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洞里的大石头

作者: 薛晓燕

1

饭点儿的时候,张亮飞他们四人略显忐忑地走进富贵人家饭店,居然看到有桌子空着,他妈妈和他大姨赶紧喜滋滋地抢过去,迅速坐下来占住位置,摇晃着胳膊,招呼他和他小舅入座。

几天前张亮飞就和几个朋友来过这家店,没有一个空位,热闹纷乱间站在大堂,收银台后面一个挺漂亮的女的,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就又继续拿着手机,和手机里的人亲密聊天去了。

张亮飞很少回老家,这段时间两次回来办事,都是在这个饭店隔壁的大厦。一到饭点儿,大厦里的职员全都就近吃饭,挤占得附近的小馆子,一个空位都没有。

他们四个刚坐下,服务员就过来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苦荞茶,顺手拿过一本沉甸甸的菜谱,随着啪一声闷响,将菜谱丢到桌子上。小舅很快就点好了菜,四个人喝着苦荞茶,眼巴巴等上菜。三大杯茶灌到肚里了,菜还没上来一个。

等到失去耐心,正准备喊服务员,一个身材挺不错的女人,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烩菜,飘飘然走过来。

她把冒着热乎气儿的猪肉烩酸菜放下的同时,抬头看了张亮飞一眼,他这才看清楚,这就是几天前在收银台后面,打电话时看了自己一眼的漂亮女人。

她看了他一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却转头对他妈妈说:“姨姨,你认不得我了?我是吴友仁的女儿呀。”说完这句话,她又迅速看了张亮飞一眼,这一回,她的眼神里像是加了大力丸,他能感觉到随着目光扫过来的,有一股磅礴的力量。

桌子上的四个人都像呆鹅一样愣住,吴菲菲笑着对老太太说:“我妈是赵月花,姨姨,你真的不认得我了?”

“认得,认得。”老太太赶紧笑着说。

吴菲菲爽朗地笑着说:“姨姨,你们慢慢吃,实在不好意思,人多,让你们久等了。”

她边说边给四个人把茶杯蓄满,给张亮飞的茶杯倒水时,他盯着她握着茶壶的手看,她捏着茶壶的手指发白,感觉到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指,手腕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倒完茶,她对俩老太太说:“姨姨,你们慢慢吃。我到那边忙去了。”说完就转身走开了,张亮飞盯着她的背影看,细细的腰肢还和三十多年前一样,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只不过那时候还是个纤弱瘦小的姑娘,肩膀上斜挂一个写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红色大字的军黄书包,走起路来,书包一跳一跳,很有节奏地敲打着她的屁股。

2

就在几天前,吴菲菲闲坐在收银台后面,捏着手机在抖音直播间观看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胖子男主播,推销义乌小商品。

店里的玻璃门从外面呼啦一下被推开了,走进来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其中一个男的低着头看手机,瘦瘦高高的,斯文白净,鬓角修剪得整整齐齐,黑色套头卫衣,米色休闲裤。年纪应该也不小了,难得在这样的年纪看上去样挺精神的。大概是午高峰用餐的嘈杂声,惊扰了他的专注,他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离开手机,扫了一眼坐得满当当的大厅。

看到男人的脸,吴菲菲差点叫出来。她赶紧用镶嵌着水钻的指甲抠了一下自己的手。下手有点儿狠,挺疼的,不是在做梦。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世界混乱了很久,张亮飞也消失了很久。

现在,他们又见面了。

吴菲菲的慌乱是从未有过的,为了掩饰积郁已久终于有机会爆发的慌乱,她把手机拿起来,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好像抖音里那个正在卖硅胶洗碗垫的家伙是自己的闺蜜,她很专心地和他窃窃私语着。

吴菲菲一边无意义地对着手机碎碎念,一边尽量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他们三人发现大厅满座的时候,转身就推开玻璃门走掉了。

张亮飞来过,又走掉了。吴菲菲心里冒出这样的意识的时候,逐渐从一种深度慌乱、冷冻一样的麻木中恢复了过来。

她很惊讶,隔了这么久的时间,他再次出现的时候,自己心里第一时刻涌起的和他这个人对应的,居然是他的大名。

她从未用他的大名叫过他一次,她很纳闷,为什么刚刚在心里冒出来的不是二飞或者二飞哥哥或者飞哥以及哥哥,甚至干脆是土匪,或者还有很多个称呼之中的任意一种,偏偏就是张亮飞这个名字。难道说人的潜意识里,有一根神经,主管着人们对亲疏远近的辨识和选择。

曾经那个目光深邃的少年,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常常追随着她。总是保持三道杠少年平静淡漠的优越感表情,走到她身边说:“菲菲,走,我给你看个好玩儿的东西。”然后她就屁颠屁颠跟在他后面,去看蚂蚁搬家,看断掉一条腿的螳螂,去屋檐下戳蜂窝,去树上掏鸟蛋,下河里抓活鱼,抓到后学着他的样子,把活的小鱼塞到嘴巴里,一口吞咽进肚子里。

吴菲菲从记事起的每一天,几乎都是和张亮飞在一起玩耍度过的。

可惜的是,穿白衬衣、海蓝裤子、白胶鞋的少年,如一段留在过去作业本上的铅笔字,已被时光的橡皮擦悄悄地抹去了所有痕迹。

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仅仅是一个叫做张亮飞的中年男人。他和她再无半点儿关联。

3

买了一张高铁票,张亮飞再一次离开老家。

这一次和以前每一次坐火车离开老家的心情都不一样。总感觉吴菲菲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像小时候那样甩都甩不掉,吧嗒吧嗒跑来跑去。

火车轰隆轰隆往前开,藏在云天之外的思绪却一直往回走。

张亮飞家,吴菲菲家,孟小山家,三家住在由七间正房,东西各一小间厢房,以及三间南房组成的一个大院里。

吴菲菲家在最中间的三间平房里,南房也是他们家的。靠西面的两间正房和西厢房属于张亮飞家。东面的两间正房和东厢房住着孟小山父子四个光棍。

院子中间有一个拿砖砌成的花池子。夏天的时候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把一个原本平凡无奇的院子打扮得挺好看。花池子坐落在孟小山和吴菲菲家两间相邻的正房前面。

孟小山和张亮飞在一个班上学。他妈生下孟小山不久就去世了。他爸是裁缝,瘦瘦的脖子上挂着几圈皱纹,还挂着一个蓝老布缝的大围裙,上面有个大口袋,里面塞着皮尺、画粉,围裙上挂满了各色的线头子,碎布屑儿,以及东一块西一块斑斑点点的糨糊印。孟裁缝走路慢腾腾,个子挺高,即使背有点儿驼,也不觉得低矮。他黑着一张脸在院子里走过,清晰地宣告着一个死了老婆的男人,身上带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掉的阴郁气。

孟裁缝在自己家里揽些缝衣服的活儿做,到了饭点儿可以顺便把四张嘴要吃的饭做出来。孟小山的俩哥都是无业游民,无所事事让他们逐渐地变成这一带臭名昭著的流氓小子。

孟小山是全班甚至全校学习成绩耻辱柱上的常住户,说这话的是班主任李伟莲。李伟莲还有一句口头禅是:孟小山,一样样的都是一天吃两大碗饭,张亮飞吃的饭都变成了成绩单上的一百分,你吃的饭就都变成了屎疙瘩。

孟小山这个名字是李伟莲给取的,裁缝老孟领着孟小山到学校报名上一年级的时候,老师问:“你孩儿叫个甚名字。”

裁缝老孟说:“三个小子一个挨一个,大的叫孟大刚,二的叫孟二刚,这个是老三,家里就叫小三儿,要念书了,不行就给叫上个孟三刚吧。”

本来挺严肃做报名登记的李伟莲老师,听完孟裁缝的话,扑哧一下了笑出声来。她给孟裁缝说:“什么三纲五常的,人家早都破四旧了,你咋还这么封建思想,小三儿也不好听。我看以后就叫孟小山吧。”

当地人说话,山和三的发音是一样的。孟裁缝听完李伟莲的话,嘀咕着说:“那还不就是个孟小三么。”

李伟莲瞪了他一眼说:“是孟小山,师傅你抬起头看看,就是笔架山的山。”

孟裁缝恍然大悟地说:“这名好,这名好。那就这么定了。”

4

黄昏的金色幻影铺满天空,笔架山被西天斑斓的晚霞涂抹出雄壮又妩媚的轮廓,院子里各家做晚饭弄出来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飘。

张亮飞和孟小山还有吴菲菲正凑在一起,一人屁股底下压个小板凳,趴在围住花池子的低矮砖墙上写家庭作业。吴菲菲懒得写作业,就说:“二飞,我的作业能不能你帮忙写写。”

张亮飞忙着写自己的作业,头也不抬,慢吞吞说一句:“看你表现。”吴菲菲听到这话,噌地一下把坐在小板凳上的屁股弹起来,扭着屁股跑回她们家,一会儿工夫就颤巍巍地端着满满一茶缸白糖水来了。

张亮飞端起茶缸咕嘟咕嘟喝掉一半,抹一把嘴角溢出的湿润,转手递给吴菲菲。吴菲菲连茶缸沿儿都不挪一下,就在他喝过的地方,慢慢地啜饮,小口小口地吞咽。她喝得太慢了,孟小山的嘴巴因为等待太久,不由自主地和吴菲菲保持同一个吞咽节奏。张亮飞伸出手,在吴菲菲额头弹一个大响崩儿,她看他一眼,龇牙咧嘴把茶缸里所剩不多的白糖水,递给孟小山。她还很有心眼的把刚才张亮飞和她喝过的茶缸沿对准自己,把没喝过的那面对准孟小山,这才递过去。孟小山端起茶缸就喝,完全不晓得吴菲菲的那点儿小心眼子。

一大缸子白糖水被三个小家伙喝到肚子里,大门里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孟大刚,还有一位陌生的姑娘。姑娘走到孟小山家东厢房的窗户边上站下来,看着他们三个,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他们三个一起直勾勾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姑娘。对张亮飞和孟小山来说,主要是看姑娘的胸脯。他们有点儿怀疑,她会不会是给自己的胸前塞进去了两颗篮球。他们感觉脚下的砖块好像在晃动,似乎那颤巍巍的丰满,敲击得地面都开始震颤。张亮飞和孟小山像两个傻子一样,盯着那巨大而陌生的两只乳房。是的,确实很陌生,之前他们从没在女人胸前见过这么鼓胀的存在。两个少年的嗓子里,同时发出来咽下一口白糖水的声音。不晓得出于一种什么心态,他俩盯着那姑娘的胸脯静默地看了好一会儿之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吴菲菲的胸脯。吴菲菲大概也被那姑娘的巨大丰满给惊呆了,她张着嘴巴,傻傻地站着。当她发现张亮飞和孟小山的眼睛都盯着自己的胸脯,她利索地抬脚,毫不犹豫地狠狠地踩到孟小山的脚面上,并左右来回旋转了一下。孟小山疼得倒吸了一口气,也不敢喊出来,只得嘴角抽搐着忍住。

吴菲菲踩完孟小山之后,闪电般看了张亮飞一眼,然后就头也不回,扭着屁股跑回家里了。张亮飞发现她看完自己之后,脸蛋上浮起一抹红彤彤的光晕。是晚霞照在她脸上的缘故吗?还是她竟然学会脸红了?要说吴菲菲还会脸红,他还真有点儿不敢相信,这丫头从小到大就跟在自己和孟小山屁股后面混,连他们上厕所,她都在厕所门口等着出来。很小的时候,张亮飞和孟小山比赛谁能尿得更高更远,还是吴菲菲给做的裁判。她还有啥好脸红的呀。

回想刚才那个脸蛋红彤彤,眼睛亮晶晶,嘴唇圆润饱满的的吴菲菲,似乎被施了魔法一样,她一下变漂亮了。张亮飞的心里冒起来一种隐隐约约的兴奋和慌乱。为了隐藏这种没来由的情绪,他赶紧板着脸转身回家。

5

张亮飞临睡前一下想起,光顾着看孟大刚领回来的姑娘的大胸脯了,吴菲菲的作业还没做。写完吴菲菲的作业,天已经彻底黑了,把书包放回她家窗台的时候,张亮飞看见孟大刚抱着一卷子铺盖,从东厢房门里进去了。

孟大刚领着一个姑娘毫不避人住到东厢房了。张亮飞的妈和吴菲菲的妈,这俩喜欢打听点儿故事的婆姨,没事总要找机会偷偷拽住老孟裁缝问:“老孟,就这么个,让个来路不明的女的,和大刚住到一起,你不怕出啥事儿呀?”

老孟裁缝瓮声瓮气地说:“怕甚了,她自己情愿来住么,我们又不吃亏。”

不吃亏,是老孟的口头禅,也是他为人处事的顶要紧原则。连小孩儿们都打小就知道,不论和谁打交道,想让他吃亏,简直比登天还难。

孟大刚领着姑娘住进东厢房之后,老孟做饭变得很不方便。饭点儿到了,那俩人还在炕上睡得死沉死沉的。这让老孟很是为难。不吃亏的老孟满肚子都是占便宜的小九九。

这天一大早,他拦住扛着锄头准备下地干活的吴友仁。直截了当告诉吴友仁,要把花池子扒掉,搭个春灶做饭。

吴友仁长得五大三粗,是个完全不会拐弯的性子。地里有一大堆营生等着他出苦力,老孟耽搁他侍弄庄稼,让他很生气。他把脖颈子一拧,两道粗眉毛往上一挑,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直盯着老孟,嗓门扯出很大声问:“你搭上个春灶,我们一家人出来进去的,你让我们咋走了。烟洞子天天朝着我家门窗上喷烟,你觉得,换成是你,你愿意不?”

一言不和的两个男人,很凶猛地打起了嘴仗。用唾沫星子伴随着难听的话语,你一句我一句,互相顶得都上脾气了,话说得越来越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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