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重新输入
作者: 赵燕飞父亲进了胜利派出所。
接到民警打来的电话,叶子以为又遇到了诈骗,对方话没说完,她就直接挂了电话。半躺在沙发椅上的她,正接受一只小锤在她的头顶碎碎地敲击。小锤朝下的那一面大约拇指宽,上面密密麻麻栽满了梅花针。第一次扎梅花针时,她的眼泪哗地往外迸。那些泪,一半是吓的,一半是疼的。扎过几回后,养发师小陈悟出了叶子所能承受的极限,下手更有把握,叶子对那种胀胀的麻麻的酥酥的痛感渐渐上了瘾,过那么几天就想要小陈扎一扎。叶子习惯了小陈的手法和力度,没想到小陈请假回了老家,接替她为叶子扎针的小袁是个入行没多久的新手,可能小陈之前交代过小袁,叶子是个对疼痛很敏感的人,下手一定要轻。小袁毛毛雨般的“轻”,让叶子头顶的那一小块斑秃只感受到了丝丝凉意,闪闪烁烁的,仿佛一群萤火虫悄悄落在南瓜叶上又飞快地离开了。
“还可以再重一点。”叶子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小袁“哦”了一声,试着加大手上的力度。叶子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她的手指划过屏幕时,头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叶子一声“哎哟”,小袁慌慌张张地说着“对不起”。
见是父亲的手机号码,叶子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我,”父亲说,“我遇到了一点小麻烦,王警官问你为什么挂他电话?”
叶子没听懂,父亲遇到小麻烦是因为她挂掉王警官的电话?王警官为什么要打她电话?父亲为什么和王警官在一起?她并不知道打电话的人是一个姓王的警官,再说,挂掉电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父亲结巴了好一阵,叶子才明白,父亲之所以进了派出所,是因为他在偷东西时被人抓了现行。
从小到大,叶子从没听人说过父亲半个不字。忠厚、老实、吃苦耐劳,这些形容词都能准确评价父亲的人品。父亲是小偷?怎么可能!叶子咬了咬嘴唇,扔下满脸诧异的小袁,将黏糊糊的头发往后捋了捋,等小袁反应过来要为顾客推开玻璃门时,叶子已经出了养发馆的大门。
养发馆离蝴蝶谷很近,走路只要十来分钟。叶子到了家门口,还在想怎么和安平说这事。将食指伸向指纹锁时,叶子听到屋内传来哈哈的笑声,那是短视频的音效,不是安平的。叶子皱了皱眉,想象安平半躺在沙发上,盯着手机屏幕傻笑的样子。安平喜欢刷短视频,一个接一个。遇到他觉得很搞笑或者很值得一看的短视频,他会用微信转发给叶子。叶子懒得理他,偶尔回一句“无聊”。
“验证失败,请重新输入。”一个看不见的女人轻轻提醒叶子。叶子将刚刚抬起的食指再次轻轻压在指纹识别器上,女人又说了一遍:“验证失败,请重新输入。”
叶子连试三次才把防盗门打开。这把指纹锁半年前坏过一次,关门时总要用手推几下才能锁好,叶子向维修师傅抱怨锁的质量太差,对不起它那一线品牌的声名和价格。师傅一边鼓捣指纹锁一边说:“电子产品嘛,有时也看运气。运气好,随便用个十年八年。运气不好动不动就得修。”说到运气,叶子没话说了。她的运气历来不怎么样。弯腰换鞋时,叶子瞄了安平一眼。安平盯着手机屏幕说了句“回来了”,他的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夸张的笑声。安平跟着嘿嘿地笑,他的腮帮子往两边一挤,那面相,竟有点弥勒佛的味道。
安平头也不抬,叶子也懒得和他说话。她趿着拖鞋直接进了卧室,从书桌底下拽出那只始终处于整装待发状态的行李箱。叶子拖着行李箱走进客厅时,安平终于察觉到了空气中的异样,他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叶子:“你干吗去?”
“我回娘家有点事,你在家记得帮我浇花。”叶子这话,成功堵住了安平没来得及说出口的那句话。叶子也没给安平多问半句的时间,她匆匆打开防盗门,迅速关上,又急急按了电梯键。她希望安平能够立刻从房里追出来,希望安平坚持要和她一起回老家,但她不愿看到安平为难的样子,索性从一开始就断了自己的念想。
电梯到了,安平并未追出门来。
叶子其实喜欢一个人开车回老家。她常走的这条高速路窄弯多,全程限速100迈。路上没什么车,叶子开得飞快。她将手机导航的音量调得很大,当导航提示有测速点时就慢慢降低车速。她曾在这条路上违过一次章,超速百分之三十。那天晚上,安平出差未回,叶子和母亲视频,母亲说她连续好几天严重失眠,困得眼皮子都睁不开,可就是睡不着,她的脑袋里面好像装满了炸药,马上要爆炸了。母亲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母亲的腰椎病越来越厉害,走路都要人扶了。但她坚决不肯做手术,一怕死在手术台上,二怕手术不成功会瘫痪。母亲患有高血压和冠心病,手术的风险的确很高。叶子也不敢多劝母亲。母亲因为失眠而泪眼婆娑,叶子急吼吼地要父亲第二天就去医院给母亲买安眠药。母亲接过父亲递来的纸巾,擤了擤鼻子,摇着头说:“我不吃安眠药,打死也不吃。”父亲在旁边小声解释,早要去买药了,是母亲不让去。叶子关掉视频去收拾行李,开了车一路狂飙回老家。快凌晨时,她到了父母家门口,从背包侧袋里掏出一把长长的钥匙,就着走廊昏黄的光线,试了两次才插进去,往右轻轻一拧,门开了。出发时她给父亲打过电话,要他别反锁门。她踮着脚进的门,关门时也格外小心。这套两居室是大姐和二姐在十几年前为父母买的。她俩都在佛山买了房,平时回得少,她们负责出钱,叶子负责出力,父母有个头疼脑热的,大多是叶子操心。平时父亲和母亲各睡一间房,叶子回家时父亲会腾出他的床,自己和母亲挤一张床睡。这次她特意和父亲约好,不用腾床,她要陪母亲睡。母亲体形偏胖,怕热,每年“五一”没到就嚷嚷着要将床单换成竹席。父亲几十年如一日的清瘦,怕冷,大热天连风扇都不用吹。多少年的磨合了,他们仍然只能通过分房而睡来调和这种矛盾。还有,父亲沾床即鼾声如雷,原本失眠的母亲,只怕越听越烦躁。
两个卧室都没关门,父亲房里浮着稳稳的鼾声,她直接进了母亲卧室。灯没关,母亲果然没睡着,带着鼻音问她:“崽,饿不饿?你爸给你煮了皮蛋瘦肉粥,你先去吃一碗。”她说不饿,要母亲先睡,她洗漱一下就来。等她洗漱完,母亲已经睡着了,还打着微微的鼾。太不可思议了,叶子不敢相信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母亲还在视频里因为失眠而情绪失控。她在母亲脚畔小心躺下来,原本浓重的睡意却渐渐消失了。母亲的鼾声有点大。她不敢翻身太勤,怕惊醒母亲。正是春夏相交的季节,气温却比往年低,母亲的床上还没来得及换成睡上去硌肉的麻将席。盖着又薄又轻的羽绒被,叶子觉得身上的寒意越来越浓。母亲只盖了一条珊瑚绒毯子,双脚还露在毯子外。叶子拉了拉毯子的一角,轻轻替母亲盖住脚。坐在一起吃早餐的时候,叶子连连打着哈欠。母亲问她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叶子笑着说:“您老人家一觉睡到天亮,还打着香香甜甜的鼾,失眠的那个人是我,我一分钟都没睡着。”母亲的表情有些羞愧,说自己很久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叶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只请了两天假,我不在的时候,要老爸陪你睡吧,那样就不会失眠了。”母亲连连摇头,父亲也连连摇头……
不知道父亲那边怎么样了,已经完全糊涂了的母亲是不是有保姆陪着,安平还坐在沙发上刷视频吧,叶子感觉自己的心分成了无数瓣,每一瓣都长着数不清的结。她晃了晃脑袋,提醒自己小心开车。在一处比较长的下坡路段,她的前方有两辆车慢慢吞吞地并排行驶。一辆灰色小轿车,一辆黑色SUV,她有点近视,看不清它们的车标。叶子想超车,除非走应急车道。她按了按喇叭,前面的车无动于衷。她又来回变了好几次光。终于,行车道上那辆黑色SUV加速了。叶子打开右转指示灯,瞅准空当并到行车道。前面的SUV停止加速。她飞快地瞥了瞥超车道,油门往下一踩,超过左侧的灰色小车,打开左转指示灯,并到超车道。在超车并道的过程中,她听到了当的一声响,紧接着,被她甩到后面的那辆灰色小车按了喇叭又变光。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灰色小车紧追上来,喇叭按得更急促了。叶子有些慌张,见右侧没车,便慢慢驶到应急车道,停好车,打开双闪指示灯。灰色小车很快停在她的白色奥迪后面。叶子打开车门,三个高高壮壮的男人从灰色小车里钻出来。叶子忽然有些害怕。天色已近黄昏,路上没什么车。她抓紧手机,强装镇定,问他们怎么回事。皮肤最黑的那个男人龇着白牙说,“你剐到我们的车了,还问我们怎么回事?”
“不可能……”叶子的话软不拉叽。
“不信你过来看看。”
叶子跟着三个男人走到灰色小车旁,右侧反光镜果然布满了裂纹。她有点蒙:“对不起,我马上报警。”另一个鹰钩鼻男人笑起来:“这点小事你报什么警啊,直接赔钱吧,我们还要赶路。”她从笑声里听出了威胁。黑脸男人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车吗?唉,女司机真可怕,算了算了,一千块吧。”叶子没来得及研究那是什么车,看那亮锃锃的车漆,可能真不便宜。一直没吭声的那个男人斜了眼睛看叶子,她打了个寒战,赶紧去车上拿钱包。
接下来的路程,叶子开得更快。她的奥迪碰坏了灰色小车的反光镜,车前车后却没受一丁点伤,她有些想不通,便一路告诫自己再遇车子追赶,一定不让他们追上。叶子忽然恨起安平来。若是安平在她进门的那一刻抬头望她一眼,她肯定会告诉他为什么要回娘家;若是她告诉安平这些,安平肯定会和她一起回;若是安平一起回,肯定是他开车;若是安平开车,她只管睡觉,哪里犯得着这样提心吊胆……叶子苦笑一声,觉得自己将所有过错都推到安平身上,未免有失公允。从圭塘河风光带露营回来,叶子对安平还是爱搭不理的,两人依然处于半冷战状态,安平没有像平时吵架那样主动求和,叶子也乐得清静。
想到露营,叶子忍不住叹了口长气,也不知父亲在派出所那边怎么样了,他不在家,保姆会不会对母亲敷衍了事?一路胡思乱想,老家的高速出口终于到,叶子瞄了一眼手机导航,还要十几分钟到达目的地。叶子打父亲电话,问他情况怎么样,她很快就到派出所了。父亲说他已经到家,怕叶子开车接电话不安全,就没告诉她。叶子怦怦乱跳的心终于缓了过来,看样子父亲的“小麻烦”已成功解决。松口气之后,叶子又有些恼。父亲未必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有多担心,如果父亲早点打电话告诉叶子,叶子也不会急着超车导致剐蹭了。不对,高速路上的剐蹭怎么可以怪到父亲身上?叶子摇头笑了笑,左手握稳方向盘,右手拿起杯架上的茶杯,大拇指按了一下杯盖上的开关,连喝了三四口。出门泡的满杯浓茶,一直没顾得上喝。
放水杯时,出风口支架上的手机响了。安平真会挑时间。叶子不想接,又怕他直接找父亲。叶子接电话的语气硬邦邦的,说句“正在开车”就挂了电话。
叶子将车停在楼下的水泥坪里。当她走到防盗门前,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才发现父亲已将机械锁换成了智能锁。叶子犹豫了一下,没去按门铃,直接在密码盘上输入父亲的生日,一个女声低低地说:“密码有误,请重新输入。”叶子输入母亲的生日,还是“密码有误,请重新输入”,叶子飞快地输入自己的生日,听到的回答一模一样。她想了想,输入安平的生日,“嘀”的一声,门开了。
听到防盗门的响声,父亲扭头望过来。叶子叫了声“妈”,又叫了声“爸”。母亲似乎没听到,父亲朝叶子笑了笑。“你自己去倒杯水喝,我们先剥完这点南瓜藤。”
父亲和母亲都在客厅阳台上。母亲坐在轮椅里,父亲屁股底下垫了一张小方凳。他们中间,摆着几根南瓜藤和一只不锈钢脸盆。
母亲用左手捏住一小截南瓜藤,右手握着小木锥,从南瓜藤的中间部位挑破一处表皮,再顺手扯下来。父亲左手握着一根南瓜藤,等母亲剥完,就将手里的南瓜藤从结节处掰下一截,递给母亲。母亲缓缓地挑,缓缓地扯,嘴里喃喃着:“老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母亲真的完全糊涂了,叶子想,父亲在家排行老三,母亲怎么喊起“老六”来了。
“你去当兵都不告诉我,就那么走了,我等了你好几年,你连信都不给我写一封。”母亲越说越生气。
父亲什么时候当过兵?叶子不解地望了望母亲,又望了望父亲,父亲微微笑着,仿佛母亲在讲一个动听的故事。叶子从书桌底下抽出一条小板凳,挨着母亲的轮椅坐下来,伸手去捡地上的南瓜藤。
“你不会剥,”父亲说,“让你妈剥吧,她喜欢剥南瓜藤。”
“谁要剥南瓜藤?”母亲瞥了叶子一眼,她可能担心突然闯进家里的这个陌生人要抢走地上的南瓜藤。
“老六,”父亲呵呵地笑,“除了老六还能有谁?”
“老六,你好久没给我剥南瓜藤了,”母亲顿了顿,“我知道你恨我。”
叶子疑惑的眼神投向父亲,父亲示意她继续听母亲说话。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躲了几十年,干吗又回来剥南瓜藤给我吃?你这个没良心的。”母亲说着说着居然掉起了眼泪。
父亲连忙起身,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雪白的纸巾,为母亲擦了擦泪。“哎呀我不是回来了吗?你再哭,我就不剥南瓜藤给你吃了。”
叶子张着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这时手机响了,是安平。
叶子不想接,又怕父亲寻根究底。安平问叶子匆匆忙忙地回老家,是不是两个老人家身体不舒服?叶子说没什么,就说突然想回家看看。安平要叶子将手机给父亲,叶子说父亲在剥南瓜藤,不方便接电话,她转达问候就可以了。安平说他从没剥过南瓜藤,哪天要父亲教教他。其实安平完全可以选择视频通话,那样就能看到父亲怎么剥南瓜藤了。叶子平时只和父母微信视频,安平需要给叶子打电话时从不选择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