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春燕：保持柔软的内心

“我们要放低姿态，就跟水一样，与善仁，言善信，保持柔软的内心，愿意相信人性本善，带着同理心去传递司法者的温度与善意，让理性司法闪烁人性的光辉”

“在人民大会堂现场聆听习近平总书记作的报告，我的心情非常激动，几度热泪盈眶。”作为党的二十大代表，在党的二十大召开期间，浙江省湖州市检察院第六检察部主任章春燕常常拿着二十大报告反复研读。让她感触最深的，是报告中有关推进法治中国建设的内容：“习近平总书记在报告中特别强调要加强检察机关法律监督工作，让我深受鼓舞，更觉责任重大……”

初看起来，生长在江南古城水乡的章春燕是如水一般的女子，白皙清丽的脸庞，清澈灵动的双眸，一颦一笑，温柔如水，说起话来，亦是如此。

随着交谈的深入，《方圆》记者不只感受到了章春燕的温柔，还有她的力量。她确实像一汪水，柔软无比，可又坚强有力，也难怪不少同事和同行如此评价她：“她的美，不是柔弱，而是无坚不摧。”

而在章春燕看来，水的柔软只是一种姿态，其内核是一种善于利用势能与坚韧的智慧。要想做好一名未检检察官，就要像水一样，至柔至善，甘于居下，无声地滋润着世间万物。“我们要放低姿态，就跟水一样，与善仁，言善信，保持柔软的内心，愿意相信人性本善，带着同理心去传递司法者的温度与善意，让理性司法闪烁人性的光辉。”

说着，章春燕向《方圆》记者展示了一张特殊的结婚请柬，照片里的新娘笑靥如花，尘封的记忆随之打开……

一场特殊的婚礼

2021年的秋天，一场简单而温馨的婚礼在浙江湖州的乡村里举行。参加婚礼的宾客多是新郎新娘的亲朋好友，互相之间都熟悉，唯独只身前来的章春燕让大家觉得脸生。宾客好奇地打量她，只有新郎新娘知道她的身份。

章春燕和新娘的相识源于8年前的一起性侵案，新娘吴潇潇是这起案件的被害人。2013年12月31日，16周岁的吴潇潇和两名男性朋友一起去酒吧跨年，没想到被恶意灌醉，失去了意识。在回家途中，两名男子在车上对吴潇潇实施了强奸行为，但因其他原因而中止，随后还把她扔下了车。

那是个寒冷的夜晚，衣衫不整、意识模糊的吴潇潇就这样被两人扔在了马路中央，还被经过的三轮车碾压致盆骨粉碎性骨折。案件发生后，当地警方以两名男子涉嫌强奸罪将案件移送到湖州市南浔区检察院。

“仅仅是强奸吗？将意识模糊的女孩随意丢弃在车流量较大的马路中央，这是随时可能要人性命的行为！”时任湖州市南浔区检察院未成年人刑事检察科科长的章春燕一边审查案卷，一边生气。根据案卷材料，她认为，两名犯罪嫌疑人还可能涉嫌故意伤害罪，但因证据不足不能定罪。为此，章春燕决定重返案发现场，模拟还原当时的情景。

通过凌晨一次又一次地站在案发现场，观测能见度和车流量，同时通过提前介入侦查、转变讯问方式，章春燕和同事最终固定下两名男子主观故意伤害的意图。在补充了大量客观性证据的情况后，他们对两名被告人追加了故意伤害罪，两人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九个月。

虽然这起案件得到了公正的审判，但它给吴潇潇带来的影响并没有随之消失。“就是因为不正经才和男的出去”“活该，谁让她晚上还跑出去”……吴潇潇所在村社周围的邻居甚至亲戚朋友的议论与指责不绝于耳。不只是吴潇潇，还有吴潇潇的父亲也遭受了这些“二次伤害”。

“吴潇潇的父亲，一位瘦弱的中年男子，他含着眼泪对我讲述女儿伤痛时的样子，我到现在都记得。”章春燕告诉《方圆》记者，当看到吴潇潇的父亲沉浸在自责与痛苦中不能自拔的样子时，她的心像是被扎一样。

“虽然我们一再强调女孩需要提高自我保护能力，不晚归、不喝酒，但这绝不是也绝不能成为女孩被侵害的理由。”考虑到案发时吴潇潇还未满18周岁，章春燕很快对吴潇潇和她的家人启动了司法救助和心理疏导。其间，她不仅反复跟吴潇潇和她的父亲强调在性侵案件中“被害人无过错”的理念，还积极与吴潇潇的主治医生保持联系，关注吴潇潇的精神状态和身体恢复情况。后来，章春燕为吴潇潇一家申请到1万元的司法救助金，并自费给她买了励志书籍。

“坦率地说，那年我们还没有建立未成年被害人‘一站式办案救助’工作机制，我们所做的也不够完善和专业，但好在潇潇远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和勇敢，她慢慢地从事情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回归到了正常的生活。”章春燕说。

案件办结后，章春燕和吴潇潇并没有断了联系，还成了微信好友。吴潇潇亲切地称章春燕为“春燕姐姐”，常常与她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学习感受，交男朋友后也告诉了章春燕。听闻吴潇潇的男朋友在知道这些事后，仍然坚定地选择在一起支持她，娶她为妻，章春燕心里百感交集，却又由衷地开心。

吴潇潇婚礼那天，章春燕说，自己就像新娘的一个小姐妹，安静地坐在台下，真诚地祝福他们。“当我一个人开车走在那条前往婚礼现场的乡间小路上，我不自觉地哼起了自己喜欢的歌。那一刻，外面没有掌声，没有欢呼，而我的内心已然收获了深深的满足和幸福。原来，自己发出的一点点微光，也能点亮他人生活的希望。”

温暖每一个灵魂

办理完吴潇潇这起案件已是2014年，这对于章春燕来说是极为特殊的时间节点。2013年12月，湖州市南浔区检察院率先在全市成立未成年人刑事检察科，章春燕就此告别了自己干了8年的公诉工作，被任命为未成年人刑事检察科科长。

“从已有舒适区到全新未知区，犹如千金重担压在肩头。”章春燕向《方圆》记者坦言，面对未曾涉足的未检工作，压力虽然大，但更不想轻易认输。她试图从《道德经》中找到力量源泉，“即便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学习，一切得从零开始，那又如何？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保持谦逊，从过去经历中找到共通点，应用到当前的工作，这便是章春燕的应对之法。

回顾过去8年的公诉工作，章春燕主动承担了自侦、经侦、涉黑、涉恶类型的复杂案件，办理了涉及全国十几个省份、涉案人数多达20余人的湖州市首例电信网络诈骗案，多起重特大零口供涉毒案，以及多起贪污受贿渎职类案件，其间无一被判无罪，无一被撤回起诉。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成绩？章春燕自我剖析：“坚持司法理性，也要走近人性。办案过程中，我总是愿意多花费些功夫去和人沟通，去跟他们心贴心地交流。即便有人说我‘啰唆’，我也不介意。”她提到了自己在2009年办理的一起案件——湖州市南浔区第一个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案件。那次，作为办案组的成员，她参与审查了25本卷宗，提审了18名犯罪嫌疑人，经历了连续3天不分昼夜的庭审。

章春燕还记得，案卷材料刚拿到检察院时就堆了两个大箱子，她和同事一边审查材料，一边提审。当时正值酷暑，他们就这样辗转三地看守所，对18名犯罪嫌疑人进行审讯。审讯过程中，在讯问完关键案情之后，章春燕和同事便开始和每一名犯罪嫌疑人谈心，了解他们当时的心理状态，分析他们犯罪的原因。通过数月的审查，章春燕等人形成了几十万字的审查报告。

庭审过程中，被告人对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拒不认罪，辩护人对该罪名统一作无罪辩护。虽然是这种情况，但在前期精心准备的基础上，章春燕和同事们牢牢把握住了庭审节奏，讯问、举证、质证，庭审过程进行得有条不紊；面对被告人的辩解、辩护人的意见，章春燕寸土必争，从容应对。

在第一轮公诉意见后，通过公诉人透彻的法律分析和证据论证，以及在前期讯问谈心基础上做的结合实际的法庭教育，部分被告人的态度发生了转变，甚至从眼神中已开始流露出一丝悔意。最终法院对18人均作出有罪判决。

庭审结束后，当主犯被带离的时候，他望向公诉席的目光，已经没有了庭审开始时的凶悍和傲慢。2010年，章春燕收到了一封来自监狱的信，写信的人正是这起案件的主犯，当时他已在监狱服刑。他在信里这样写道：“章检察官，感谢你在提审、开庭时对我说的话，对我有很大的触动，我认识到以前的生活方式太过自私，已有所反思。我能感受到你的真诚和善意，我敬畏你！”读完信后，章春燕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当年庭审结束后的场景，内心掠过一阵暖流。

还有一次，章春燕去建筑工地调查一起案件，中午便在工地旁的小面馆解决午饭，不料遇见了之前经手办理的一起案件中的涉罪少年。章春燕望了他一眼，小伙子赶紧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于是彼此就这样静默无声地把面吃完。目送着他的背影出门后，章春燕准备去付钱。这时，面店老板却告诉她刚刚有个小伙子已帮她付过了。

这是一件微小的事，但章春燕意识到，“办案成效不仅在于准确司法，更在于温暖每一个尚有良知的灵魂。不管是做公诉工作，还是未检工作，都应当如此”。回忆过往，她内心对自我的笃定又多了一分——正是这些人、这些事在时刻提醒她，要保持一颗柔软的心，去传递司法温度，去温暖每一个尚有良知的灵魂。

这样的理念慢慢地融入章春燕未检工作的方方面面。对于涉罪未成年人，她会在提审时，去询问他们成长经历、家庭背景以及在意的人和事，试图去挖掘他们内心善的一面；庭审时，通过讲授法律，去传递司法本身对人性的理解和包容。对于未成年被害人和他们的家属，她也在尽力维护他们的权益，帮助他们修复创伤。

2021年春节前夕，一名中年男子来到了检察院，他明显与当时欢乐祥和的氛围格格不入。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他的信访材料。

“我儿子叫张星星，才两岁，5个月前掉进河里淹死了。”这名中年男子认为，关于自己儿子的死，他的邻居李某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他去公安局报案后，警方并没有立案。他想不通，所以想着上检察院来讨一个说法，接待他的检察官则根据线索移送到未检部门，由未检检察官办理。

听完男子的讲述，未检检察官即刻展开了调查。经过实地走访，调取溺水事件的所有书面材料和视频资料，听取公安机关作出不予立案决定的情况、依据和理由后，他们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5个月前，两岁的张星星跟着家人在镇上遇到了邻居李某，两家人本来就挺熟，张星星就自然而然地跟着李某一起去送货。然而，李某刚送完货就发现孩子不见了，他和乡亲一起寻找了许久都没找到。直到后来别人说孩子出事了，掉河里了，李某等人才着急忙慌地赶到河边，把张星星救起送到医院。经过三天三夜的抢救，张星星最终还是离开了。

“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何况张星星才两岁。我也有自己的孩子，将心比心，我知道对张星星的父母来说，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章春燕说道。但是同情并不能改变事实，公安机关认定这是一场意外，检察官对所有证据进行梳理，仔细分析后认为公安机关的认定无误，的确没有证据证实存在犯罪事实。

检察官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把这个结果告诉张星星父亲，可他根本不听解释，一跺脚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