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案例(短篇小说)
作者: 申剑一
许白黑来到美国时是22岁。考取心理医生行医资质是在28岁。这六个年头,他和汉非斯在一起,他是他的学生——硕士生以及博士生。许白黑的故乡是中国蓝市,汉非斯是德国人,不过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他们都是大医生了。
他们虽是师生,但在心理治疗领域各有所长。汉非斯在深度心理催眠治疗领域技艺神乎其神。三十年前,他以小矮人病例成为全球著名的心理医学权威。那是一个17岁的姑娘,但身材和心智长到5岁就停止了发育。她舅舅带她看遍美国各科医生,皆是束手无策。汉非斯力排众议,对她进行深度心理催眠,得知她是在5岁时因父母意外死亡而自我封闭了肉体和心智的成长。汉非斯给她治疗了两年,成功治愈了她的重度自闭症。23岁时,那姑娘长到了165厘米,心态也再无异常了。
许白黑在治疗抑郁症领域盛名久享,不少重度抑郁症患者在他手上重获新生。就像汉非斯那样,许白黑也是一战成名的。在心理医学的教科书上,汉非斯的案例被称为小矮人案例,而许白黑的案例则是雪山案例。
他的患者是个拥有七次自杀未遂史的中年男性,单身人士,教育程度为高中,无婚史,性取向正常,社会关系简单,与人交往无明显障碍,多数时候都是面带微笑的。他的每次自杀都很“真诚”,从不弄虚作假,跳楼是从八十多层高的公寓头朝下跳的,可惜那天风太大,把他吹到二十多层某户人家的阳台上了。他的全身多处骨折,为此不得不住院半年,进行双重性质的治疗。
出院后,他又选择了绝食自尽,挺诗意的,他只吃棉花,医用棉球。上帝再次戏弄了他,第三天,他休克了,是他的前同事,一间酒吧的前台联系不上他了,就报了警。这回,他在普外科住院一周,同期进行心理治疗,治疗周期是三个月。
后续,他又采取了数种绝不重样的自杀方式。投海服毒上吊,甚至卧轨,都使用过,只是都没能够如愿以偿,当那辆火车完全停下时,距离他只有20厘米。而投海呢,就是那么幸运,他被几头海豚给顶起来,抛到海滩上了,这还不算完,它们不肯离开,就那样监视着他,弄得他都没机会。
至于服毒,他用的是处方药抗生素。他吞掉了十几片,都是住院期间偷偷攒下来的,结果是恶心眩晕,以及严重的腹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了。上吊倒是挺顺利的,他以为成功了,可是不,他的房屋对面,有一个主妇在露台上浇花,她发现了他,他又获救了。
在此期间,医学和他,历来都是双向选择的,他也曾主动寻求过心理治疗,也多次被精神康复中心予以收治,进行强制性治疗。他对每位医生都很慷慨,出院后却都以再次的自杀行为作为回报。
这位患者是被送到汉非斯面前的,走的都不是寻常路径,他丧失了选择医生的权利。他走的是医学通道,在这个行业内,像他这样的“顶级”患者,已经无路可走了,寻常医生见到他都会向上进行推介,后来给他治疗的都是名医。多位名医,多次失败。汉非斯实话实说,先生,在这个行业内,你早已大名鼎鼎。也许你对我们很失望?这位患者说,不,我感激医生,我只是对医学很失望。
汉非斯召集之前的多位名医,开了个会。是开会,不是会诊。会诊就是会诊,是没有任何题外话的。开会就不同了,开会可以涉及其他一些内容,比如是不是应该更换医生。汉非斯说,鉴于患者对于我们这些名医的深度失望,以及由此产生的极为强烈的抗拒意识,我建议给他换医生。我要听你们的意见。大家开始议论,半小时之后,会议通过了,决定:患者的接诊医生,不是汉非斯了,而是许白黑。
汉非斯对许白黑说,许,我在你的身后。许白黑对患者说,我是无名之辈,你是否接受我?患者说,我接受,为什么不呢。许白黑说道,我向你承诺,没有第八次了。患者叹气,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只不过是数字不同罢了。
这位患者极为配合治疗,对医生护士态度顺从,从无抵制。头两个月的治疗,许白黑采取相对保守的疗法,无论用药还是其他治疗方式,都和其他患者同等待遇,每天的对话也都是例行公事性质的,许白黑会问,今天好些了吗?昨晚睡得怎么样?还有拥抱死神的想法吗?患者就回答,好,还不错,偶尔会有。
第三个月,许白黑着手调整了部分用药,患者出现各种不良反应,每天都要呕吐好几次,即便如此,他仍然会说,还好,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医生。到了第五个月,患者的药物反应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许白黑这才与他进行了治疗意义上的正式沟通。
许白黑不相信患者对于自己病情的综合自述,如果他信了,他也必然会是失败的,就像前头那几位同行一样,他们都被患者陈述的假象所蒙蔽,从而无法找到患者的真正病因。找到患者厌世自杀的真正原因,从而击碎它,这是心理医生必须要做到的。之前的所有医生也都是这么进行的,只是他们都没有做到极致,无可复制的极致。
许白黑推翻了患者前期的所有病历,这些病历对于患者病因的结论都完全一致,那就是采信,采信源自患者的自我陈述。根据患者自述,他是由于商业失败和历任女友的离弃,才导致绝望厌世,进而一心求死的。许白黑对患者说,我要说出你的秘密了,就在刚才,护士给你注射的药品并不是你的常规用药,而是少许的镇静剂,你是否觉得困倦?患者说,不,我没有不适。许白黑就说了,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如若溪流,自远山而来,积水成潭,深不见底……
先生,根据你的陈述,你出生于美国西部,年轻时酷爱各类冒险运动,曾经加入过当地最著名的冒险俱乐部,这个俱乐部的名字并不是你说的那样,它不叫鹰眼,它真实的名字是卡瓦格博。这个名字来源是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海拔高度为6740米,它是整个地球上,从未被人登顶的山峰,你和你的伙伴们都渴望征服它。在成功登顶珠穆朗玛峰数次后,你们曾经三次去攀登卡瓦格博,每次都有人员伤亡,每次都有伙伴留在那里,永远地留下了。而最后一次,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你那八个同行的伙伴,他们都在梅里雪山长眠了。
你们的俱乐部也因此解散了,很快,你就离开了故乡,来到这个都市谋生。你与故乡切断了一切联系,再也没有回去过。你奋斗了十年,只为着遗忘。你以为已经过去了,可是没有,在某个清晨,或者黄昏,你忽然发现,那些往事扑面而来,来势汹汹,就像那场雪崩那样,你再也无法获得解脱。你开始更换工作和女友,以及住所,但是没有用,新的环境和爱情,无法令你像从前那样投入和沉沦了。
先生,就这样,你又重回了自己,你每时每刻都在登山,你的耳畔风雪呼啸,你的眼中只有死亡。而你那些伙伴全都复活了,他们总在跟着你,总在看着你,总在跟你说话,倾诉着对你的思念和不舍。你开始酗酒,但是酒醒后,你更加无处容身,他们占据了你的沙发、你的床铺,甚至坐在你的马桶上,怎么也不肯离开。先生,你想他们,也怕他们;你爱他们,也恨他们。当年你无法带他们下山,而今他们却想要把你带走,带到地狱里去。
先生,你的选择是正确的,你开始求助于医生,但是你不敢说出病因,因为他们总在你的身边,你怕被他们听到了,于是你对所有的医生进行隐瞒。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医生能够令你彻底痊愈,所以你出院后仍会再次实施自杀行为。
你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先生,我很愿意告诉你,大多数惯性自杀者对于死亡的时间都会有所讲究,而你七次自杀的日期却是毫无规律可循的。没错,我就是从这组数字入手的。我专程去过你的故乡,找到了当年的俱乐部老板,我得到了所有成员的资料,我就这样破译了你的自杀密码。先生,你每次自杀的日期,都是你那些伙伴的生日。有位叫丹尼的,你在他的生日自杀过三次。我想知道,你和丹尼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诊室里灯光柔和而又略显昏暗,在这样的灯光下,患者的脸上光影纵横,都是泪光,是满脸的泪光在肆意流淌。他的嘴唇和双手都在颤抖着,他的声音低不可闻,丹尼,你怎么出去了?你不要扔下我不管,这位医生什么都知道了。他看见你了,丹尼。
二
许白黑说,先生,这里只有你和我,没有丹尼,他一直待在梅里雪山,从来就没有回来过。先生,根据俱乐部老板的回忆,你和丹尼并不是最好的朋友,你们始终关系平平。所以,我对当时的灾难现场做了还原。当你们攀登至五千多米的高度时,遭遇极端恶劣的天气,在这种情况下,是继续还是放弃?你们即刻按照老规矩进行了决议。他们的结果是四比四。是你的最后一票决定了整支队伍的命运,于是你们留在原地,想等待风暴过去继续攀登。
先生,你在整个队伍中,始终都是排在最后的一个,是你的那一票,摧毁了所有人的生命。当雪崩降临时,丹尼曾经救了你,紧接着,丹尼坠崖了,就在那一刻,就像那些灾难片里的镜头那样,是你拉住了他的手。不幸的是,你无法把他拉上来,而他却要把你带入深渊,先生,你松手了。丹尼坠落了,他是大喊着你的名字坠落的,他的呼唤始终响在你的耳边,许多年了,直至此刻。
先生,这场雪崩,你的伙伴全部遇难了。你回来后,再也无法面对他们的家人,以及自己,你选择了逃离。离开他们,离开故乡,离开所有的冒险活动,你成为一个最正常不过的都市人。你结交了不少新朋友,但他们都说你郁郁寡欢,不太合群;你投入了好几次恋爱,但你的女友都无法忍受你的暴力倾向。你多次在睡梦中掐住她们的脖子,令她们几乎窒息。你的几任房东都曾经起诉过你,因为你肆意毁坏住所的家具,甚至房屋本身。先生,你的房东让我看过一些照片,你的破坏力真让我触目惊心。
朋友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女友离开了,当你只剩下自己时,丹尼他们就来了,都来找你了。于是你再度结交朋友以及女友,以此来逃离他们,但是没有用,他们不肯放过你。先生,你的首次自杀是割腕,与众不同的是,你割的是右手腕,你不是左撇子,但你割得很深,如果不是你的邻居来敲门借东西,我确定你会死去。为什么要割右手?因为你当年松开的,就是右手,是不是这样的?
患者紧抱着自己的脑袋,但他剧烈耸动着的肩膀,也是具有表情功能的。正是这样的表情,给了许白黑莫大的鼓励。在之前所有的病历记载中,这位患者从未有过任何的失态,以及情绪上的高度失控。
许白黑问道,先生,你是否需要暂停?我们也可以明天再继续的。患者抬起头说,不要停下来,医生,你如果能说出来,当时我为什么能够一个人活着下山,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你。
先生,从未被征服,始终被向往,这就是卡瓦格博。世界各地的登山队也曾屡次攀登,全队罹难的不在少数。也正因为如此,这里流传着许多神秘的传说,有些传说如同神话,有些则犹如魔咒,甚至带有浓郁的灵异色彩。这些传说,当然会对你们构成某种程度的心理影响,以及心理暗示。我是无神论者,但我推测,先生,你曾经看见过某些景象,正是这些景象,促使你活了下来。先生,请你坐下来,否则我无法确定我的人身安全,我们的沟通也必须终止。
谢谢你的配合,先生。你常在睡梦中掐紧你女友的脖子,我由此猜测,你在雪崩过后看见过一个女人,也许她还对你说过些什么。她是你的雪山之神,犹如契约,你心里始终都在供奉着她,她也在保佑着你。后来,丹尼他们都回来了,你认为是你的女神把他们给放回来的,她对你毁约了。
你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无限痛苦不可告人,这是深度的耻感,每个人都有的。于是,你开始实施自杀行为。七次,你都失败了,你不认为这些失败都是偶然的,你认定了,这是那个女神在施展魔法。当然,这时的她已经不是女神了,她是个女巫,甚至是女鬼,她要让你生不如死。你在睡梦中与她抗争,想要掐死她,结局很悲催,再也没有女友肯与你同床共枕了。
先生,至此,我们共同面临着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是否也愿意像我这样,把这一切都视为幻觉,只是幻觉。丹尼,还有其他死去的伙伴,以及那个女人,他们都来自于你的幻觉,请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你的幻觉。
患者望着许白黑,他的目光无比幽深,简直深不可测,他说,医生,你是不是也听从于那个女巫?否则你怎么会知道山上发生的事情?许白黑微笑道,先生,我为你做足了功课,耗尽了心血。我查阅的资料,摞起来比你还要高。我是你的医生,不认得什么鬼神,我只认得你的病情。
患者问道,你为我费尽了周折,又是调查又是推理。不错,你比他们都要高明,但你为什么不肯直接问我?许白黑慢悠悠地抹汗,极度紧张的时候,他的脑门儿上总会出汗,他说,先生,除了对丹尼他们的恐惧感,你还具有极强的尊严感,所以你向所有的医生隐匿病因。先生,其实此刻,我比你还要恐惧,我恐惧你会说不。如果你说不,他们不是幻觉,他们就在这里,正在听着我们的谈话,那么先生,你的余生将会只有两个去处,坟墓,或是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