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边锋 (短篇小说)

作者: 锦璐

我们学院的人谁也没想到那天下午会见到边锋。我们已经十五年没有听到她的音信了。

她最大程度地保持着曾经是省体工大队专业标枪运动员时的体形。梳着宋庆龄模样的大光明发型,发量一点儿不见减少,在脑后绾成髻,肩宽体阔,个头没缩水。略宽的鼻梁两侧有数道汇向眼角的细纹,颧骨上的晒斑连成一片。

新世纪的第一个夏天,边锋前后脚办完两件事——离婚、辞职。四十来岁的女人,如果非要离婚就不要辞职,如果非要辞职就不要离婚,好歹保住一样护住一头。但她不给自己留半点儿余地,还是这么干了,速度之快堪比八年后在北京奥运会百米赛道上劈出一道闪电的博尔特。

有人说她去了广东当白领,有人说她在牡丹江跟“老毛子”做边贸,还有人说她出国了,去给一个有钱老头当情人。大家都在瞎猜。唯一一次,有人在贵州见过她,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冲进站台,急匆匆攀上一列开往山区的绿皮火车。

很多年前,边锋调来我们院办当打字员,住在老式筒子楼里。对门的王丽老师带着女儿睿睿去探望这位新邻居。

边锋正在收拾东西,将一口沉重的木箱托举在头顶,继而踮起脚尖,用力一搡,推进衣柜与天花板之间的空隙。

她的手臂肌肉绝对是最耀眼的存在,在灯光下闪出光亮,好像涂抹了橄榄油。她的动作势大力沉,肩膀肌肉绷紧,一气呵成,不仅体现了专业运动员的身体素质和肌肉力量,更有一种王丽母女俩不太熟悉的美感。这种美感怎么形容呢?唐诗宋词里找不出合适的句子,直到数年后读到苏联著名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所说的“世上没有更美丽的衣裳像结实的肌肉与古铜色的皮肤一样”,她们才算找到了最为恰当的比喻。

在和这位邻居交往的过程中,看到她正在苦修电大中文课程,王丽老师非常感慨,“这是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因为听到过边锋将“子曰”念成“子日”,用念“傻子”的声调念“孔子”“老子”“庄子”“墨子”,我们的王丽老师心怀同情与感动,为她介绍了一位博学多才的中学语文教师,帮助她更好地完成学业。

这位中学语文老师,是王丽老师的表弟,也就是睿睿的表舅。表舅脖颈细长,方脸瘦削见腮,眉宇间隐忍萧索戚然。他安静少言,常写诗作赋。自从青梅竹马的妻子因病去世,常见他对着窗外低叹:“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间或悲愤起来,也只是把脸晾在凉丝丝的晚风中,自言自语地说:“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人们对表舅既同情又敬重,并确信,他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板上钉钉,就像水往低处走,就像大河向东流。

仅仅是上了三五次课后,表舅就发现,他只要一闭眼睛,眼前就是边锋的眼睛。边锋的眼睛大而圆,黑白分明,总像为什么事情专注,视线既可以超越他的头顶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去,又可以收缩成一个点紧紧盯着对面的他。他太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一个女人的眼睛。这种忽远忽近、收放自如的调焦,把他迷惑住了。

有一回边锋把字典落在表舅家了。第二天晚上他顾不上吃饭,冒着大雨将字典给她送过去。边锋邀请他进去坐坐。他脚上是一双沾满泥的湿答答的劳保鞋。他非常难堪,想脱掉它又觉得不妥,一进房间就踩出几个泥印子。

边锋一身黑色装扮,上面是高领蝙蝠袖毛衣,下身是弹性极好的黑色健美裤。灯光闪闪,将她的宽脑门打得比灯泡还亮,成为房间里最耀眼的光源。她涂抹着并不适合小麦肤色的莹粉色口红。这种亮闪闪的浮夸又轻佻的颜色周围,是一圈深褐色的唇线。这样的大胆创新,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不好看,却在视觉上兼具蛊惑人心和不为人左右的效果。

边锋为表舅削苹果。书桌一角的单卡三洋收录机恪尽职守地转动。“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你我初次相识在这里,揭开了相约的序幕。”八十年代最红的歌星张蔷,嗓音甜糯轻佻,高亢张扬,那个“幕”字带着柔软绵延的滑音,好像一道细细软软的电流。

表舅很渴。在喝完一整杯水后,他征得边锋同意,从收录机旁的书堆里随手抽出一本。书名很美——《一千零一夜》。他听说过这本书,但从未读过。顺手翻到一张折页,看到一段用红笔画了加重符号的文字:“伴随着那女郎埃及女子式的运动、也门女子式的发情、埃塞俄比亚女子式的喘气、印度女子式的呻吟……”

表舅咽了口唾沫,再一次感到很渴。他一口气喝完了第二杯水。

“不知道何时再续前缘,让我把思念向你倾诉。”从歌词到声音,无不在不管不顾地娇嗔。表舅的心脏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加速旋转。周围的事物仿佛被盛在水中,晃动着。他伸手想接过边锋递过来的苹果,却因目光无法对焦,竟然抓空了。有很多黑的碎的小脚在腹部深处移动,它们急着寻找出口。

他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去,一头栽倒在桌子下。肢体却因脚底板如有大量胶质分泌物粘连而被禁锢在原地,身体扭成一个奇怪的造型,拥有近似于胡杨死后千年不倒的狰狞与悲情。

因低血糖而暂时晕厥的表舅在离开边锋家的时候恢复了常态,半死不活的灰重新泛在脸上。

这件事并未往庸俗的方向发展。表舅再也没有见过边锋,但是,他对她的辅导依旧。表舅把辅导内容录成磁带,经由睿睿中转,交给边锋。这种行为,有了些许云中寄锦、鱼传尺素的意思。

课程很快进入尾期,在最后一盘磁带的末尾,所有辅导内容都讲完了,磁带“沙沙沙”地空转近十秒钟后,表舅的声音再次出现。

他念了一首诗。这一回,他没有念陆游的,而是选择了李商隐的《锦瑟》。他伤风般破败的嗓音默默念诵: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最后,表舅说“珍重”,还附加了“了”。这个“了”的效果,堪比电影里离别的场景,终究要放开的手还紧紧勾连着一两根指头。

边锋正从盘子里一根一根地搛起腌萝卜丝往嘴里送,她显然也在听,后槽牙咀嚼的力度和节奏明显下降。听完最后几个字,她把饭菜咽下去,攥着筷子走到书桌前把录音机关了,打开广播。且听刘兰芳说《岳飞》,“银盔银甲素罗袍,胯下白龙驹,掌中沥泉神矛”,正是岳飞出场。小小的房间如注金石之音,铿锵激越,呼啦啦好像各路人马破壁而出,各种兵器破窗而入,一扫之前的凄凉。

边锋顺利完成学业后,买了一副乒乓球拍、一副羽毛球拍,请王丽老师捎给表舅。他家有一儿一女。她还拿出一封信,请她一并交给他。信没封口,王丽老师忍了两天,最后好奇心占据上风,对着桌沿磕出信纸来看。信没开头也没落款,总共只有两行打印出来的二号黑体铅字——毛主席教导我们:欲文明其精神,先自野蛮其体魄。

睿睿曾下过狠心学习边锋的派头。试着每一步都走得稳扎稳打,试着调动全身力量转身回头,试着把说话的气息沉到胸腔腹腔再下沉到丹田,试着穿超过膝盖的长风衣,试着梳额头清爽的大光明发型……王丽老师忍无可忍,终于有一天,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一米五七,人家一米六七!人家穿是风衣,你穿就是道袍!你看看你那个样子,画虎不成反类犬!”

睿睿被这么一刺激,着急说话,气还没沉到胸腔就急速反打上来,呛到喉咙,暴咳。从此落下了病,只要一着急必先暴咳一阵才说得出话。久而久之,她的嗓音彻底沉沦。这成为她唯一不经学习便像了边锋的地方。

王丽老师一家后来调动工作去了外省,消息渐少,渐渐断了联系。多年之后,我们忽然听闻睿睿成了一名作家。

上网找到她的创作谈,看过之后,大家啧啧称道,睿睿成为作家不是平白无故的。在此,且引用她的原文——我最钟爱的一篇小说,是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我对男女主人公之间那种隐忍却狂热的感情是多么着迷啊。我至今记得里面的细节:女人为了看一眼男人乘的那辆小车,煞费苦心地计算过他上下班可能经过那条马路的时间;每当他在台上做报告,她坐在台下,泪水会不由地充满她的眼眶;她和他之间的交往,最接近的是两个人的共同散步,彼此离得很远,在一条土路上走。

还住在筒子楼里的时候,时值夏天,家家房门只是虚掩,然后挡个门帘。到了她家门前,她的声音却从对门传出来。睿睿站在房子中间,绷直了身体涨红了脸说道:“要是你吃不准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我看你就是独身生活下去,也比糊里糊涂地嫁出去要好得多!”

边锋坐在床沿上,小臂在面前虚挥两下,做出起誓的示意,和睿睿异口同声念道:“要是你吃不准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我看你就是独身生活下去,也比糊里糊涂地嫁出去要好得多!”

她们沿着惯性保持了十来秒钟的定格,好像等待此处应有的掌声,迷人却又诡异。

那句话就来自于《爱,是不能忘记的》。

我们好奇心爆棚,找到她的作品来看。她的处女作间杂了一段叛逆少女迷恋成熟女性的故事。摘录部分文字如下:

红色桑塔纳发动起来,抖了半天,像是要呕吐,车身趔趄了几下,随即一口黑烟从车尾喷出。车身慢慢向前方滑动,秋天的树叶落下,挡在车窗前,又被掀翻落地。我仿佛听到它们在轮胎碾轧之下,发出脆弱而不屈的断裂声。她随车远去。

整整一下午,我陷在一种很忧伤很疲累的感觉之中,睁不开眼睛,随之想哭。我很想去小院西边的小树林里,搂着自己的肩膀,咬住嘴唇,让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过脸庞,滴落胸前。她比常人略高的体温,高亢的抒情,浮夸倾向的妆容,从此决绝地从我的世界抽离。

少女的父母强烈阻止她和女人来往。他们没有意识到,青春期的女儿需要的是温暖和关爱,清教徒般的家庭氛围及种种清规戒律令她倍感压抑与孤独。他们认为女人在勾引他们的女儿。二三十年前同性恋等同于流氓犯,等同于道德败坏。他们委曲求全,提着水果上门,力图以柔情策略劝阻女人,甚至还想着为女人介绍男友。此计不成便不由动气质问、争吵,甚至动手,闹得颜面全无,丑闻漫天飞舞。最后,女人远走他乡,“每年她(少女)生日的时候,都会收到一张不署名的明信片”。

小说的自传风格把大家搞晕了,搞得我们像是面对一个填满虚土的大坑。那几日,我们的微信群热闹极了。怀了对号入座的心态,大家争相提供细节、分析推理、勘验真伪、发散演绎、延展想象,乐此不疲。

还有一个情节,一伙小流氓到舞厅捣乱。老板在火拼中丢下受伤的弟兄,开着红色桑塔纳逃了。倒是老板女人,持一根长棍,逼得小流氓节节后退。睿睿描写女人舞起长棍,借用了赵子龙挥舞银枪的场面,“若舞梨花,如飘瑞雪”。

这个场面似曾相识。某个冬天的夜晚,在学院后门外的偏巷里,两个男人将另一个男人踹倒在雪地里狠揍。走在边锋前面的人看到这情形立刻退出巷子。边锋一点儿没怕,循声走上前,一把抓住下手最狠的男人的胳膊,喝道:“出了气就可以了。再打下去,要出人命的。”被拦住的男人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抡圆了膀子,没想到竟然没有甩脱边锋,他像一头愤怒的驴,梗着脖子嗷嗷叫:“走开!信不信连你都打。”边锋向左右看了看,墙根下歪着一把铁锨。她用脚背勾起来,“哐啷”杵在男人面前说:“真有胆量,就往他头上拍。明年这个时候,让他妈给他烧纸,让你妈给你烧纸。”男人到底不是个狠角色,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多管闲事。

行侠仗义的边锋,江湖儿女的边锋,寒江孤影的边锋,我们简直要为她献上膝盖。

某一日众声喧哗之后,我们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追问与求证,实质上是坐实了我们骨子里不可回避不可消除的阴暗的带点儿无耻的偷窥欲。大家不禁收了声。

过后三三两两线下小聚,恢复了理智的我们,说好作家之所以称得上好,是因为他(她)怀有袒露自己的一腔诚勇,敢于经受来自社会的道德责问,代入或剖析自己内心的善与恶。这样的作家值得敬仰。

此后睿睿每出一本新书,我们都网购来看。我们带着些许胆战心惊的好奇,不知道会不会在她的虚拟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一丁点碎片。

一批新来的年轻教师搬进筒子楼,水房里时常歌声四起。其中有一个四川男孩,听说被分配在历史系,人长得高大,爱踢足球。时常见他神龙摆尾,头球破门。五官神似贾宝玉扮演者欧阳奋强,却又粗犷许多,下半张脸青色胡楂儿明显。

他的长相提升了他的知名度,与此同时,却又掩盖了他的真实姓名。只要不当着他的面,大家都“欧阳奋强”“欧阳奋强”地这么指称他。

一年后的夏天,这个名字在学院的食堂、马路、操场、办公室、车队、小商店以及很多教职工家里的饭桌上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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