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
作者: 赵雨一个礼拜前,我被公司开除了。
我在那鬼地方上了五年班,一毕业就去的,那时候这一片还没几家像样的公司,五年后成了颇具规模的工业园区。我不算是个好职员,上班偷偷玩游戏、趁领导不在睡大觉,都干过。别的职员也干过,谁不干呢?我知道自己被开除的真正原因是没和领导处好关系,过年,同事们提礼品去领导家拜年,我不乐意做这事,把礼品塞到领导手里,说几句蠢头蠢脑的奉承话,一起呵呵呵笑一笑,这场面让我觉得特别傻帽,比一头大笨熊还傻,所以2008年金融危机一来,公司决定裁员,我就首当其冲成了炮灰。被炒头几天还挺难受,毕竟失业不是儿戏,失业意味着没钱,后来发现被开除的员工居然有失业金,一个月一千二,不干活儿能白拿钱,这不和天上掉馅儿饼一样诱惑人吗,我对世上所有白捡便宜的事天然有一种生理上的好感,情绪好转一大半,拿了两个月钱,全好了。
还有另一件事分了心,就是坐地铁。
我迷上了坐地铁。
起初肯定是因为太闲。
我们那儿的地铁半年前刚通车,离我家小区门外五百米就有个站点,通车前,列车彻夜调试,透过十二楼的窗户,看到灯火通明然而没有一位乘客的车厢在十米高的混凝土桥柱上一遍遍来回开过,觉得它像一辆幽灵列车,开着开着可能就凭空消失了。通车当天,一帮没见识的乡下人全挤着去坐,比搭火箭去太空还亢奋,我不能免俗,也去坐,一坐,体验出了出其不意的好。
赶早高峰去市里上班的人,脸上挂着一副苦大仇深的瞌睡相,叫人真心觉得上班是人世间最悲苦的一件事,他们一心朝向目的地,计算着距离单位还有多久,会不会迟到。我漫无目的,放松心态,脑袋微斜,目光向窗,欣赏列车所过之处微绿泛光的水稻田,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车身穿过隧道的几秒黑暗,以及沿途村落的一派田园牧歌。
在我对面,坐过各式人群,男女老少都有。一天,上来四位老汉,上身穿着背心,下身裤腿卷着,裤脚沾泥,脚下拖鞋,像刚从农田插完秧回来。他们一入座,一股热火朝天的农家气息扑面而来,扯开嗓门,聊起天,聊的都是天下大事,联合国怎么了,美国怎么了,中东怎么了,除了名词发音是准确的,内容多半不大靠谱,像洗过一道的网页新闻,聊了一会儿,转而聊起家常,关于农事,收成,劳保的增幅,孙辈的乖巧。
沉默了几秒钟,坐中间的那位老汉突然压低嗓门,说了句,听说,有人想炸地铁。另一老汉说,你知道这事?另两位老汉异口同声道,你们都知道?中间的老汉说,都知道。另一老汉说,什么原因晓得吗?中间老汉说,建地铁,征了他家的地,赔偿不合理,做钉子户,结果让拆迁队的人强拆了房,怀恨在心,放言要炸地铁。第二个老汉说,这事闹得挺大,公安找了他几次,他说,说说而已,说话犯法吗?难道捉我去坐牢?第三个老汉说,可能真只是说说。中间的老汉说,不见得,岭南村人,大伙都知道他,脾气大,因为拆迁的事受了刺激,脑袋不大正常,可能哪一天真把地铁给炸了。
到终点站,历时一小时。四位老汉在半途的市中心商业广场站下车,我心下疑惑:他们就穿成这样逛大街?新时代的农民大伯果然和以前不一样,有闲情。我满脑子装着他们在车厢内散播的传言,无法分辨真假,没有了逛街购物的兴致,对我来说,坐地铁就是坐地铁,它是我的目的本身,走过站台,登上反方向的列车,返程。
早高峰已过,和来时大相径庭,车厢内人烟稀少。没了上班族,上班族都被卸完了,氛围一下子明媚起来,眼前所见每一张面孔透露着雅致的气息,我坐在来时座位的另一边,窗外风景换上另一副样貌,低矮的平房,蜿蜒的河道,河面上孤寂的小蛙船,一大片茂密的丛林,一一飞驰而过。
经过五站,车门一开,进来一位姑娘,在我对面坐下,一袭白色碎花褶边雪纺连衣裙,棕色皮鞋,短发。旁边没人,她面向我这边的窗口,脑袋微侧,视线投向窗外,没发现我在偷看她,我盯着她的侧脸,精致的轮廓线,鼻梁悬直,鼻端圆润,眼梢细长,眼珠深黑有光。看得入神之际,她的眼珠顺过来,让我反应不及,和她的目光对在一起,我即刻把我的眼神转向车厢地板,过了一会儿,我又忍不住去看她,她恢复了侧面的姿势,双手放在大腿上,小腿竖直,坐姿端正,没过多久,她的眼珠又顺过来,我们又对住了。如此一来二去,我们目光交接起码四五次,我担心她发现了我的偷视,转念一想,被发现又怎样?哪个姑娘不喜欢让别人关注呢。
她比我早四站下车,起身走出车厢,留一个背影在我眼里,车门关闭,我有些落魄,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就这样,我迷上了坐地铁,或者说这是我迷上坐地铁的原因。
希望再次遇见那姑娘,猜测她是做什么的,如果是前往市里的上班族,每天坐车,照理说遇到的概率很大,但显然不是,接下去好多日子,没再见她,踪迹渺茫。记得她下车的站点是长江路站,一条南北贯通的四车道马路,东边有个镇子,她该是那里人,每次经过长江路站,我会站在窗口,眺望那一带,想象她会住在哪间房子。这种想象把我弄得有点伤感,我不是个容易伤感的人,她的侧脸在我记忆里一天比一天清晰,连衣裙和棕色皮鞋犹如天使的装束,将她衬托在一圈光晕里。
另一方面,那个传闻不胫而走,我听到不下四拨人,都在悄悄议论那名脑袋有些不正常的男子,有一拨人甚至准确无误地说出了他的名字。地铁入口增加了一名保安,打火机、金属刀具、易燃物品,一律扣下,携带的水要打开喝一口,诡异的氛围弥漫四周。搭乘地铁在我看来带上了一点冒险性质,我想象有一天当列车开到半途,终会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这爆炸极有可能发生在我所在的车厢,那名男子就在我的身边,我会看到他亲手引爆自制的土炸弹,它的形状圆滚滚,像电影《地雷战》的道具,他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故作歉疚地对我说,哥们儿对不起,我们无冤无仇,却让你在这里陪葬。我说,陪葬的不只我一人而是整辆列车的人,你的行为罪大恶极,不能原谅。他说,你我死到临头,别一套套的,我生平最讨厌一套套的东西,就因为有太多一套套的东西,我才会炸地铁。话音刚落,我会看到火光四溅,强大的气流撕裂铁皮,将我的身体弹出车厢,曝尸田野,腐烂成一堆难以名状的恶心物,最终委于土壤,成为庄稼茁壮生长的养分,或被一根凌空的电线挂住,让从山区飞来的老鹰饱食一顿,剖肚刮肠,只剩白骨。这种想象赋予坐地铁一种神圣的壮烈感,我在手机里写下一句话:陌生的女孩,我蹚过重重危机,只为与你见一面。
最终,我见到了她。
在差不多就要放弃时,她出现了。
是个周末,返程的车,人比较多,我坐的这排没有空位,她进来了,看到她进来,我心头一阵猛跳,她推着一只特大号行李箱,恰巧在我旁边站下,伸出左手,抓住吊环。我考虑了一百种搭讪的方式,坚定这个讪一定要搭,而且要搭得顺其自然,在车开后的十分钟内没想出好的方法,我不是个厚脸皮的人,更不是撩女高手,我觉得撩女是轻浮者干的事,我不轻浮,两者性质不同。这时列车有个明显的左转向,她的左手离开吊环,在刷手机,身子趔趄一下,恰巧趔趄到我的手臂,轻轻磕了磕,都这样了,如果再不表示点什么,我会瞧不起自己,于是鼓足勇气站起来,跟她说了句,你好。她朝我点了点头,我说,你坐吧。她说,不用不用。我说,没事,你坐吧,你行李多。她说,真不用。这让我挺尴尬,站都站起来了,总不能再坐回去,只好坚持让座,她的旁边还站着一位六十多的妇女,看了我们几眼,说,不如我坐吧。她当仁不让,一屁股坐下,解了我的尴尬之围。
我和她就站到了一块儿。
这是个大进步,说它是天赐良机不为过。四站后,那妇女心满意足地走了,一大批乘客陆续下车,我们并排落了座。
她开始刷手机,我得做些什么,不能再花上几周时间等待和她机缘巧合的再遇见,该怎么进行接下去的对话,搜肠刮肚,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这时她先开了口,放下手机,半侧过身子说,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我愣了愣,心头又一阵猛跳,我说,没吧。她说,有点面熟。我说,估计就在这车上,我常坐这趟车。她说,哦。然后顺理成章,我也不怕了,我问她是不是在市里上班,她说不是,她问我是不是在市里上班,我也说不是。她说,那你为什么常坐这趟车?这话不好回答,跟她说我失业了,坐地铁是为了打发时间,还没到这层关系,不好搞得这么熟稔,我打个马虎眼说,也不经常。我问她是做什么的,她说在读书。
我说,你是学生?她笑道,觉得我不像学生?我说,那倒不是—— 哪个学校的?她说,宁大,刚读完硕士,准备考博。
这话让我脑袋咣当一下。
我连大学本科都没考上,当年差了十来分,连续两届落榜,在高复班钻研了七百多个日夜,有一天意识到这条路不能再走下去,把教科书装了一麻袋,叫辆三轮车,趁晚自习,捎到废品收购站。收购站老板,一个胖墩墩的围着围兜的男人说,奇怪,高考还没完,怎么卖书?我说,不读了。老板说,为什么不读?我心想我他妈的读不读跟你有毛关系,嘴上说,就是不想读了——称一下,多少钱。他把麻袋压上秤,十五块,这么一堆拎都拎不动的书,只值十五块,卖完书,连夜回了家,我爸正在喝酒,他一喝酒眼睛就发红,舌头打结,他红着双眼,大着舌头,问我怎么了,我说不读了。他点了根烟说,不读也好,每年复读都是钱,读了也不一定考得上,工作去吧。
我干过很多活儿,高中文凭,轻松的岗位谁都不要你,我那会儿年轻气盛,一心想体验生活。去工地当过小工,搬砖、和水泥、给师傅们买盒饭,没干满一个月就跑了,不是吃不了苦,是身边的人和我不一样,我混不进他们的圈子,他们的言谈举止在我看来就一个字:俗。我的一言一行在他们眼里估计也一个字:装。我和他们格格不入。然后去餐饮业干服务员,无需和人打交道,端茶递水,一个人站着,孤独找上了我,站上半天,从脚底板冷到脑袋,和一具干尸没甚区别,又走了。最后,接受了家人的帮助,我爸的表姐的女婿,认识一家企业的人事主管,介绍我进去,坐办公室。高中文凭坐办公室,挺好的,没过半年,我发现和他们仍然是两个世界的人,这回他们的言谈举止在我看来:装,我的一言一行在他们眼里:俗。
所以金融危机时我被开除了。
我成了两头挨不着的人。
我说,现在工作不好找,文凭高一点,有竞争优势。她说,也不为工作好找,我比较喜欢读书,打算以后留校,当个教师什么的。我说,那是铁饭碗,好。她说,你呢?我就怕她问这个,幸好早有应对措施,我说,我是自由职业者。她说,那不错。
当下无话,过了三站,长江路到了,她说,我到了,再见。起身,拉过行李箱,我也起身,说,我和你一起吧。她说,你也这站?我说,不是,看你行李多,不好拿。她说,就一箱子,没问题。我说,上楼下梯的,应该帮点忙。车门徐徐打开,我不容分说帮她推上箱子,一步跨出去。她说,那谢谢了。站台有垂直电梯,我没搭乘,提着箱子,逐级而下,显得自己多有力气似的。
长江路两边的路肩种满樱花,粉红的小碎花,在夕阳中耀人眼目。傍晚,天空铺满长条形鳞片状的白云,纵横交错,像大鱼的翅膀,像孔雀的羽毛,太阳倚靠在一栋高楼的左侧,半遮半掩,慢慢沉下去,楼体玻璃熏蒸欲燃。
我们并排走着,我说我叫肖晓,她说她叫柳双,路边停满出租车。我说,柳双你不打辆车吗?她说,不用,特别近。果然近,从路肩的缺口,两株樱花树的左边,拐过去,笔直穿过一条水泥路,不到五分钟,进入一条街,丁字状,平整的石板路,石板缝有冒出头的小野草,清一色的二十世纪遗留的黑瓦平房,全是店铺:南货店、剃头店、图书出租店、音响出租店、木家具店……
柳双在一家小五金店前停步,说,到了。我说,你家是一家店?她说,对,进来坐坐?我说,不了吧。她说,来吧。我说,好。
跟着进门,一个幽暗的铺子,阳光只照得到门槛后二十厘米的地面,架子上摆满五金工具,天花板垂吊着十来根绳子,各种尺寸的电缆、橡皮圈绑在绳上。在这一堆杂七杂八的物件之间,一个凹形柜台后面,坐着另一位姑娘。和柳双一模一样,五官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她们的气质截然不同,柳双一副标准的学生相,那姑娘给人一种妖娆的感觉,化着浓妆,口红鲜艳,眉毛刷得细长,眼角线微微上翘,戴了浅蓝色的美瞳。
柳双对我说,这是我姐——姐,这是肖晓。姑娘看了我一眼,从柜台后出来,上身一件低领口短袖针织开衫,下身一条黑色小脚裤,对我笑了笑,左侧嘴角一扬,问柳双,带男朋友回了?柳双说,哪里,地铁上碰到的。姑娘说,地铁上碰到的,就带回家?柳双说,他帮我拿行李。姑娘说,你总能碰到好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