野花纷摇,黄牛点点。面相若本地山民般憨厚的黄牛们举着短短的犄角,三三两两,慢腾腾地边低头觅啃青草。崖上突然刮来一阵风,趁人立脚不稳,有几条胆大的黄牛趁机后腿一纵,飞快地往玉米地捞一嘴就往回跑,边跑还边翻卷着白沫飞溅的舌头,吐出几声得意的哞叫。

倘若攀上山来,不去踏踩那一条绳子般挂在山腰上,弯弯地通往坡后坪上村落的险峻山道,只需勾下头,吊了胆,小心翼翼地仄身从两边山崖间一线幽深的狭路穿出,就到了火烧岭那高耸接天的崖头。从春到秋,由冬入夏,只要头顶没有乌云翻滚,每到黄昏时分,在对岸平原上一望无垠的田畴间劳作的男男女女从稼禾间一抬起头来,漫天烧起的晚霞中,就看见一轮黄金般的落日熔得那高高崖壁火烧一般红。

火色赤红,灼人眼帘。这岭因此得名为火烧。

晴朗的日子,立在火烧崖的崖头上向四面望去,只见高高低低一大片山峰在西边天际起伏出黑黝黝无数曲折山脊。崖下,有一条大河细成一缕,从远远的地平线上涌出来,将群山和平原隔开。这河本是从山里流出来的,可是站在崖上俯瞰下去,倒像起源于远远的平原深处。河不知深浅,只见水翻白浪,浪涌波光,给远远近近的田野、丘壑、山岭和丛林镶上了无数道银边。

火烧崖这个地名虽在当地乡民中口口相传,但县志乡志上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此地正式名称叫白云村,辖六个村民自然小组,约两百余户,人丁最兴旺时达一千两百余人。发黄的乡志上还如是说:白云村位于火烧崖顶,自来山高路险,难与外界勾连;地薄水缺,人畜皆以苞谷为主食。

他不曾也没有机会读过这一段文字。事实上,从睁开眼到现在,他就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倘若有人给他兴致勃勃地讲这一段历史,恐怕他也难得有那个闲心。

村里人都说,他是个苦命人。

八岁那年,山沟里突发山洪,眨眼工夫,势如奔马的浪头轻轻一摆就将正在沟边挖药的父母席卷而去,待他和姐姐闻讯赶到沟边时,就只见一沟乱石躺在黄泥中,哪里还有父母的半点儿影子?

姐弟俩哭了一场。七天后,姐姐又牵着年幼的他来到沟边给父母烧了纸钱。回到村里,泪流满面的姐姐擦干泪,谢绝了好心人的帮助,蹲下身子,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弟乖,爸妈都没了,从现在起,姐姐就是没吃的没喝的,也要把那一口苞谷糊糊匀给你。你知道吗?现在就剩下我们俩相依为命了。”话音刚落,望着窗外那一轮惨白的月牙,姐姐眼里的泪水又禁不住簌簌滚落。

咬着虎牙,他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说:“我也不吃,给伯伯和娘留着,等他们回来吃。”

姐姐眼眶一红:“弟乖呀,伯伯和娘再也回不来啦。”

他似乎这才明白过来,哇的一声,吓哭了。

从此,他就跟着姐姐相依为命。勉强熬到高小毕业前一年,当灶上的锅里连苞谷糊糊也日渐稀薄时,十来岁的他只得含了泪,辍学回家。

满山遍野的野菜开始喂养着他单薄的身子骨。山风吹拂,转眼间,少年身形的他眉眼间显出了逝去父亲的影子。跟村里一班小伙伴,在火烧崖上放起牛来,稍长些,便到比火烧崖更远的大山深处背煤。终于有一天,攒够了胆子的他小心翼翼地翻下火烧崖,经人介绍到崖下的那条河上日夜拉纤摇橹。三年过去后,二十大几的他终于在四邻口中挣来了勤劳能干的好名声,也挣来了村西头老巉岩旁那几间修茸一新的半瓦半草的砖房。

出嫁到邻村的姐姐难产死去的那天,他一口气翻越了七座山头,终于在日落时分见到了那躺在棺木中满脸苍白紧闭双眼的亲爱的姐姐。再定睛一看,那满脸尘灰色的姐夫瑟缩在墙角里,似哭似笑,竟变得痴痴呆呆了。

只喊出一声“姐”,他就昏倒了在棺木前。

三天后,大山深处一处山坳的背风处添起了一座坟茔。姐姐和刚来到这世上的小外甥一起躺到了里面。三天里,他始终铁青着脸,一双眼睛里蓄满了深深的仿佛永远也倾诉不尽的悲伤。

三个月后,通往白云村的山道上响起了断断续续的唢呐声。在那唢呐声充满喜气的吹吹打打中,他从一匹瘦得赛狗的毛驴上抱下了自己的女人。那一天,女人穿了一件宽大的红衣服,凛凛寒风吹得她那一张清秀的脸红红的。在邻居们的围观中,她低了头,小心翼翼地随他进了屋……

人们后来才得知,女人是姐生前给他订下的亲。

从女人进门的那一天起,他就舍弃了山下浪里来水中去的营生。回得村来,他找到德高望重的队长,将生产队的那头老牛承包了,成了村里的使牛匠。从此一个人每天安安心心在坡地上抄地,春天种苞谷,秋天插红苕。每天黄昏,当他牵着老牯牛回到家里,到牛圈里拴好牛后,第一件事就是轻手轻脚地走到灶房里,看女人俯身在灶火前那绯红的脸颊、盈盈双眼里潮涨潮落的款款柔情,含笑地听女儿那一声比一声清脆的啼哭和嬉笑……

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

可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这村里开始悄悄流传起那一桩流言。

谁也记不清了。只知道突然之间,村里家家户户的灶房头、堂屋中、卧室里满是关于女人嫁过来之前就怀了娃娃的流言。流言像风一般在村子里吹过来又吹过去,而他因此在村人们的眼睛里,也成了一个难堪的人物——按照村里最泼辣的李家女人的说法就是——真可怜,除了他自己不知道,其他的人都明白,三十出头的他目前已经算得上是村里的头一号争议人物了。

这争议说穿了就是,有人赞他是个硬邦邦的汉子,有人则叹息他是个戴了绿帽子还蒙在鼓里的窝囊废。

称赞他的,多为村里的妇道人家。

叹息的呢,也都是村里的妇人们。

红红的烟头一明一暗。呼呼吹来的晚风中,他皱了眉,苦苦地思索,为哪样呢?咋个近来村头的人一见到自己就赶紧避开,神情怪怪的?

到底是为哪样呢?

一桩桩事情从他心头缓缓闪过。

莫不是因为承包了老牛,村里人眼红了?可那老牛这几年腿脚已开始哆嗦。常常是一块小小的地犁完,自己身上出的汗比牛还多。

又莫不是自己有哪一样红白喜事礼数不到?不对呀,这村里哪一家死人娶媳妇嫁女生娃娃修房子自己礼没到的?

……哦,对了,一定是因为自己从不打婆娘!

这村里的男人常常打婆娘。

只他是个例外。

按照村里德高望重的队长的说法,这里的男人们打婆娘,据说都是曾经有一年有个老道长云游到此,预言这一方山地要出状元公后惯出来的。队长说,那老道长见火烧崖壁立百仞,断山势,锁平畴,生生扼住山地通往坝区的咽喉,形如虎踞;又见崖梁上横卧山民三两家,柴门犬吠,炊烟袅旋,不由点头叹息:好一处宝地风水。于是从怀中取出那杆黑沉沉铁杆狼须大笔,往笔尖泼了墨,沉甸甸一口气从丹田里提将上来,须臾,一行黑字在一面崖壁上渐渐舞出龙蛇之势:

蟾宫折桂 地杰人灵

书罢,道士猛然将笔往崖下一丢,那龙须般飞扬的笔尖裹挟了呼呼风声,箭一般对准那一线江水笔直地坠射下去,半晌,半晌,却见不到江水面上溅起半点浪花。那石面一般平静的一河白水兀自稳稳向前流去。道士目光里一团精光四射,逗得坡上一只嘴里衔了山鸡的狐子也从草丛中探出尖脸来,好奇地望着他。

自打崖壁上刻了那八个字,村里的人对外面人说起来时表面都骂牛鼻子老道糊弄人,心里却是暗暗高兴。三皇五帝以来,只听说过女驸马,哪见过女状元呢?因此,这地方真正的状元虽从没出过,男人们在灶房中堂屋里吆三喝四的架势却足以让任何一个状元公都自愧不如。

男人们脾气大,婆娘们却也不是吃素的。

白云村除了山崖气势雄伟,日子却过得苦焦。女人们被一把唢呐吹吹打打娶进屋来,头三天懒觉一睡过,婆婆们就拿出颜色脸,使唤着新媳妇煮饭、洗衣、喂猪,浆洗缝补,片刻不得空闲。更可恼的是,自家的男人自小便被小祖宗一样供着,预备去当状元,在地里还勉强可以出力气干活儿,一回到家,一个二个连油壶子倒了都不得伸手扶一把,只管摇头晃脑,把杯中那二两苞谷酒喝得嘴巴咂咂地响。

日子一久,女人们个个心头打得燃火,都解放这么多年了,这村里的男人们还一个个大老爷般的架子摆起。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媳妇突然发现了一个真理——就白云村而言,妇女们要翻身,首先就得敢于和自家男人斗嘴,斗了嘴,还要敢于动手。这一斗嘴不打紧,全村的婆婆们顿时像塌了天,一个两个都在背后煽风点火。一点火,孝顺的儿子们可就伸出了男人的拳头。那些个年月,一到夜晚,村里不是这家两口子闹嘴,便是那家夫妻俩打架。

谁也没有去深思,这一切其实都是一个穷字在作怪。

因此,当村里的女人们听说他从来不动自家女人一根指头时,起初都感到十分诧异,哪里有男人不打婆娘的?慢慢的,女人们却变得羡慕甚至眼红起他婆娘起来。而当那传言终于越传越真,变得有鼻子有眼后,村里有些女人就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了。

因此,当她们被自己男人打得狠了,就越发见人就称赞他才是个心疼婆娘的好男人。而当自家丈夫轻言软语与自己温存时,这村里的女人们又都替他不值,叹息着——他看上去也是顶天立地一个男子汉,咋就心甘情愿替别人养女儿呢?

不过,村里女人们每每在私下里摆起来,也都纷纷叹息,他的那女人啊,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他家那女儿又长得那么讨人喜欢,谁也不忍心去他耳边多那个嘴啊。

舌头是没有骨头的,妇人们闲聊时,话题又转了回去:话又说回来,就他那样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来用的家底,能娶到这样的好女人,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未必还真的能娶个青头姑娘?对吧?

众人放下手中的伙计,纷纷点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人渐渐不再暗地里嚼舌头,尽管闲下来时候也十分好奇,牛匠对自己头上那顶绿帽子到底知不知情呢?

事情在这一天终于见了分晓。

既然去往坝上崖高路陡,难以行走,村民们索性背转身来,往山里寻觅一方能养嘴歇身的天地来。一棵草也有上天给予的一滴露水养活呢。解放前,这满山的坡地山林都是地主老财家的,村人们除了佃地来耕,只得筛边打网,往那山高林密人迹罕至之地点燃野火,辟出些荒地,凄惶过活。后来,山林坡地都成了国家的,山民们都被编入了宛如军队编制的生产队,在队长的指挥下,敲钟干活,评分分粮,个个脸有菜色,家家锅里无油。再后来,山林坡地都分给自己了,大伙儿一下子就拿出几辈子没有的干劲儿,将一丛丛山林辟成一块块坡地,大面积种上了苞谷。

绿油油的苞谷苗到了秋天被山里出来的秋风一吹,就变成了金灿灿沉甸甸的苞谷棒子,终于将山民们多年来半饥半饱的的肚皮填满了。

人勤地不懒,秋天里,收了金灿灿的苞谷,就要插猪最喜欢吃的红苕藤子。红苕藤子一插下去,几天工夫,便在山坡上一垄垄铺展开去,风一过,地上好似支起了无数双绿油油的猪耳朵。插了红苕,村里的男人们就相互邀约着,抬了猪笼,举了火把,半夜起身,赶到州城猪市坝去买猪。一行人紧赶慢赶,到了猪市坝往往已是晌午时分。男人们饭不吃,水不喝,扫视着已经稀稀落落的猪市,带着怏怏的心情,用手中攥得发黑的一大把毛票换得几根瘦得像狗娃的黑猪儿白猪儿,再急急忙忙将猪儿塞进笼里,便打转身赶回山里。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