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囧途
作者: 杜青
一
那时南昌还只有一个火车站,尚未听说什么动车。从南昌到郑州,普通的座位票,大概也就百十块,但我们掏空了口袋,最后还是差五块。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突然灵机一动,看到了手中那本地图册,想,把他卖了总值五块吧。地图册虽不是新的,但保管得非常好。于是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遇见个大叔,他看起来比较和善,翻翻页码,看见后面几十元的价码,非常不情愿地递给了我五元。
我很兴奋却又心疼地接过了钱,将地图册递给他,他随手扔进包里就走了。
这成为我后来经常慨叹的一件事。那本地图册,是临出发前,一位女同学非常郑重地送给我的,她说路途遥远,一定要注意安全,这大概也是我第一次接受女同学的礼物和嘱咐。
短暂的伤感后,我们被火车的新奇吸引住了。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我和罗宝,两人拖了一个蛇皮袋,跌跌撞撞上了车。蛇皮袋里是我用剩下的饭菜票,到学校门口小店换的一袋子面包,打算饿了就吃面包,渴了就到火车上喝点水。坐火车到郑州后,再步行到“开封”少林寺(多年后我才知道,少林寺在登封,而不是开封)。至于路上还要不要钱,到了少林寺后该怎么办,年轻人大概是不需要考虑的。
那时我们快高三了,却都是武侠迷。父母师友心急火燎担心我们的学习,担心我们的高考,实话说我们自己有时也会焦虑,但嗜好会吞噬理智。成绩一再耽搁,慢慢成为问题生。原本好的科目也都一一落下了,能怎么办?那一次,我们租住的小房着了贼,钱都被偷,如若回家向父母要,肯定又以为我们在外干了啥。反正已经一无所有,于是破釜沉舟,打算去少林寺。至于去了少林寺会不会就有钱用就有饭吃,应该也没有考虑过。
这,大概是这次少林之行的直接原因。
在火车上,望着窗外景色风驰电掣一一划过,然后“嘎”的一声,车体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心中百感交集。我想的是,就要离开家了吗?以后是不是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接受父母亲朋都不在的现实?这样和家乡,和学校,和父母不辞而别,会不会以后再也回不来了?尤其是火车到达株洲站停靠时,思如泉涌,以前很怕写作文,这个时候突然不怕了,有好多好多的想法,想将它们写下来:出江西了吗?离开家乡了吗?从此真的要去那个遥远的地方……去少林了吗?
不过,去少林习武,传说中的“武林圣地”,哪需要舞文弄墨者!
很快我们就渴了。短暂的工夫,我发现罗宝嘴角竟起了皮,是那种干燥皲裂的迹象。于是跌跌撞撞,摸到了车头水箱处。那个时候的火车,走廊过道上躺的都是人,数米距离,却费了老大劲才到达。始终有人在那排队,我等了好久,终于轮到,就着水龙头喝了一口,因为水太热,烫得差点跳起。那是滚烫的开水啊,我竟然直接用嘴去接,不找死吗!其后果是舌头嘴巴都起了几个泡,后来被我自己咬碎,没用任何药,竟也就这样捱过来了,不得不说年轻就是好。
我发现别人都用杯子接水,而我们除了随身几件衣物,一袋子的面包,好像什么都没有。这时看见不远处角落里躺着个矿泉水瓶,于是喜出望外地捡来。大失所望的是,水还没装到一半,瓶子竟收缩了,大概水温太高,将瓶子烧融了,反正最后大矿泉水瓶变成一个小小的、奇形怪状的瓶子。其容积,应该不到原瓶的五分之一。然而无论如何,总算有容器可以喝水了。于是稍等降温,就咬牙将滚烫的开水灌下。实在是渴吧。事实上,坐火车就是易渴。
我发现这个瓶子每装一次水就会收缩一次,不能太自私了,应该盛点去给罗宝,趁瓶子还能装水带点给他。于是我不再喝,装满盖好回到座位。罗宝看都没看,拧下盖子,一下就将水倒进了嘴里,我想他应该和我一样渴吧。喝这么快,我也没看出他对水温有任何感觉,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
对面一个小姐姐始终在看着我们。
她穿得比较洋气,应该也是学生,但似乎又比我们俩多了几分社会人的成熟。后来我们知道,她叫包薇,浙江人,是中央财经大学的学生。那时的我们,穿的是当时尚不算土气的西装和皮鞋,但拎着个农民伯伯身份象征的蛇皮袋,还弄上了一身尘灰,尤其脸上,那种饥渴后的失态是不容掩饰的。
小姐姐应该一直在琢磨我们的身份。
后来她终于开口了。
问,你们是什么人,要去哪里啊。我们说我们是高中生,不读书了,想去少林寺学武。小姐姐脸上露出非常惊讶的神色,但只一刹那,神色就恢复了,然后很诚恳地向我们介绍自己。沟通过程似乎未遇到任何的不谐。聊着聊着,她拿出了一袋板栗,我想那应该是她准备自己路上吃或带去学校给同学吃的,反正数量不少。她把板栗放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可劲吃。按理说本来就口渴,板栗吃多了应该会更渴,然而我们一直在吃,中途似乎也没有口渴的感觉。我想,途中应该也喝了不少小姐姐带的水吧。
总之,口不渴了,肚子暂时不饿了,聊着聊着相互之间就很熟了。后来小姐姐给我们留了一个联系方式,还送了张签名照片,她在中央财经大学读书期间,还经常和我们写信,这是后话。
车到郑州,我们要下车,到了和小姐姐告别的时候了。她始终目送着我们,直到我们下了车,还在窗户口拼命摇手。车子临开动时,还扔下五元钱,说让我们去买点吃的。那个时候,高中开学缴费也就不到一百元,五元应该是个不小的数目吧?以后每想起这事,就感觉小姐姐人真不错。
二
其实临下车,内心还有点空落落的。在火车上,吃的喝的,至少有小姐姐依靠,一旦下了火车,我们便真的无所依靠了。现在想想,那时我们还只是孩子。
已是深夜,郑州的夜晚漆黑一片。火车上有灯,丝毫没感觉到无助,一旦下了车,一种恐惧感便油然而生。
然而最要先忧虑的并非黑夜,而依旧是饥饿。尽管我们几乎吃光了小姐姐带的板栗,但似乎始终是饥饿伴随疲乏。下车没多久,我们在郑州车站看见了一排小吃店。想也没想,便在一个摊位前坐下。在老家,身上有五元钱,应该可以吃上几次辣椒炒肉,何况我们只想炒个素菜吃个便饭。
摊主问我们要吃点什么。
我们也不傻,虽然明白五元钱不是个小数目,但毕竟人在异乡,还不知道这地方物价如何呢。
于是怯怯地问五元钱能吃到什么。
摊主愣了一下,语气马上变得生硬起来,不吭声,没几分钟便端上来两碗饭。饭是雪白的,很粗大一粒的那种,我至今没有吃过第二次。菜就尴尬了,就是白米饭上面放了几根粗豆角,零星有几片肉。这点菜,在老家应该不值一元钱。那时我们想,或许是那碗饭值钱吧。然而到底值不值钱,哪里轮得到我们说了算。店主的脸色非常凶,是用那种极为嫌弃的样子把饭扔到我们跟前的。我此时还发现,摊主真是一脸横肉啊,绝不是个善茬。
于是不吭声,三下五除二把饭吃完。饭粒虽然好看,但似乎没有家乡的细米好吃,至于那粗粗的豆角,几乎夹生,木木的没有味道。然而在饥饿的驱使下,我们依旧吃了个精光。将钱递给摊主时,他恶狠狠地把钱一抽,然后嫌弃地说:好了好了,走吧。似乎我们吃他那碗饭他倒了八辈子霉,吃亏的是他,而不是我们。
我们没有和店主讨价还价的本钱,收拾好行李,灰溜溜地往前赶。
四周漆黑一片,路在哪里?其实我们并不知道。看见火车站偌大的广场,内心着实茫然。
然后,好像在广场的中央放下了行李,似乎想在那睡一会。饥饿依旧袭来,此时才发现刚才那碗饭没什么分量,看不见一丁油水,肚子依旧空空如也。然而疲乏也是真的,躺一躺应该能解乏,于是就势躺在了地上。
翻翻已显脏乱的包裹,除几件换洗衣服外找不出别的。又把蛇皮袋提来,不知不觉一袋面包竟也不剩几个了。将剩下几个面包分吃后,就开始看着天思绪万千。此时似乎有点怀念学校的枯燥生活,有点想念那雷打不动的课堂了。我们还能回到课堂吗?会不会客死他乡?而临别送行的女同学,又将如何看待此时如此狼狈的我们呢!
不想在这里等死,不能躺这消耗,我和罗宝说我们必须连夜赶路,争取第二天到达少林寺。
他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就和我一起上路了。
应该是问了几个路人,认准了去往开封的方向,就开始往前赶。
四周越来越黑了,除了黑暗没有其他,天空中甚至看不见一颗星星。然而随着我们继续前行,视力似乎习惯了黑暗,慢慢地能看见一些东西了。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甚至看不见一个小山丘。黄土之上光溜溜的,没有一丝绿色或者其他植被的点缀,这与我们生活的环境完全不同。在家乡,一个人实在饿得不行,到田里地里随便顺点,哪怕青草树叶,或者到哪家哪户随便要点,应该不至于饿死人。而在这里,除了黄土还是黄土,对于此时饥肠辘辘的我们,这不啻是一种恐惧。
会不会饿死在这中原腹地呢?
后来想起,第一次置身广袤的黄土地,该是何等的波澜壮阔,何等的心旷神怡!但彼时我们似乎只感觉四周黑压压,天空像个大罩子正朝我们逼来,要将我们慢慢压垮。又似乎每一个呼吸都在承重,肚子已被压瘪。我甚至能感受到内心一股热流正袭涌,是所谓“九阳真气”还是“九阴真力”正发力对抗呢?身体在与天地对抗,这该是极度饥饿和困乏下的幻觉吧。
路似乎是窄而破的水泥路,非常直,几乎也没遇到什么岔路,这无形中避免了我们迷路。
走了许久偶尔看见个破旧的亭子,我们便会坐上一阵。几小时后,除了饥饿、疲乏,腿也像灌铅一样了。我俩已是互相搀扶往前挪了。黄土地依旧一望无际,所幸天空逐渐露出了鱼肚白。竟然走了将近一夜。
一不小心,我突然感觉脚下一空,就从路边滚了下去。回头一看,罗宝也和我一样非常狼狈地趴在那里。我们就着黄土,非常吃力地爬上了路面。蓦然想起电影《少林寺》中李连杰受伤滚下山坡被抬进少林寺的场面。不幸的是,我们还需要自己慢慢地朝前挪,而少林寺似乎依旧天远地远。
好不容易爬上公路,互相搀扶着,继续朝前挪动。
罗宝突然一骨碌坐了下来。
“不走了,走不动了。”
我诧异地望着他,然后咬牙,说不走不行,不走的话势必饿死在这里。我好说歹说,他终于不情愿地起身,两个人继续相互搀扶着朝前挪。
他脸色已经木然,我也感受到了空前的痛苦,但我必须坚持继续朝前,只要我一放弃,我俩势必瘫坐那里,然后等死。那地方一望无际,广阔的黄土地上看不见任何希望,不要奢望有奇迹发生。
记不起我们继续往前走了多久,但脑子里的幻觉似乎越来越多,意识似乎越来越模糊。一步步抬着脚,耷拉着脑袋往前挪。突然前面来了一辆车。揉了揉眼睛,确认百十米外确实有辆车。是一辆警车。我内心一喜,有救了!我说找警察叔叔去,罗宝说我们能找警察吗。他的神态,好像做错事的孩子,生怕找警察会惹来什么麻烦。我说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们径直找到交警,说我们想去少林寺,遇到麻烦了。现在身无分文,又累又饿,希望警察叔叔能帮我们一帮。
本意是希望能吃点东西,然后警察叔叔能送我们去少林寺。但让我们上车后,警察叔叔径直开车将我们载到了开封市的市中心,然后交待下车候着。交谈中似乎说要把我们送到收容所。
三
我说如果不想被送进收容所,就不应该在这等。
于是警察叔叔前脚刚走,我们就钻进了一条狭窄的街道,就这样茫无目的往前走。
开封的街道不大开阔,两旁的房屋,竟和我们县城的差不多。这里曾是北宋的首都,当时正热播着包青天与展护卫,我们诧异于古都的平常。肚子依旧饿得发慌,腿脚依旧酸得发麻,也没有发感慨的心境。不知何时转到一个开阔处,一个瘦而高,穿着格子衣的成年男子将我们拦住了。
“去哪啊?肚子饿不饿,带你们去吃饭。”
说实话,对陌生人的警惕我们是有的,然而后半句说带我们去吃饭着实诱惑大。于是想也没想就跟他走了,一路上几乎没说什么话。
成年人脚步飞快,很快将我们带到了一个房子里。
他高声招呼着,让里面的人赶紧弄饭,然后一个人扎进了里面,似乎在交代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