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麦

作者: 桑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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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区农业农村局一个普通的退休欢送会,区委常委、组织部长竟亲自到场。

大家便都感到惊讶,不知所措中,不仅认真布置欢送会会场,还大搞卫生,窗明几净之外,居然还挂上了横幅,请来了电视台的记者。大家静静地坐在会场,即便人还未到场,也不敢放声说话,而新任局长早早地就等在大门外,谦恭地翘首,似要把秋水望穿。

但是,那个当事人—退休局长于凤山,却骑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走在路上,嘴里哼着河北梆子《打金枝》中的一个唱段《劝驸马》:在宫院我领了万岁的旨/上前去呀劝一劝那驸马爱婿/劝驸马你莫发那少年的脾气/有母后爱女儿更疼女婿……

于凤山是京东平谷人,北京农业学院毕业之后,被分配到京西罗府街人民公社。那个时候,大学生是稀有之物,金贵得跟驸马没两样,也就是工作到三年的光景,就当了公社主管农业的副主任(准确地说,是主管农业的副镇长),两年后就晋升为正,可谓春风得意,便开始喜欢唱两句。但平谷人有很重的口音,在京评梆的戏种中,只有梆子更迁就他,道白、唱腔均可以顺势而为,不仅适宜唱,而且还唱得好。

他这里慢悠悠地唱,大门口的新任局长却急火攻心。他心里骂:“这个于凤山,都退休了也不让人省心,你人一走一身轻,也不体贴我们在职的,部长就要到了,你还在路上打秋风,真是个典型的棒槌。”他暗暗祈求,你于凤山一定要赶在部长到来之前到啊!

左等右等,还不见于凤山进院,新任局长—怪别扭的,干脆报出大名吧—金守振局长兀自生怨,心里说:“怪不得你二十几岁就当处级干部,到了退休还是处级干部,都是太个性,不长眼的结果。”

好不容易见到了骑车而来的于凤山,金守振赶紧迎了上去,一把抢过他的自行车,命令门卫赶紧给他藏进车棚里去。“我说派车去接您,您说儿子开车送您来,没想到又骑个破自行车亮相,这要是让部长看见了,准得批评我不尊重老局长,留下不好的印象。您知道您这么做叫什么吗?叫‘上眼药’,哼。”

于凤山哈哈一笑,说:“我说小金,不,金局长,你局长都当上了,还怕什么上眼药?我看你是炮铳不大响儿不小,还想当大官儿。哈哈,不过这也没什么,可以理解,别像我似的,该蹿苗的时候我却蹲苗,没掌握好火候,一下子把自己蹲成了小老苗,哈哈……”

“蹲苗”,是一个种植术语,指在作物的幼苗期,控制肥水,进行中耕和镇压,以便让幼苗的根部下扎,健壮生长,以防止茎叶徒长,不结果实。换言之,蹲苗有提高作物后期抗逆、抗倒伏能力,协调营养生长和生殖生长关系的作用,使苗既长得健壮,又能结出丰硕果实。再换言之,所谓蹲苗,就是要让作物“长眼”,别光长秧棵而不结果实,让人嫌弃。

于凤山总是喜欢把农业种植上的术语转化成与人交谈的社会话语和生活话语,生动是生动了,却把来路暴露了,有明显的身份烙印。呃,这是个学农的。学农的也没什么不好,问题是许多人都把学农的与不懂政治、不识时务联系起来。

于凤山参加工作之后,只埋头向下扎根,跟农民群众打成一片,说实话,干实事,却不向上看,朝高处伸展,有了业绩也不宣传,更不向领导汇报。他说,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天地可鉴。幸运的是,公社里有个全国劳模,由于受过领袖接见,还被请到人民大会堂做过事迹报告,名扬华夏,所以在当地就有一言九鼎的话语权。他看到了于凤山扎扎实实地在农村工作,便很喜欢他,对县里领导说,我为什么能当劳模?就是因为爱种地,喜欢跟土坷垃打交道,亩产过黄河、跨长江。而这个于凤山很踏实,也爱种地,总是不辞辛苦地给我们传授农业技术,让我们的地连年高产,我们农民都喜欢他,你们做领导的,要心中有数。这个劳模说话真是有水平,意思表达到了,还不对县领导发号施令。欢悦之下,于凤山被提拔了。公社主任(后来叫镇长)是行政干部,以粮为纲的年代,他自然干得如鱼得水。后来就不幸运了,老劳模过气儿了,经济结构、生产方式、发展模式都变了,既没人为他说话,他那套也跟时代不接轨了,他也就被蹲成了老苗。他在罗府街镇当了三十多年的镇长,还有两年多就要退休了,区里竟让他当农村农业局局长,因为上头要让各区发展观光农业,区里要建几个像点儿样子的农业生态观光园—既然是观光,不仅设施要建得好,作物也要长得好,那么就想到了于凤山。他既懂农业管理,又懂作物种植,可以说是不二人选。

他还真的不负众望,把生态园建成了全市样板,给区里争得了荣誉。荣誉到手,他也到了退休年龄,也算是全身而退。许多人为他惋惜,说,政绩一有,职务到手,人家都是为了升迁而战,你却把自己干回家里,唉。他嘿嘿一笑,说:“这有什么不好,省得丢人现眼。”

这时,金守振的电话响了。有话传来,说部长临时有个会议,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散,所以欢送会你们先开着,大家座谈座谈,说说体己话。到了会场,同志们自发地热烈鼓掌。鼓掌的时间有点儿长,于凤山用力摆手才得以静场。他笑着说:“你们这叫猫哭耗子假慈悲,是因为我当局长的时间短,如果再当得时间长一些,你们就谁也不鼓掌了,哈哈。”他这一哈哈,大家也都哈哈成一片,他们喜欢他说话的方式,不留情面的真实。

“部长临时有会,要晚些来,所以我们先座谈座谈,跟老局长说说心里话。”金局长说。

半天冷场。

这时所说的“心里话”,当然是歌功颂德的好话,但当着现任局长,赞美退休局长,大家还真不知道如何措辞。

于凤山打趣道:“我局长当得时间再短,我们也朝夕相处七百多天了,好话赖话也都说过了,再说,都是多余的了。再说,我们都是家里人,家里人眼对鼻子说好话,肉麻不肉麻?不如抓住这难得的、或许也是最后的机会,跟大家说说我,说说我是怎么从京东一个流着鼻涕的小侉子熬成一个人五人六的局长的故事,给大家逗逗乐子。你们说,愿意不愿意听?”

“愿意听,愿意听!”大家把眼前的桌子拍出一片脆响,他们喜欢乐子。

金局长紧皱了一下眉头,马上又笑了,“嘿嘿,你们这帮孙子,也不嫌闹哄。”农口的人不喜欢文词,认为文绉绉地说话有拒人千里的味道,只有粗话俚语才亲切。所以,一句“你们这帮孙子”,让他们知道,金局长允许了。

2

于凤山说:“那我就开篇儿。”

开篇就发问:“你们跟我一起工作了两年多,谁见过我老婆?”

给他开车的司机脸红了一下,说:“我见过。”

于凤山一摆手,“你不算。”

见其他人都没反应,他一笑,“都没见过吧?嘿嘿,你们为什么都没见过?那是因为我对她实行‘三不’政策。”他解释道—

这一,不让她跟我到别的领导干部家里串门。为什么?别的领导家有住别墅的,有住大房子的,一进人家的家门,宽敞的环境,华丽的装饰,阔气的摆设,而我家只有一个几十平米的小三居,还一白落地,几十年都舍不得扔的老式家具,一比较,她会自惭形秽,回来她会对我说:“你看人家。”

这二,不让她跟我出席公共活动和大小宴会。为什么?别的领导的夫人珠光宝气,穿金戴银,还坐着各种有档次的名牌轿车,而她荆钗布裙,素面朝天,跟我出行,公车不能坐,只能打的或坐公共汽车,差距立刻就显现了。并且,女人坐在一起,会东拉西扯,夸富显阔,会立刻让她心理失衡,回来肯定会对我说:“你看人家。”

这三,不让她出去参加工作,一辈子就守在家里。为什么?一出去工作,就领略了世界风云,就了解了社会风气,就知道了市井风尚,就产生了对人间不公和世情冷暖的心理忧虑,就受到了贫贫富富和香香臭臭的物质诱惑,就察觉了自家卑微和他人优越的经济差距……这样一来,作为一个妇道人家,仅具有一点儿表面的感知能力,她怎么能够承受?心里的平静就被打破了,就会胡思乱想了,也就不幸福了。所以,我只让她在家养蚕,喂猪,虽然挣得不是太多,但也略有结余,足以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她很知足,整天乐呵呵的。

有人插话说:“你实行的是愚民政策。”

“你别扣帽子,说愚妻政策还差不多,但准确地说,我这叫爱妻政策。”于凤山自得地笑笑,“这没什么不好,在她心里—她家老于最有本事,所以,她一心一意地爱;她的家庭最衣食无忧,所以,她全心全意地呵护。内心盈满,知足常乐,天天幸福。她过的是什么日子?用时髦的话说,她过的是极简主义的生活,不被物质奴役,不被外界干扰,自适自足,你们说,是不是莫大的享受?哈哈。”

“那你老婆也不反抗?”有人问。

“她不反抗,因为我一辈子对她百依百顺,给了她想要的生活,嘿嘿。”于凤山说。

“那你就跟我们说说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吧。”

“你们这些人,就喜欢聊杵子传(男女情事)。那好,我就拣主要的说给你们听。”于凤山开始叙述—

我老婆叫吴凤芹,跟我是一个村的,和我同龄。我们一起上小学,上中学,上高中,一起在乡间的小路上走。上小学和中学的时候,她学习成绩一直比我好,在班里始终排名第一。学习好,人又长得清秀,我很喜欢她。每天一放学,我就在学校门口等她,让她跟我一起走。走了几年,就走得跟家里人一样了,好像她的一切都跟我有关。到了高中,她的学习成绩就不如我了,甚至学得还很吃力,常在我面前哭鼻子。每天晚上,我一做完作业,就到她家里去,给她做一些辅导。她的父母见到我们俩簇在一起的样子,在我们身后小声嘟囔,“这俩孩子,真是天生一对儿。”

后来,她高考落榜,我则考上了北京农业学院农学专业。我到她家里去安慰她,她凄然一笑,“你什么也别说。”我说:“你别气馁,可以明年再考。”她还是凄然一笑,“你甭管。”

我出村的时候,以为她会来送我,却左顾右盼也不见她的身影。我悻悻地到了公路上的车站,发现她就站在站牌下,我的心急速地跳了起来,怦怦,好像就要跳出嗓子眼儿了。我说:“以为你嫉恨我,不理我了。”她说:“我为什么要嫉恨你,你考上大学跟我考上大学有什么两样?”她贴上身来,把一条粉红色的长围巾系在我脖子上,“这是我给你织的。”我说:“你这哪里是围巾,分明是一条缰绳,你是要用它拴住我。”她脸一红,“就算是吧。”我心中一热,忍不住拉过她的两只手,在我的手心里用力地攥了一下。她对我说:“你安心读书,家里的老人我会替你照顾。”我说:“那怎么成,你还要复习备考,别耽误了你的前程。”她生气地甩掉我的手,“你甭管。”

暑假回家,刚一进屋门,母亲劈头就说:“你还知道回啊?”我一愣,“您这是什么意思?”母亲说:“你把家整个都交给了人家小芹,你也落忍,人家可是还没有过门呢。”我说:“她是她我是我,我们俩有什么关系?”母亲说:“打你走后,小芹就像过门媳妇一样伺候我们,你还说这种话,你烧包不烧包?还知道不知道天高地厚?哼!”我说:“我可没让她来伺候你,她怎么把自己弄得跟家里人似的了?”母亲说:“那你去问她吧。”我说:“我这就去问。”母亲说:“她就在村西刺猬河边,正给你爹和我捶洗冬天的衣服呢。”

到了河堤,从上往下看,水流清浅,静静地闪光,水草也静默,浮在水面上绿绿地长。在鹅卵石上,就坐着个吴凤芹。她背对着河岸,不知有人来;她不紧不慢地捶打着冬衣,整个后背微微地摇动。半年不见,短发垂成了拖地的大长辫子,衬得腰窝深陷,一伏一仰,惊心动魄,让我忍不住想到了《诗经》里的画面,脚下滑动了一下。她被惊动,回过头来。只见,她脸颊丰润了,白里透粉,随着嫣然一笑,唇红齿白,有扑面而来的美艳。天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我心中发出了一个强烈的声音:这个吴凤芹,就是老天爷赐给我的媳妇儿,她跑不了了!

嘿嘿,其实所谓的爱情,没那么复杂,就是一个简单的动作:王八看绿豆,对眼了。

就这样,她在家里帮我照看父母,我在学校专心读书,心无旁骛。大学一毕业,我们就正式结婚了。什么,在校园里就没有看上眼的女同学?就没有被女同学追?你们这帮人,就喜欢别人弄出点儿花花事儿。坦率地告诉你们,还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们想啊,一个学农的,整天学的都是土壤、育种、作物、植保、气候等等有关种地的知识,离诗情画意很远,不招惹额外的闲情,内心平静,有不是定力的定力。再说,我长得也不好看,一双小小的绿豆眼儿,一张塌陷的猪腰子脸,只要一笑,抬头纹密得赛过老头子,只能招女同学打趣,绝不会让她们心动。不过,这很好,省心,因为我毕竟是已经有了归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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