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光带与往上的力量

作者: 汪政

在前几年朱文颖创作研讨会上,我和王春林教授不约而同地引用朱文颖小说中的一段话来说明她的写作特质。现在已经忘了那句话的出处,应该是对作品中的某个人物,一位艺术家的画作进行的评论,说他的精彩不在于生活的具象本身。如果说生活是中间状态的话,那位艺术家的兴趣与表现是在生活“往上”部分的,是形而上,也可能相反,是生活“往下”的部分,即那些幽暗不明的地方。原话记不清了,但往上、往下这两个关键词令人印象深刻。看到朱文颖的新作《萤火与白帆》,我又一次想到了那段话。

什么是《萤火与白帆》的生活?它的故事是什么?作品叙述的重点似乎不在于它。如果把它的故事正面展开的话,那可能非常曲折而复杂。只要我们稍稍想象一下就可以意识到这一点。就这么一篇不长的短篇,人物却不少。少年唐鹏、他的父亲唐怀宇,以及唐怀宇旗袍店的搭档廖新、摄影师章虹,以及她的童年发小儿赵琳,还有无名的唐鹏的帆船教练和未正面出场的远在国外的唐鹏的母亲……这里的每个人物都可以展开故事,更可以在人物关系中展开冲突。唐鹏的母亲仅仅是因为工作而出国?既然知道孩子身体有疾、缺少母爱,为什么长期不回国?这个没到场的母亲在国外有怎样的生活?她知道唐鹏的现状吗?她对唐鹏去学帆船是什么态度?唐鹏父母亲之间又会有什么故事?唐怀宇和廖新这对搭档也让人心生遐想。小说写他们是那么默契,心领神会,为什么唐怀宇的疑问通常他只会跟廖新说?他们之间“无论谁说什么,都能心领神会”。可越是这样,越让人生疑。章虹童年就和父母去了深圳,她是怎么过来的?如何生活和学习的?为什么选择做了一名如候鸟一样飞来飞去的生态摄影师?她与原生家庭的关系如何?重病后的她都经历了什么?她和赵琳说她化疗的第三个疗程后“这里的湿地会是我‘萤火虫之旅’拍摄的最后一站”,我们好像明白这最后一站的意思,可又不知道她究竟如何最后。赵琳也不简单。这个具有戏剧性性格的女孩子如何学戏,在从业路上又是如何不顺,在我看来,这个人物本身就可以写一部大戏。即使那位无名的帆船教练其实只要肯下笔,也会是故事满身的。他教过多少学生啊,而唐鹏显然是最特别的一个,真的很想知道这位教练是如何训练唐鹏的。唐鹏显然不是一个正常的学员,小说轻轻地写到了教练“面容有些忧愁”,他忧愁什么……这些只是就小说中出现的人物的一些揣测,这些揣测大约都属于朱文颖小说艺术观中的所谓生活,是正面的故事,她不想说。不过,她肯定想到过,而且很完整。但是,她跳过了它们。在《萤火与白帆》中,朱文颖要“往上”。

那么,朱文颖在意的是什么?她在意的首先是命运,是人生的不如意,不完美,是缺憾,是与生俱来或不期而遇的变故和不幸,然后,是我们如何面对,尝试一下这命运是不是可以改写。当小说的开头,十八岁的唐鹏经常幻想自己年过四十,甚至觉得自己的心理年龄或许比这个更大时,我们已经能够体会到这个先天失聪的少年内心无边的苍凉,体会到他是如何走过这十多年的,也同时能够体会到他父亲的陪伴、无助和心忧。而当章虹面对童年的小伙伴对她最后一站的疑惑,果断扯下头巾说自己已经是第三次化疗时,我们与赵琳同样“目瞪口呆”。但是,少年唐鹏没有让自己继续衰老下去,他打开了自己,走向了自然、运动与人们。他开辟了一个新的世界,一种新的活法。大湖、风、云、芦苇与水鸟,航行、驾驭和对话,这是以前封闭的自己从未体验过的。尤其是章虹的出现,让他惊讶而又迷恋。在她身上,他不知道是异性还是母性吸引了他。她带给了他新的生活体验,在帆船运动之外,他也成了一名摄影爱好者。同时,他也给了对方新的审美设计,他建议她穿上旗袍,他认为,没有头发的女子穿上旗袍会更美。这样的事情同样发生在章虹身上。这个身患绝症准备着告别世界的姑娘,一路追随着萤火虫来到了故乡,一路的跋涉,一路的与自然的对话,与昆虫之光的相遇已经让她的心态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少年唐鹏走进她的镜头后的一切更是她意想不到的。他们一同沐浴在萤火虫的光辉里,那如同在整个的宇宙中“巨大、无边无际、永不停歇的光的流动”。当她将这一次萤火虫拍摄之旅作为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站时,她怎么会想到她会由身患癌症的摄影师成为一名有着坚毅的脸部线条的旗袍模特行走在T台上。生命的可能性向她敞开了。说不清楚是谁影响了谁,谁成就了谁,谁又拯救了谁。如果再继续往上,我们会想到自然,美,艺术,同情,善良,会想到力量,想到快乐,想到不断地去努力、去尝试。

在我的记忆中,朱文颖很少创作类似的作品。她的小说一向回避女性,她的小说是坚硬的、理性的,有种直面人性黑暗的力量。虽然,这篇作品“往上”的美学方式没有变,但是,它柔软了,温情了,明亮了。我想如果不是偶然的,那一定有它之所以如此的道理,或许,是真实的人与事让她感动了?或许,由于世事的历练,她也到了百炼钢化作绕指柔的境界?评论家张光芒和王杨都注意到了小说中自然的力量,张光芒认为小说“以人物内心世界的点滴感受与微妙体验来推动叙述流程”,在“流动的唯美表象背后隐含着一个谨严细密而符合逻辑的叙事结构。”而推动这流程与结构的是唐鹏和章虹“深刻体验到自然之神的启迪。”从而实现了“自由之美,进而通达精神的超越性”。王杨简要梳理了萤火虫的符号史,它“代表一种生命体验,也可以是某种艺术追求,在古人的认知中,‘草化为萤’,它还具有生命转化的哲学意味”。她认为朱文颖的这篇小说以白帆和萤火为隐喻,表达了对命运与生命的认知和思考。王杨还将小说置于朱文颖这些年来的创作与生活中,她捕捉到小说中摄影、服饰与秀场的艺术元素,敏锐地把朱文颖的策展、艺术批评和文学创作联系起来,对这篇小说的艺术气质进行了精准的解读。

诚如两位评论家所言,《萤火与白帆》是一次唯美的邂逅,更因这短暂之美而有了生命的升华,直抵精神的永恒。如同小说中所描绘的,在萤火光带渐灭后是每天都会升起的光景常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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