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的爱人 (中篇小说)

作者: 骆平

红柚决定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

就像在荒岛,或是某处不为人知的洞穴。倒也不是武侠小说里所描写的那样,有沁凉的地下水、一棵永生的枣树、一册修炼秘籍,不,并没有那些东西。她就住在家中,在一套为了结婚而匆匆买下的二手房里,准确地说,那是一套位于老旧小区步梯房七层顶楼的老破小,二居室,没有学区,不临地铁。她把朝南那间被当作主卧的屋子反锁起来,封控就这样突兀而又草率地完成了。

那正是一个疫情蔓延的冬天。他们置身于低风险区,但全市的小区都被封闭起来,按照规定,每户可以有一个人每天外出两小时购物。小区物业包括看门大爷和保洁大妈,他们是两口子。几栋胡乱布局的灰红色旧楼间,一些形态凌乱的空地或是草地上,整日游荡着居家的人群,跑步、撞树、跳扇子舞、望着天空发呆。穿红色马甲的志愿者不断驱赶,喇叭里传出瓮声瓮气的宣传口号,那段事先录制的男声犹如一阵强劲的大风,将小区刮得干干净净。然而风吹过去,所有人原地出现,踩轮滑的小孩子继续追逐,尖耳朵的小犬朝着一只皮球呼啸而去。

她是一个守规则的人,她把自己彻彻底底地关闭起来。至少,小泽以为是这样。对于这件事,他们之间并没有展开过充分的交流与论证,事实上,在她断然采取行动之前,他没有看出任何苗头。主卧的门关闭了,他很自觉地睡在了书房,当然,也必得如此。他在书房里发现了她放在那里的衣物被褥,都是他的。显然她早有预谋。

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小泽就在书房里写作,思维枯竭时,他便抬起头来,用左手使劲揉搓着自己的下巴沟,那里潜藏着怎么洗都洗不掉的泥。他一边搓着,一边就想起了文章的下一句。电脑前面是盘踞了整面墙的书柜,书柜的玻璃门不仅照出他的脸,还收纳了门外过道里的光线、暗影,一切途经此地的人与物象。那是去往室内唯一洗手间的必经之地,乃至到厨房抑或外出都无法规避。

小泽把红柚点的外卖放在主卧门口,当他再去查看时,只剩下了空空的盒子。洗手间里有沐浴后氤氲的水雾。阳台外面不时晒出她的衣服。红柚把自己囚禁起来,可她仿佛又是无处不在的。为了进一步熟悉她的作息,他尝试通宵未眠,敞开书房门(那道门原本就是坏掉的,他没有办法将它关起来),坐在电脑面前,用咖啡和电子书让自己彻夜清醒。但她并未从他身后经过。他甚至没有听到哪怕是最轻微的走动和门响声。他怀疑自己的脑子出现了断片,他读到过一个身患胶质瘤的可怜虫的网络记录,这一秒与下一秒之间,最重要的记忆被碾压成碎片。他到一家三甲医院做了脑部CT,结果显示除了轻微的缺血,别无异象。这是一年中第二次疫情解封后的事,发生在临近夏天的那一阵子。小泽提着CT报告爬上七楼的家,给红柚带回了一杯奶茶。在奶茶店里,他怎么都想不起她喜欢的口味,因此他指着菜单顶上的第一款下了单。

到了秋天,小泽已经放弃了之前的书写,那是一个有关知识分子思想史的选题,关涉“思想”这两个字,迟早会令人崩溃。他尝试做新的主题,在暗黑生态学与电影的本源之间找到切口。他毫不吝惜地删除了原先的资料,他觉得自己理应有所为,有所不为。随着这座城市疫情数字的攀升,各种消息再度四起,有人因此被隔离。他和红柚在微信里保持着正常的沟通,他们不约而同地对彼此的现状缄口不谈,仿佛这就是生活的常态。红柚依旧按期把一半的房贷转给他,这是他们婚前的约定,她很守信。小泽告诉她自己全新的写作计划,她会耐心地就他的想法提出建议。红柚把快递信息转给他,由他前往菜鸟驿站取回。他在红柚生日的那天发给她红包。一切如常。

可以确定的是,红柚再也没有在他眼前出现过。

整个上午,阿尘都盯着一只体型硕大的马蜂。它发出沉闷的叫声,碰击纱窗,飞上雨棚,又折转回来,落在窗框的某处角落。纱窗蒙着灰尘与油污,呈现出斑驳的苔藓色。在靠近顶端的地方,有两三处指甲盖大小的破损。他担心它会找到那些漏洞,与此同时他又暗戳戳地期待它具备足够的智商(或是视力),从洞里轻而易举地钻进来。当它最终头也不回地飞走,他甚至有些隐隐的失望。他站起身来,打算煮一锅泡面,在里面搁入一枚鸡蛋、一根火腿肠与几片生菜叶子。这是像他这种独居男人的经典食谱。

城市处在疫情的清零攻坚阶段。这几年来,类似的状态重复了两三次,不同的是,每次出现的名词都带有文绉绉的意味,仿佛官宣它们的,不是严谨刻板的官员,而是思维奔逸的文艺工作者。封城、静默、全员核酸……从动词到形容词,再到名词。其实,阿尘正是广大文艺工作者中的一员,他们一道成了组成一切词汇的缔造者与践行者。

事情一开始,阿尘还没有意识到这浩浩荡荡的大动静与自身之间的关联。他囤积了物资(主要是方便面、牛肉干、口罩和酒精),然后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沙发上、地板上,有时饕餮,有时徐缓地看片、读书,光着身子练习哑铃,躲在被窝里胡思乱想。当他的同行们疾风劲草一般地捧出大量优秀的抗疫精品力作时,那些动人心魄的旋律、荡气回肠的剧情,让他潸然泪下。他屏蔽任何免费的渠道,付费观看他们的作品,彰显出一位正直公民的责任和担当。但他没有把自己放进去,他只是一个受众,他在观赏,也在评判。

当然,阿尘有别于普通的观众。如果把在剧组搬灯拉线采集音视频的实习期也统统算进去,他可以虚妄地自称是有着近十年创作生涯的资深导演。其间,他从未有机会碰触过主旋律题材。他的理想是做一部至美至醇的文艺片。为此,他苦苦求索,求而不得——换句话说,他尚未进入电影圈的主流视域。

全员居家隔离在第三次续期时,阿尘意外地收到了微信里的几段语音留言。对方是在一次研讨会上结识的,他们互扫了微信。那是一个制片人,在两部叫得出名的电影中占有小份额的投资。他突然找上了阿尘,带来一个项目。三线城市的政府投资,讲述疫情期间志愿者的先进事迹。制片人用的是语音而不是文字,让阿尘有些小小的兴奋。显然,这不是群发,而是单独发给他的信息,合作的诚意是毋庸置疑的。阿尘经历了太多项目初始时的内卷,卷得那么烈,每个参与者都心急火燎的,恨不得把对手杀个片甲不留。那又怎么样呢?到最后,往往是连项目本身都荡然无存。

这让阿尘好多次都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艘邮轮上。那是他首次作为独立制片人兼导演,完成的一部民族服饰类纪录片的创作,在获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学院奖之后,用自己的积蓄来了一场奢侈的旅行。同行的是他的女朋友青柠,事实上,当时他们已经领了结婚证,青柠从法律上成了他的妻子。那个奖项叫作纪录片最佳创意奖,而所有的创意均来自青柠的硕士毕业论文,她做的是考古领域的研究。除了结婚证,他们的婚姻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物证。那是他第一次乘坐驶向太平洋的邮轮,她也是。当深夜的舷窗外出现了一大片浩瀚无边、排山倒海的山峦时,他俩被吓得面无血色。后来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泰坦尼克号,他们遇见的不是山,而是滔天巨浪。此后,无数的项目就像经过邮轮的海浪,无论气势多么恢宏,终将渐渐平息,直至湮灭。

这一回,情形有些不同,阿尘感到属于自己的好运降临了。资方的实力与自信让制片人的推进顺滑如丝,他还没进入状态,编剧就已经签下了。一位女性,先前有过几部儿童题材的影视作品,是省人民艺术剧院的专业编剧。一切都非常官方、非常靠谱。策划书改过了几稿,里面有他的身份介绍。作为导演,一所知名高校电影制作专业的博士后,一些参与过的作品、获过的奖项,都是很拿得出手的——拿得出手的那些内容,他在里面扮演的往往是拿不出手的角色,比如服装副导演、剪辑助理这些。他一直用着这份简介,没人为难他,没人跟他较真。

他忍不住跟青柠说了这件事,用的是微信。过了两三个小时,他收到回复,是三个竖起的大拇指。同一天夜里,他被青柠打来的微信电话从睡梦中吵醒。他已经睡了一小觉。他们聊到他将要做的作品,她说了几则新闻,供他参考。都是官媒发布的,志愿者们的故事,有些确实挺有意思的。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礼貌性的铺垫。果然,接下来,青柠问他什么时候去北京签协议。那个制片人在北京三里屯附近有一套公寓,每当投身到新的项目,必定会到北京去小住一些时日,拜访圈内的大咖们,向他们描述自己的构想。这似乎是一种仪式感。这些,都是他在闲谈中对青柠说的。现在,他不得不告诉她,制片人已经去了北京,而他并没有受到邀请。当然,邀请并不构成他去北京的唯一理由,他补充道,因为阳性病例不断出现,市政府要求非必要不离开。他听到青柠打了个呵欠,然后,似乎网速出现了一些卡顿,视频电话没有挂断,却不再有任何声音传出,青柠的身影固定在某个角度,倾身朝下,脸上是一张白色的面膜,她的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一种类似惊讶的表情。阿尘把手机放到枕边的支架上,对着面膜背后的妻子,酣然入睡。

小泽先是将电脑搬到了过道中,搁在一个带滑轮的木头架子上。木架的高度跟书桌相比有很大的出入,他只能站着写作。这倒没什么困难,他身边有不少因为颈椎腰椎问题入院治疗的熟人,后来他们都采用稍微仰视的方式面对电脑屏幕。因为电脑的搬动,他索性睡在了过道里,逼仄的空间无法安置床铺,他就把自己裹进一只睡袋,脑袋和脚露出来,这样一来,天气冷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穿着睡袋在室内走来走去。

搬家的时候,主卧的门特意更换过,结实的榉木,严丝合缝。门缝什么都没有透露,对于她是在灯光里,还是在黑暗中,他简直一无所知。他只能凭借有限的声响去判断。红柚很少开空调,那台空气净化器偶尔会发出极其轻微的响动(轻微到必须紧贴着门才能听到),窗户是开着的。下楼做核酸时,小泽能看到主卧半开的推拉窗,再往里,是紧闭的百叶窗,他看不出来红柚是否就在窗边。他能想象,那些流动的空气、树的阴影、从低矮处慢慢升起来的桂花香气,足以让她的房间成为一个具有自我调节功能的生命体,犹如地球本身。

红柚从不发出脚步声,但在天花板上行走除外。小泽差不多能够估测到她途经的地方,床的上方,吸顶灯的左侧,再到落地灯的顶端。他曾经研究过在地面行走与在天花板上行走的差异性,排除地心引力的干扰,两者之间的相同之处是均有两种行走模式,一种是用脚,一种是用头,即直立行走与倒立行走。他暂时还不能分辨红柚所采用的方式。他听到过她在天花板上滑倒的声音,与在地面相比,前者导致的后果似乎更轻一些,毕竟空气的重力扛下了一部分的伤害。他甚至没有听到她发出叫声,短暂的平寂之后,她重新在天花板上徐缓地走动起来。

但他还是给她发了微信,提醒她注意天花板是否有漏水现象。湿润的天花板容易摔倒。这一点他倒是没有在微信里提及。她的答复是简洁的两个字,还好。他琢磨着这个答案,没太明白她的意思,究竟是完全没有漏水,还是漏水不太严重。

这是一个连发十二次高温预警的夏季,以至于网络上有好些人揣测为何没有第十三次,他们天真地把次数与犹大联系在了一起。小泽忍不住在底下评论,西方文明并非放诸四海而皆准。评论发布以后,他很快又删除掉了。他不想引起围观。高温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干旱,已经有接近四十天没有下雨了。屋外有一道通往天台的楼梯,他上去查看过,楼顶的地面似乎微微开裂。他匍匐在烈日炙烤后的水泥板上,试图倾听底下的声音。他和红柚之间就隔着一层坚硬的建筑材料。他预测持续的暴晒终将出现清晰可见的裂缝,透过裂缝,他便能窥见她的身影。然而一场大雨就在此时轰然倾泻。

延绵的秋雨严重破坏了某种秩序。除了雨声,他什么都听不见。他不得不将电脑再往前推进一步,差不多直接堵在了红柚的门边,而当他吃力地捕捉到任何细小的动静,都会发觉自己的耳朵正紧紧地贴在门上。有时她躲在衣橱里跟自己玩捉迷藏的游戏,因为她的响动是从木质器皿后面发出的,声波外面包裹了一层钝钝的缓冲。有时她把涂满黄油的面包片捏成小小的球,抛向空中,扬起头,用牙齿接住——那一定是球形,因为他立即尝试了搓成别的形状,方的或是长条的,它们与气流的摩擦有着显而易见的区别。

后来,或许是随着时日的延续,红柚对封闭这件事的主观标准以及警惕性(或是对他的)有所降低,他竟然也能听见她在卫生间里的声响,尽管他根本无从知晓她是如何从主卧去往卫生间,越过这条走道而不被他看见的。他观察过两边的窗户,假如她从主卧的窗外攀缘一段外墙,绕过两根裸露的水管、一截残破的装饰材料,那么她也能如愿到达卫生间的窗口,那段距离大约有两米。问题在于,卫生间的设计充分体现出前任房主的荒诞,由于将马桶改造为蹲坑而填充起来的地面,与吊顶后的天棚压缩了三分之一的层高,最为直观的后果是,卫生间的窗口就剩下了窄窄一道空隙,仅供猫和老鼠出入——如果她擅长缩骨术,这点麻烦也难不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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