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记忆

作者: 敖广胜

敖广胜,江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等刊。现供职萍乡市某机关。

杨义根年纪大了后,脑子有些糊涂,特别过了八十,几乎连孙子孙女都认不出。“秦叔宝卖马,杨志卖刀,可怜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我呀,怎么两百斤谷子,就压断了腰呢?”自言自语,絮絮叨叨。有时亲戚、朋友,或儿子的朋友、同学、公司员工,正小心陪他说话解闷,不期凭空冒出一句,又口齿含混,不太清楚,叫人莫名其妙,张大嘴巴接不了下文。老伴听了,嗔怨道:“老东西,四五十年旧账,还翻出来干吗?”几个子女看着父亲枯瘦、呆滞的脸,紧锁的眉头,和眉心两道又深又长的竖纹,默然,暗叹,似乎往昔的心酸、愁苦,带着古墓般阴冷砭骨气息席卷而来,铺天盖地,让人笼罩其中,惊悚战栗。他们劝道:“妈,由他吧。”

北渚江为赣西一普通村庄,紧邻袁河,在当地算是大屋场。《泸西县志》记载:咸丰始,袁河船帆如梭,客货两通。一河心底有巨石,状若龟背,船行至此受阻。有男子结伙,在旁河洲搭棚,专营拉纤,日夜不息。这是北渚江屋场的前身。历经百余年发展,繁衍,至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人口四百余。那时,农村孩子在哪出生,基本上就在哪长大,结婚生子,然后老去,死了就埋在旁边山坡,成为小小一抔土。他们大多数一辈子没出过县市,没坐过火车、轮船、飞机。不像现在,读书,考学,打工,旅游,办企业,做生意,大家可以天南海北,来去自由。而今北渚江屋场房子愈建愈高大豪华,常住人口却只剩一百几十个,只有过年几天热闹。如果杨义根生在这个时代会怎样?知道没有假设,但总让人忍不住地想。他年轻时,真称得上一个好后生:一米七二的个,上下匀称,皮肤白皙,带点书生味,不同于其他农民的粗糙,黝黑。二十出头,翻地、储肥、育种、除虫,犁、耙、耖,样样精通。上下两三个屋场,干脆叫他杨公子。只是父母过世早,家里经济条件实在有些差,这使他看上去有点沉闷,忧郁。

二十四岁,与邻村何家大姑娘好上了。何家死活不同意,放出狠话,敢上门打折他腿。请媒人上门,媒人受一肚子气回来,见到他直摇头,劝他尽早放手。他脸色变得苍白,自尊心第一次受到沉重打击。此后何家姑娘来找过他几次,他躲着不见。一个燥热夏夜,他独自在村边小道低回。何家姑娘不知从哪蹿出,一把抓住他胳膊,拽进旁边小矮房。那是生产队牛棚,十几头牛关在一处,一股闷热扑面而来,牛膻味、牛粪味浓烈得让人窒息。月光从窗户穿过,映在地上,脸盆大块惨白。他哑着嗓子说:“我们分手吧。”何家姑娘没吭声,伸出双手搂住他腰身,用力把他抵在牛栏柱子上,鼓鼓的胸部紧贴在他身上,亲吻起他来。她眼泪打湿了他的脸。然后他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地待在黑夜的寂静中,只有牛偶尔走动声,甩尾巴声,舌头卷起稻秆的慢慢咀嚼声打破这寂静。一个万物竞生的春日,阳光洒在大地,一切如水洗了一般明亮,清澈。蜜蜂嗡嗡叫着,忙着在油菜花、桃花、杏花、迎春花、风信子中穿梭飞舞。他托人在供销社买了两斤龙虾糖、两斤油炸角仔、一斤葵花籽,也不用竹篮装,直接提着,晃荡晃荡,挺直腰杆走进何家大门……事后她心有余悸,有次在赶集路上悄声问:“你好大胆,爸真要拿棍子打怎么办?”杨义根大笑:“我傻呀,不会跑?他打我就跑,你爸跑得过我?”其实他早做好打算,要打就让他打,不就是一条腿?“你跑干吗,他要动手,我肯定站你面前,一定不会伤你一下。”停了一会。“嗳,你爸怎么对我看法那么大?”“别在意,总有一天,会变的。我们有手有脚,一块努力,不怕!”杨义根不顾路上有人,紧紧抓住姑娘细腻温暖的手,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活出个样子。

可惜命运多舛,结婚后,因常年辛苦劳累,坐月子又没坐好,才三十几岁,老婆患了风湿性关节炎,而且病越来越重,到后来冬天穿棉袄都要人帮忙。生产队赚的工分少,加上家里养猪猪死,养鸡鸡亡,四十多,还住着原来的两间土砖房子,灶头也是土砖垒就,寒酸得连灶面都没用白石灰抹抹。八个孩子,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吃饭时,围着灶头一站,密不透风,黑压压一片,耳边只听见呼啦啦的嘴巴响、喉咙响,像蝗虫掠过,像天边阵阵闷雷,像多少谷子都填不满的大队那打谷机的无底洞,听得人心里发慌,发急,发堵,发愁。喉咙深似海,一餐不等一餐啊。杨义根晚上常常失眠,发躁,长吁短叹。米饭掺红薯丝,稀饭掺青菜,三餐改两……为了肚皮的事,难为他绞尽脑筋,想尽办法。他头上过早有了白发。但即便如此,他仍事事不服输,不甘心做矮子,不愿他人怜悯。家里没米,没盐,没油,要借,向兄弟、亲戚伸手,都是差遣老婆、儿子、女儿去,他宁可饿肚子,也从不低三下四去开这个口。继续昂着头,继续跟许焕发较着劲。

许焕发与他同一生产队,娶的何家小女。事后才知,何家原本有意把大姑娘许给许焕发,当时都准备上门提亲了。许焕发胖胖的圆脸,好像两边各摁了个馒头。似乎没有烦恼,一天到晚,咧开嘴笑。社员问他:“这样可以吧?”“行,很好很好。”他答,笑眯眯。他能有什么烦恼呢,老爸在巨源煤矿挖煤,国营单位,许焕发差点还转了商品粮。不过还是很多人怵他。虽只是小生产队长,却在大队、公社吃得开,与上面很多领导关系不一般,经常看见三五个干部来家吃饭,闹酒,称兄道弟。以前,老丈人对杨义根就看不上,现在简直嗤之以鼻。对小女婿则宠爱有加,当面“焕发、焕发”地叫,背后与人交谈称“我焕发怎样怎样”,甜得腻人。老丈人说话,喜欢扯着嗓子,声音尖细刺耳。他说:“到焕发家,我酒也能多喝两杯,饭也肯多吃两碗。为什么呢?心情舒畅呀。”这些话比锋利的剃刀还伤人,他却偏要当着杨义根面说。杨义根听了,心里只差没有滴血。难道我家酒饭放了乐果,拌了六六粉、三步倒,吃了会死人?不就是少些粮食吗?可是嘴巴长在他人身上,有什么办法?心头一口气堵着,几天没咽下去。

当地风俗,不管贫富,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趁春光正好,家家户户都要选个日子,邀请至亲好友聚在一起,吃一两场春酒,在醉醺醺中谈谈家常,叙叙感情,说说农时。这天老丈人家请客,本来杨义根准备十一点钟出发,刚要动身,结果家里三只瘟猪,估计饿坏了,拱断栅栏,从猪栏里钻出来。七八十斤重的猪,还没起膘,就像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精力旺盛。一开始它们还挺斯文,慢腾腾地这边拱拱,那边嗅嗅,呜呜地叫唤。杨义根拿荆条一抽,一轰,它们便疯了般乱窜。左邻右舍赶来帮忙,围追堵截,好不容易缉拿归案,可已过去半个小时。那时没有手机、电话,杨义根急出一身汗。“太晚了,我不去了吧?”“快,赶快,莫让大家久等。”答应了不去没道理,客人不到,主家得等到啥时候?老婆催他。杨义根两步当作一步,匆匆赶到老丈人家,却发现其他客人正团团圆圆坐一桌,高高兴兴相互敬酒吃菜,许焕发端坐上席。杨义根随即转身往回走,许焕发赶紧下席。“姐夫,不要走,刚刚开始。”“我吃过了!”“真的才开始,等了你十几分钟,以为有事来不了。”大舅子死死揪住他不放,脸都憋红了。拉扯间,老丈人火上浇油,在屋子里尖着嗓子嚷起来,当着一屋子亲戚训斥道:“一年到头只看到忙忙忙,忙出个啥名堂!吃饭也抽不出时间?放开,别再拉拉扯扯了,他吃了让他走,走!”杨义根偏不走了,直通通闯进去,挑衅般站在老丈人面前。“好啊,有钱有势的孙子坐上,无权无势的公公坐下,这就是何家规矩、做派吗?”杨义根高个子,立在桌子前,自有一股威严。坐在上席的许焕发脸一热,赶紧收拾碗筷,清理干净桌面,笑呵呵离开座位。“肯定大姨夫坐,大姨夫请坐!是我不懂事,罚酒,罚酒,与其他人没有关系。”杨义根没有客气,一屁股坐在上席位子。

杨义根那些话,摊在桌面上讲,理直气壮,简直无可辩驳。老丈人不好发作,恹恹地,坐在桌上喝闷酒。许焕发倒是站起来敬了三次酒,杨义根很不客气将了一军:“要喝就满杯,不要虚情假意,半杯酒舔来舔去有意思吗?在外面是队长,在这里不是,没那么大架子。”许焕发没奈何,勉强喝过三杯。他酒量不好,三杯下肚,就被老丈人搀着,跌跌撞撞烤火去了。其后两人再没回到席上。这餐酒吃得寡淡无味,下了席后客人纷纷告辞。此事几天后才传到老婆耳里,她嗔怪杨义根不该如此草率,鲁莽。“都是至亲,上点下点,高点矮点,有啥关系?看你把亲戚都得罪光了。”“如果家里搞好点,哪怕能够填饱肚子,还会有人如此看不起吗?嫌贫爱富,一个样。”杨义根眼睛有点模糊。老婆本来还想说,发脾气有用吗?看不起最终还是看不起。到底忍住没说。想到自己身体,经常手痛脚痛,参加不了队里劳动,挣不了工分,她长长叹口气。

再难的日子也得捱过去。

转眼间,又到了深秋,于乡下而言,这是一年中最为宁静、惬意的时候。稻谷、高粱、红薯、芋头已经归仓。村头晒谷坪边,晒干的稻秆码成三座巨轮形状,在并不强烈的阳光照耀下,散发出柔和的古铜色的光。小黄牛、大水牛,漫不经心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或站,或卧,或吃草,或发呆,偶尔甩下脖颈,赶走身上讨厌的牛虻、蚊蝇。慵懒的风,带来泥土味、青草味和淡淡猪屎牛粪味,在一望无际的田野自由飘荡。可惜这样的时光太过短暂。到下午五点,暮色迫不及待,滚滚而来。秋风似乎受了蛊惑,开始推波助澜,长出尖齿,咬得人手指、脚趾钻骨地痛。农村人都知道,明早肯定有场大霜。

这个时节,生产队里发生了一件骇人大事:平时大门紧锁的仓库,有人从后面打洞,盗了集体稻谷!

这天黎明时分,朦胧雾色中,早起的仓库保管员双手紧抱胸前,仍冻得哆哆嗦嗦。拐过墙角,突然瞥见那黑乎乎的窟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对,几个跟缺齿老头一般难看的窟窿!看到从洞口水一般泄出的稻谷,手脚不哆嗦了,身子也不觉冷了,他大睁眼睛,一路仔细寻去。然后拔足狂奔,找到还没起床的许焕发。“队长,不好,不好,打洞了!”许焕发在房间里窸窸窣窣许久。吵醒了瞌睡,他有些恼火。他一边扣棉袄一边走出房门。“鬼打了吧!慢点,说清楚!”终于听明白了,许焕发吓了一跳,谁呀?贼胆包天!刚刚还木木的脑子飞快转起来。保管员喉结上下蠕动,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我知道哪个!”“哪个?”“杨,杨义根!”“胡说!扯淡!”“队长,这样天大事情,谁敢乱说。从仓库,到他家,撒了一路谷子。你现在去看!”“真的?”“真的!”“看清楚了?”“千真万确!”

好啊,你这个杨义根,不是一直狂吗?傲气吗?眼珠子朝天吗?现在打洞做贼,看你怎么说,看你面子往哪搁?许焕发像啃了朝天椒的驴,兴奋地在大厅快步来回疾走。十几秒钟后,他心里连着咯噔几下,仍然不踏实呀。见许焕发仍在犹豫,保管员急得再补一刀:“队长,你可不能因为他是你姨夫呀。”

许焕发抑制狂跳的心,慢腾腾地刷牙,洗脸。洗完脸,用毛巾把两只手反复擦了又擦。洗脸巾晾在架子上,上下左右扽扽,方方正正。面对眼前的稻谷,他腰杆子还有那么挺吗?个子还那么高吗?

两姨夫家分处屋场南北,走得急,四五分钟路程。赶到杨义根两间破土砖屋前时,副队长他们三个都到了,聚在一块,闷头抽着“喇叭烟”。天还黑沉沉的,看不清他们脸,只隐约可见一明一暗烟头,老远闻到一股呛人的生烟味。许焕发有些生气。“干吗站在这?”“等你。”许焕发哼一声,气冲冲走过去,抡起拳头用力擂门,“杨义根,出来!”他没有跟往常一样叫姨夫,而是直呼名字。“杨义根,快出来!”

那时,杨义根刚摸黑挑满水缸,身子变暖和了。放下扁担,灶膛里煤块已吐出长长火苗,铁锅里的清水冒出小气泡,正慢慢翻滚。三个小孩吃了早饭还要上学,女人这样的身体,他可不忍心她起那么早。他正要把淘过的米倒进锅里,急促的打门声、呼喊声把他吓一跳。开门伸出半个脑袋,见到门前站着队上几员大将,他愣住了。“大清早的,你们干吗呀?”“我们要进去!”“进来干吗,姨夫?”几个人没吭声,倒是用了一股暗力往内挤。杨义根被挤得倒退两步。“干什么,干什么?”有人答,“生产队仓库,被贼牯打了洞!”“那,你们快去捉贼呀,跑我家来干吗?”许焕发接过话:“少啰嗦,快让我们进去!”明白过来的杨义根,心中怒火腾地蹿出。“不准进!凭啥!”伸手使劲一扒拉。他力气大,闯进门槛的许焕发身子往后几个趔趄。

家里大大小小都起来了,围在杨义根四周。胆小的老婆连棉袄扣子都来不及扣,几个年纪小的孩子靠在身边,身子像打摆子一样,在寒冷中一起抖。

许焕发退回坪里,也火了。他弯腰,右手在地上飞快地扫两把,摊开巴掌,掌心可以隐约看到十几粒稻谷,好像凯旋的将军,巴掌直戳在杨义根鼻子底下,他叱喝:“看,看吧,这是什么?看清楚了吧?谷子!从仓库直接到你家门口!还不让我们进去?”

“不准进!”

老婆劝:“义根,他们要看就让他们看,反正不是我们偷的,我们家没有做贼的种。”

“难道穷就做贼吗?”杨义根从墙角顺手抄根扁担,挡在大门,雷神一样凛然:“要搜,屋场家家户户都搜,我没意见,不能单搜我一家!”

生产队仓库的重要性,不言自喻,平常大门都要挂三把大锁,现在竟然有人砸墙打洞,盗走集体稻谷,闻所未闻。队长带人捉贼,捉的是自己姨夫!这样的新闻,实在狗血。消息不胫而走,屋场里的老老少少,匆忙往杨义根家跑,越聚越多,很快黑压压一片。许焕发缓了缓语气:“姨夫,当着大家面,你让我们进去看看,如果没找到,不也清白了?我们再接着搜下一家,好不好?贼,今天无论如何要捉到,逃不掉。”杨义根哪里听得进,北渚江六十几户,干吗第一个就想到自己?第一个被当作贼?他的想法一直在这里打转转,心里针扎一般,脑子憋得嗡嗡响。

一个要搜,一个偏不肯,双方就这样僵持住,下不了台。十几分钟后,许焕发悻悻然,铁青着脸与副队长一块走了。临走,他指指会计、民兵队长:“你们两个,待在这里别动,哪儿也不能去。这就出了鬼。”杨义根针锋相对,重重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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