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请闭眼
作者: 梁豪他叫扈琛。一个极易令初次碰上的人舌根发软的名字。扈琛觉得自己和名字挺配,特立独行的结果不过是让人犹疑不决,进而退避三舍。
那就索性沉默。
现在,扈琛究竟喜欢什么?两个月前还好说。那时津姝还在。那时,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前进,或说扈琛觉得未来理应更好才对。不然呢?他经常冒出这三个字,别人的不知所措让他误以为是默认了他的看法——不然呢?
现在,那些转瞬即逝的抓拍反倒成了他仅有的把握十足的事。
相机参数早早调整到位。通常提前半小时踩点,稍微预判一下对方可能的路线。偶尔他会玩一把声东击西,支开那些妄图不劳而获的跟随者。无须中远景,甚至不劳考虑构图,他有强大的后期作支撑。没法料事如神,有时需要包抄,人太多还得上身体。扈琛个头不高,但协调性好,下盘比本人稳重,胸口以下都是实肉。何况跟他抢位的绝大部分是女生,至多穿插几位堪比女生的男生。他曾碰到过一个小女孩委屈巴巴地埋怨,相比谩骂,这更能唤起他的愧疚感。没办法,这时的他做不得君子,他必须让自己变得很丛林,或者说,很职业。别拿热爱挑战专业。疫情前就习惯戴口罩,同款的黑色毛线帽有两顶,轮流登场,龙头水抹一把脸,带齐装备就能出门。都已熟能生巧,除非碰上更强悍的外力。那些穿制服的,扈琛惹不起躲得起。
手要稳,连续快门,镜头确保不被遮挡。事成后,赶紧撤离决不恋战。这是他的地道战、麻雀战和破袭战。随后去往星巴克,坐到熟悉的座位,在角落位置,打开电脑,插上电源,迅速比对、挑选战利品。精修,分类打包,归入百度云,将信息发往各大群组。一口价,愿者上钩。通常一杯热拿铁没喝完,微信里就闹开了。查一查下趟出动的节点,如果时间充裕,他会选看一些感兴趣的节目。相比短视频,他更爱几档早年的业已停播的对话类节目,嘉宾们围绕一个现在看来已然过时又有些刺眼的议题侃侃而谈。总有一些东西得以突破时限,让扈琛暗暗大呼过瘾。逐渐认定两三位理想的嘉宾人选后,有他们的每期必看,甚至不止一遍。粉丝之于爱豆,应该就是这样的逻辑,程度不同罢了。如果获知某位嘉宾现身机场,他也会分外兴奋吧?纵然物是人非,嘉宾早已不是当年门庭若市的风云角色。扈琛觉得自己没准会凑上前,说出嘉宾曾在节目里发表的观点:“成功就是让自己的一切都过剩。”诸如此类,然后凭借这份突兀的熟悉赢取对方的好感,又或一并唏嘘。若是索要签名,扈琛就让对方签到自己的T恤上,他会把它裱起来,挂到书房的墙面,镜框的右下角是两人的合影,他们一起对着镜头微笑,或也不免俗地各自比出一个大拇指,如同给自己打气。
上班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固定。有时在T2,有时在T3,时而在出发大厅,时而在抵达大厅,还有些时候,他必须刷关进安检。最初,扈琛都是按买来的明星信息逐个搜索行程,再编成表格,一目了然地给自己排班。口碑起来后,会有站姐、网站人员甚至明星工作室前来求购。倒不至于无可取代,但扈琛意识到自己正变得越发重要,账户余额不会撒谎。扈琛理解他们的人前一套背后一套,钱足够诚实、纯洁和牢靠就行,尽管扈琛觉得这也无所谓。尤其是在津姝离开以后。
蹲点前后,扈琛会就近选择一家星巴克。当前T3正常营业的计有五家,散布于航站楼各处,相比其他店面的闭门萧瑟,足以说明这个老字号咖啡品牌的深入人心。那位双马尾女海神始终从容含笑,脉脉注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金主。扈琛嫌她笑得还不够灿烂。一口,两口,三口,阿拉比卡豆释放的咖啡因在古老的东方肠胃落地生根,小解的时候,扈琛能从尿臊中闻见那股远道而来的芳香。植物拥有远比人顽强的气性与记忆。一口,两口,三口,人变得精神十足,不管是出于生理的刺激,还是拜整个仪式所赐。
在机场,咖啡店属于那些游走于时间空隙的人。航班延误、早到、暂且避开一同出差的上司或冤家,总之,人们必须抢在一个给定的时间前,让自己清醒起来、饱足起来、光鲜起来、放松起来或紧张起来。好在他们都很擅长这个,他们行色匆匆地构成机场生态的有机部分。此外,不乏要在这个独特的秀场展示一番的人,多为女性,她们信步走到吧台,报出某个在手机程序里无从下单的“隐藏款”,语速从容流畅,神色不卑不亢。
不管怎么看,扈琛都是异类。
在“啡快”下单,不出三分钟现身,算准咖啡师做出咖啡的时间要比手机通报提早一些。偶尔扈琛会加一块提拉米苏,这说明真有些饿了。他不是会馋的人,更不爱硬凑一些拼补的优惠。最近几趟,焦糖玛奇朵成了他的新欢,大杯少冰,两泵糖浆。那就需要再多等两分钟。夏令来了,他同样需要一点甜。
暗淡的铺面、因无人光顾而犯懒的自动人行道、广告牌、广告牌里人高马大神色漠然的西洋模特、自助饮水机和唱吧,通通显得悲壮和空茫。唯有阳光暴虐,零星的乘客纷纷远离阳面的玻璃幕墙,一排排皮质座椅被弃置于阳光中,同时给人温暖和落寞的感觉,过剩的热能激化为炫目的反光,闯去更远的地方。飞机缓缓滑出廊桥,两片机翼在蒸腾的热浪中微微上下颠簸。必须站在飞机边指示检修完毕可以起飞的工作人员,手势看着比以往更为躁动和急促。整个航站楼依然沉浸在制冷机兢兢业业置换出的冷气中,竭力维持某个令残存的大多数人满意的温度,让掉落在室内户外的日光变得暴躁而喑哑。
这回扈琛失算了,货架上没有他的东西。向咖啡师那边张望一眼,女孩的目光刚好跟他撞了个正着。扈琛赶紧将头撇开,目光挪到更远处。手机风平浪静,取单通知迟迟没有抵达。
“焦糖玛奇朵好了!”是那个女孩的声音。
“先生您点的是?”声音在向他逼近。
意外的关心既让他受宠若惊,也感到异常的难堪。
“阿飞的。”扈琛誓死不报出那些幼稚的取单口令。现在,讳莫如深的还有饮品的名称。
“‘新的爱新的喧闹’,对吗?”她的话很是不解风情。
他吃力地点点头。
女孩扑哧笑了,幅度明显超出岗位所需。她亲自递给他。
“你的手指冰冰的。”又是多出的一句话。
扈琛的脸瞬间滚烫。他很久没这样了。
“如果没猜错,刚才我是在你那儿下的单。Lisa的生图。”女咖啡师落落大方地盯紧他,“我是这个。”她等他看向她,再指了指自己的胸牌。
“海藻。”笑容晃晃悠悠浮现在扈琛热气腾腾的脸颊,“你就是海藻啊。”
“请慢用。”女孩的笑像偷笑的一种。她将吸管也交到他的手上。
不过是轻微的摇晃,手里的塑料杯内便迸发欢脱的呐喊。冰块挤挤挨挨,轻飘飘浮于水面,正无忧无虑地迎向搁浅和彻底的消融。
本科学校远在哈尔滨。扈琛想离家远一点,离所有熟悉的事物和人都远一点,最后发现,跟刚混熟的舍友也处不来。只要时间足够长,他能跟所有靠近的人都产生距离感,他有这等本事。他从大三开始就搬到了校外。房子坐落于校区对面的老社区,房东是位东北阿姨,这套小一居是闲置的旧房,阿姨母亲当年单位配发的。兴许是扈琛周全的礼貌和客套——与人交往之初,这也是他的能耐——赢走了这位哈尔滨房东太太的青睐。扈琛给阿姨下过一回厨,煲了一个冬瓜薏米排骨汤,还有一碟酿鸡蛋,将肉馅像饺子一样裹在搅匀煎好的蛋皮里。阿姨头一回见识这道客家菜,自然赞不绝口。这一出兴师动众,扈琛无非想看看彼此能否建立哪怕一丁点的交情,好让她平日别太找他的麻烦。母亲让扈琛充分领教了中年妇女的厉害。此外,未来租金的趋势,最好能维持一条温情而笔直的横线,挪窝到底是件伤神事。
刚上桌,阿姨就开始打听扈琛的情况。家里的情形大致勾勒一番,绝不会丢扈琛脸面。阿姨紧接着聊起自家闺女。闺女是独生,人也在哈尔滨,重点大学,大三在读。“还没谈对象,哎呀,人老好了,就是眼光贼高。”阿姨的愁闷完全凝结在圆乎乎的脸盘上。她的情绪来去匆匆,风一吹就晴,再吹又多云有阵雨,几无过渡与掩饰。扈琛觉得这样家庭长大的孩子,应该不会太悲观。哪怕是单亲呢。
津姝。他喜欢女孩的名字,还有上好的学历。
之后的某个周末,三人在家里碰了头。这是扈琛第二次设宴。那回他做的是豉椒蒸排骨、咸鱼茄瓜煲,还有一道鸡肉硬菜,介于冬菇蒸鸡和小鸡炖蘑菇之间。军师在,不难获知女孩挑的哪门食。但扈琛最初心心念念的,还是房租问题。
扈琛一直感觉他对津姝的情感里夹杂着一丝恐惧,说不上为什么,哪怕在房租不再构成困扰以后,恐惧依然存在,甚至愈演愈烈。半个月牵手,一个月零三天就全垒打了,好在两人都觉得非常自然。自打这段感情不断从各个向度和进度得到确证,扈琛就死了心了,他愿意与恐惧相伴,毕竟天平的另一侧春光明媚,而且更具分量。他觉得爱本质是个孰轻孰重的问题,他得认清了。
对于津姝喜欢的菜品、口味和餐厅,扈琛了如指掌,且让这一切顺理成章地成为自己的喜好。只需她的一个眼神,然后摆好动作,变换造型,扈琛随时准备举起镜头,同时灵活切换脖子和手上的三个相机。从构图到修图,高级得一点也不“男友视角”。郭德纲常听常新之余,扈琛也试着欣赏津姝喜爱的青年相声演员,从黄牛那里抢票,陪同这位准“德云女孩”在那些并不好笑的桥段里纵声大笑。当然还有她迷恋的男团。她叫他们崽崽或弟弟而不是老公,这让他松了一口气,身为姐夫或父亲,扈琛有必要为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小舅子做点什么。他唯一担心的是,她的情感耐力似乎并不持久,而且多情,今天是这档节目的某位选手,明天又是某个连续剧的当红炸子鸡。这就是她疏压的途径吧,没什么伤天害理的,扈琛理解。他要做的,是让彼此在这段绝对真实的两性关系里更投入一点。他可以先付出再求回报,没关系。
津姝去了北京,到互相属意的央企提前实习。扈琛陪她租好房,再追随进京。平日他在家备战研究生考试。尤其到了北京,他这样的文凭还得再跳一跳。首先面临的难题是,如何让自己从床上爬起,再从手机里逃开。
津姝进门时通常天已全暗,荫翳同样覆盖在她脸上。问怎么了,回说并没有,依然沉默寡言,静静地将外卖袋打开。扈琛懂她的那份别扭,因为莫名其妙又没有理由直接发作,只能找些毗邻的时间、场合和由头,比如他洗手后习惯性将手往裤腿两侧抹,吃饭时总吧唧嘴,还有上火时的口臭。扈琛决定跟她同时早起,他去附近一所大学找间没有排课的教室看书刷题。效率的确比家里高。等到差不多的时候,他就和她前后脚回家。
今年一定要考上。第三次了。又多两年。总该了吧。扈琛缺的不是决心和毅力,决心如果有用,他早就是光鲜亮丽的另一个扈琛了,他欢喜、厌恶和恐惧的东西,都将与当前这个低配版截然不同。那么,应该就没津姝什么事了。所以她应该感谢现在的他,现在的扈琛有绝对的心神和时间奉献给她,热情不减地稀罕她,他真的不缺意志品质。想到这儿,扈琛无奈地笑了一声。教室里的一对情侣扭过头瞅了他一眼,再靠着脑袋窃窃私语,偷偷地笑。和津姝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经常这样笑那些可笑的人和事。那年他们从成都跟团出发去九寨沟,途中稍事休息,上落点有卖煮玉米的小贩,标明十块钱三个。“只要一个怎么卖?”津姝问。“一个三块。”小贩答。最逗的是,当两人重新坐回大巴,眼见后头上车的一个阿姨手里拎着装了三根玉米的塑料袋。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中学时代,扈琛的梦想是做一名电影导演。高中借着语文课布置的自由习作机会,他写下过不少自以为深刻的影评,从《苏州河》《阿飞正传》《风柜来的人》到《肖申克的救赎》和《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当年资源易找,学问在挑,扈琛感觉自己还蛮标新立异。姓郭的语文老师开明而宽厚,对此持开放态度,甚至当着同学们的面诵读扈琛的习作片段,对此扈琛心怀感激,尽管他觉得郭老师在对付应试教育上很有些捉襟见肘。那年高考,语文勉强及格。再往后的两年,语文依然是拖后腿的那一科——之一吧。“不拼不搏,高三白活。”“努力造就实力,态度决定高度。”“今朝灯火阑珊处,何忧无友;他年折桂古蟾宫,必定有君。”醒目拥挤的标语既无从让扈琛变得振奋,也不会望而生畏。为何不参加艺考,选报编导专业?身边没有这号人,大家都在“要成功先发疯”地苦读、刷题,没有机缘让扈琛在那个时期陡然出奇。母亲一句“影视圈水太深,你现实一点”,就能让他彻底死心。扈琛偶尔会拿母亲的这句话作为抱怨的理由,但根本的原因,他知道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