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山访碑 念及放翁
作者: 梁帅长江下游有三山,曰金山、焦山、北固山。金山因白娘子与法海斗法而负盛名,北固山也由于辛稼轩在此作词怀古而铭刻历史,唯独焦山,让很多人陌生,但这座不太高大的山,因为《瘗鹤铭》却是书法爱好者的一座圣山。
《瘗鹤铭》的瘗就是埋葬的意思,一只鹤死了,主人把他埋葬了,并写了一篇纪念文章,刻在焦山的石壁上,这大约是南朝时代的事了。到了北宋,书法家黄庭坚受其影响,形成自家的书风,对其赞誉有嘉并称之为大字之祖。
我去焦山,就是冲着这座书法史上最为独特的纪念碑去的,不仅如此,还有意外收获。
中原北望气如山
焦山不大,甚至不能称之为山,只是长江中的一座小岛,宋金隔江对峙的时期,这里成了战略要冲。坐船登上小岛,沿山路而上,可见长江烟水苍茫。因为没有导游,只能按照路牌行走。实际上《瘗鹤铭》早已经被移存至焦山碑林,只能仰望山间岩壁,试图寻找一点儿蛛丝马迹。
在浮玉岩畔那些斑驳的石壁上,还见到了很熟悉的面孔。在漫长的时空中,他们也来过这里,单单为一块刻着文字的石壁,他们的名字是米芾、陆游、赵孟奎……
米芾常居于镇江,善书法,爱古物。他的题字也不同寻常,古人书写一般从右至左,但这一次米芾却从左向右纵向书写,文字记事,简单直白,“仲宣、法芝、米芾元祐辛未孟夏观山樵书。”米芾的刻字的地方,石壁凹陷下去,虽然经历风雨剥蚀,但字迹仍然清晰,且不是用擅长的行书写成,而是楷书为之,有点瘗鹤铭的味道,苍然古意耐人玩味。也许是米芾参看了瘗鹤铭之后,取法而为之。
除了米芾,让我更加兴奋的是,在这条山路上第一次看到了陆游的书法。我背诵过那么多他的诗词,但此前还没有见过他的书法。我们知道他的爱情故事,但我还是没有见过他写的字,我也知道他铁马冰河的沙场壮志,但我仍然没有见过他写的字。这次偶遇,算是开眼。
陆游碑刻全文:“陆务观、何德器、张玉仲、韩无咎,隆兴甲申闰月廿九日,踏雪观瘗鹤铭,置酒上方,烽火未息,望风樯战舰在烟霭间,慨然尽醉,薄晚,泛舟自甘露寺以归。明年二月壬辰,圜禅师刻之石,务观书。”
从文字内容来看,米芾的像日记,陆游的像精短散文,私下认为可比苏轼《承天寺夜游》,这可能就是文学家与书法家的区别吧。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山阴(绍兴)人。他出生在一艘小船上,出生之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母亲梦见了秦观。秦观字少游,北宋著名词人,也是苏轼的得意门生。陆游的母亲唐夫人出身书香门第,与苏轼的另一位弟子晁补之沾亲带故。她特别喜欢秦观的词,既然梦见了秦少游,孩子出生后,就用秦观的字作名,名作字。调换一下,因此陆游的字就是务观了。这可能是一种传说,但古人的名和字是有内在关联的。《列子·仲尼》篇,借壶丘子之语曰:“务外游,不知务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备于物,游之不至也。”陆游祖父陆佃做过尚书右丞,父亲陆宰曾做过京西转运副使,官职虽然不高,但家学熏陶,藏书甚丰,且善春秋学,应该对《列子》并不陌生。有学问的人,给孩子起名字是不能马虎的。
因为祖辈均为高官,陆游在十二岁时荫补登仕郎。但这种拼爹的做法,并不是真正的实力。荫补的官员往往让人瞧不起,要想在社会上被人尊重,还要自己考取功名。
少年时代的陆游师从曾几学习。如今小学课本中有曾几的诗歌《三衢道中》:“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诗意一派小清新,充满乡间风情。曾几不仅是一位诗人,也是当时著名的学者,更重要的他经历过靖康之难和建炎南渡,力主抗金的一腔爱国热忱对陆游影响极大。
少年陆游,读书非常勤奋,十三四岁的时候,读陶渊明的诗,常常忘记吃饭。熟读陶诗后,又读王维,这也对陆游后来诗歌审美有重要影响。
但陆游的科举之路并不顺利。绍兴十三年(1143年),十九岁的陆游赴临安第二次参加科考,但没能考中。此后十年之中,他结婚,离婚,再婚,读经典,写诗文,只是没有参加科举考试。一直到了绍兴二十三年,他二十九岁,再次进京赴参加“锁厅试”。“锁厅试”是南宋科举考试的补充,是专门为现任官吏或者有爵禄者进行的进士选拔形式。陆游在这次考试中发挥出色,主考官陈子茂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拔擢他为榜首。
陆游仕途进阶的路上却横着一条恶兽,他就是南宋头号的奸臣秦桧。秦桧的孙子秦埙也参加了这次考试,成绩排在陆游之后的第二名。这让秦桧非常恼怒,于是取消了陆游的成绩,他也就无缘接下来的殿试了,主考官陈子茂也受到牵连,被秦桧打压。好在,两年后,秦桧死了。树倒猢狲散,秦埙也被取消了进士出身。
秦桧死后,朝堂上的风气有所转变,被打压的人得以启用,陆游也在这时候得了一个宁德县主簿的任命。宋孝宗即位后,赐陆游进士出身。孝宗有恢复中原的志向,任命张浚统领兵马准备进攻金兵收复失地。陆游的家国情怀迅速被点燃,他熟读兵书,练习剑术,渴求到战争第一线杀敌报国。
隆兴二年二月,陆游赴任镇江府通判。镇江,亦称古徐州、南徐州。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这里是宋金战争的前线,陆游感觉自己和理想更近了一步。
大帅张浚来视察工作,很欣赏陆游,但随后朝廷主和派再次占据上风,张浚被罢官,陆游心情一度很沮丧。隆兴二年的冬天,好友韩元吉到镇江省亲。陆游与韩元吉多有诗作酬答,这次见面,又约了何德器、张玉仲等带着酒食一同登山观摩《瘗鹤铭》。
《瘗鹤铭》的书法相传为南朝梁武帝时代的陶弘景所作,也有说是王羲之的作品,至今没有定论。但作为文化遗迹和它具有的独特书法美学打动了无数文人,陆游就在宋金战与和的拉扯之间偷得一日闲。第二年,他回忆起这件事情,书写一段碑文,被圆禅法师镌刻在了焦山的石壁之上。
我到镇江观此碑,时逢寒冬。天阴,冷风从江面上出来,似乎还裹着星星雪点。站在山间,面壁良久,心中摹写一遍这篇短文,觉得亦有宋人笔记的妙处。
陆游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为何不选择他浸淫多年的草书,而用楷书为之?如果仔细看陆游的楷书,你会发现他具有颜体字的神韵,也就是说陆游楷书的书法源于颜真卿。陆游论书,十分推举颜体,颜体在宋代影响很大,苏轼、陆游的楷书皆源于颜鲁公。颜真卿是忠义的化身,也成为知识分子一种面对外敌的坚定态度。而南宋从皇帝、宰相以及军队的高级将领大多主张议和,议和成了的基本国策,迫于政治氛围的挤压很多人都不学习颜体字。
战事间歇之间,陆游和几位好友冒雪造访焦山。看起来寻古饮酒且为乐,实际上站在山间的陆游,看到的却是烟霭间的风樯战舰、杀气昏昏、白刃如霜,难免心生惆怅。四十一岁的陆游,身在镇江,虽然只是一个通判,此时他已经不在乎科举之路的荆棘、小人的构陷与中伤,他眼里有更大的是非。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他要学颜真卿一样坚定地抵抗外敌。因此,这时候的颜体字就成了他精神动力,在圆劲厚实的线条中展现了一个书生报国的情怀与力量之美。
柳暗花明又一村
此后陆游又从镇江到隆兴,最终还是因“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而不得不闲居老家山阴。陆游回到镜湖,住进三山别业,但心情一直好不起来。乾坤大如许,无处着此翁,感慨之余,也为生计担忧。曾几、张浚的去世,又给他闲居的日子蒙上一层阴影。他只好迈开双腿,在山水之间游荡。那是1167年初春的日子,陆游拄着拐杖出门。他在山村中恰逢农家社戏,衣着朴素的村民,热情好客,颇有古风。诗人受到丰盛的款待,心情大好,怎能不写诗抒怀!于是有了《游山西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自然、社会、人情、哲思,这首诗全都具备,浅显易懂,流传颇为广泛。尤其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坚定了多少人的意志,看似绝境,但执着地走下去,也会收获不同的人生风景。陆游似乎也在告诫自己,要做一个内心明亮的人,总有一天会柳暗花明的。
闲居山阴两年之后,也是为了俸禄,陆游登上了去往夔州通判赴任的小舟。陆游入蜀,蜀地是南宋对金的西部前线,他生命中再次升起为国建功立业收复失地的热情。在这条漫长的入蜀之路上,陆游走了一百六十多天,五千多里的路程。他欣赏山水,造访古迹,邂逅先贤,江淹、王安石、李太白、白居易、苏东坡、欧阳修、黄庭坚、杜甫这些在他生命中闪耀光辉的名字,让他漫长的旅途不再孤寂。陆游的诗歌受到黄庭坚的影响,他又那么偏爱杜甫,此次入蜀,有了让他深度体验人间疾苦的机会,也重新认识了杜甫。在阅读和走访的过程中,杜甫那种家国情怀深度融入陆游的血液,他在烽火一线锤炼斗志,他用脚步丈量了大散关、剑门关这些带有沙场秋点兵味道的地名。这段岁月在他日后的梦境中多次出现,一直到僵卧孤村之时,还念念不忘王师北定中原日。
日后陆游回忆起在南郑的日子里,写下“投笔书生古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两军对峙的前线,经常有一些小规模的冲突,陆游在这些小型军事行动中表现不畏艰苦,迎难而上的斗志,“我昔从戎清渭侧,散关嵯峨下临贼。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这些戎马生活的背后,跳动一颗报国赤心。
虽然没有斩杀敌人的记录,但不畏猛虎似乎成了一种血战到底的象征。苏轼的词里说“亲射虎,看孙郎”,密州出猎的时候苏轼到底射杀老虎了吗?我感觉射虎的应该是孙权,而不是诗人,这属于诗人的修辞而已。但与老虎搏斗在陆游这里却是实打实的。他一生杀过二虎,一头是乳虎,“挺剑刺乳虎,血溅貂裘殷;至今传军中,尚媿壮士颜”,可能杀死的是未成年的小虎崽子,虽然军中多有传颂,但他诗人的悲悯还是战胜了虚荣,因此心中有愧。而第二次遇见的则是一头恶虎。当时他带着三十余条大汉,一起上山,众人将猛虎驱赶下来,恶虎直接扑向陆游,陆游毫无惧色,手持长矛,大呼一声,刺穿老虎咽喉。《十月二十六日夜梦行南郑道中既觉恍然揽笔作》中描述了这一过程。“我闻投袂起,大呼闻百步,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如注。从骑三十皆秦人,面青气夺空相顾。”这次英勇壮举,让三十个目击者惊吓不已,面色铁青。
宋孝宗淳熙二年(1175年),陆游入蜀已经第五个年头。这一年他接到一个好消息,他的老朋友范成大被任命为四川制置使,昔日的老友成了顶头上司。陆游与范成大故交多年,感情甚好,他们相处不似一般的上下级关系,更像是文友与酒友。多年以后,范成大去世了,陆游还曾梦见二人诗酒唱和的日子,不禁生发“速死从公尚何撼”的感慨。在成都与范成大的相处多少让陆游有点失望,他满以为范成大能够整顿军事,收复失地,可是,从主帅到幕僚以及官兵的斗志,在每日的豪华宴饮吟诗唱赋歌舞升平醉生梦死中消耗掉了。
陆游与范成大同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也是后世闻名的书法家。书札中的范成大有一手漂亮的小行书,恬淡雅静,诗书和鸣,那是一种田园诗派的美学韵味。而陆游以行草书见长,锋芒外露,意气使然。我们今天有幸能见到二位大师在纸上相遇的模样,著名画作《北齐校书图》的题跋中便有范成大,韩元吉,陆游的相继题跋。二人的书法风格如同二人个性一般展现无疑。
与范成大一起的成都岁月,北伐无望,让陆游内心特别失落。文人失落常要借酒消愁,那些痛饮达旦的日子,那些歌舞逢迎的日子,那些对牡丹花研究的日子,就像一场又一场的梦,“放翁五十犹豪纵,锦城一觉繁华梦。”陆游有些放荡了,沉醉了,颓废了,偶尔有那么清醒的一瞬,他又看到北方河山影影绰绰的壮丽姿态,内心不由泛起悲哀。
两年后,范成大离开蜀地,陆游也接续被人参劾。《宋史·陆游传》记载:“范成大帅蜀,游为参议官,以文字交,不拘礼法,人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
在写给范成大的诗里面,他说:“名姓已甘黄纸外,光阴全付绿尊中。门前剥啄谁相觅,贺我今年号放翁。”这是陆游第一次使用“放翁”这个别号。晚年的时候,他再次品味放翁这个名号,写下“拜赐头衔号放翁,家传不坠散人风”,是感谢,是自嘲,是解脱,是抒发壮志未酬的愤懑,抑或彰显自己独特的个性,不管怎样说,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从此便伴随他的后半生。也由此,中国文学史上出现了一个让后人传颂的“放翁”,一树梅花一放翁,放翁如同他笔下的梅花,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