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白 、西边月和逃亡的动物们
作者: 黄传安忘忧乡、赤谷和云里村,这三个世界犹如陀螺上中下三部分。“我”由忘忧乡而来,在赤谷目睹了这个世界不断崩塌重建的过程,“我”似乎是赤谷的上帝,文本的展开便由“我”来完成。叙白与“我”有着相同的使命,在云里村,他却被当地居民哄骗,他们试图利用叙白打通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本文的核心在一个“欲”字,云里村是人心服从欲念的产物,赤谷却是由一个个舍弃欲望的完人所构建起来的天堂。赤谷和云里村,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遗憾的是,即便是天堂,它也并非传统意义中的桃花源。
我将人的欲望显化为动物,并借动物这一形象对它进行思考。世界是拥有着无限可能性的一个综合体,我想写出其中某一种或两种可能性。叙白的欲念源于他的童心,这是我找到合理化解欲望的一种方式。同时,我也对赤谷中人们不断封闭自我、分裂自我(那些神的后代和乔月的信徒)进行了讽刺。文章的亮点在于对想象力的无穷挖掘,涉及人性的欲望又使它不至于与现实脱节。
他们喜欢吃水果,这里的气候也适合种植亚热带农作物,各家会在屋前屋后留几方空地种上甘蔗。他们把这种“水果”叫作牙不接。仔细想想,一口咬下去,腮帮里的甘蔗渣还没吐干净,就迫不及待吃下一口。嘴巴张张合合,舌头卷浪翻波,牙齿忙活不停,这个名字倒是挺贴切的。
这儿的人崇拜乔月,于是他们也管自己叫乔月。乔月是通过海上的迷雾,闯进赤谷的外乡人。这个外乡人凭借丰富的见识,赢得了大家的尊敬,甚至可以说是盲目崇拜。比如她教会大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收拢起童心。
由于每个人都叫乔月,导致我分不清这些由声带发出的乔月,究竟指我面前的谁。虽然他们自有分辨彼此的窍门,可让我头疼的是,乔月们时常在杂货铺里赊账。我本就脸盲,现在连名字都对不上了。
后来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每十天半月,我都会在杂货铺前随机抽一名幸运儿,问他是不是乔月。对方大方承认后,我便拿出记账的牛皮纸递给他看,某月某日你在我这里拿了什么,现在我得收账了。至于是不是他并不重要,钱给了就好。
我的身体日渐圆润,生活已经枯燥到需要琢磨起他们的名字,来消遣时光。可想我的工作更是无聊:我负责观察天空的厚薄,用肉眼寻找天空的漏洞,并及时缝补上。
脑门上的汗珠还没来得及流到脖颈儿,就被蒸腾干了。
我躺在竹椅上,伸手揩了脸上的汗水。胖手悬在空中。现在,我的手和脸一样又黏又油。我几度怀疑谁把咸鸭蛋的蛋黄扣了出来,丢在天上冒充太阳。
叙白戴着一顶草帽蹲在菜园,摘挂在上面的番茄。木屋里传来大人的声音,叫他放下手里的活,去杂货铺拿一盒针线。大人边喊下面在漏水,边火急火燎地往祠堂里赶,什么也没有嘱咐就走了。
乔月是在得知众人书写的纸张,出自六岁的叙白之手后,便对他寄予了厚望。叙白的父母在他得到乔月的重视后,便改变了态度,将他视为同龄人对待。因此,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这个任务丢给叙白。
我索性把蒲叶扇放在脸上遮阳,家里的针线是没办法拿去用的,只有比邻杂货铺的东西才能缝补好西边月的缺口。三四平的小木屋堆积满了灰尘,老板是个懒散的胖子,只有等蜘蛛网爬上了他光秃秃的脑袋时,他才肯动手收拾。柜子上摆着的都是些日常所需什物,低调到和这些灰尘一样不起眼。
眼看着叙白小跑过来,我叮嘱他路上要注意安全,叙白也和我打了声招呼,拿了一盒针线便匆匆赶到断桥。多年前西边月的支流在赤谷汇聚成湖后,这里的人再没去过西边月,湖泊满足了他们的一切需求。如今,通向西边月只有那处拱形断桥了。
叙白站在桥梁护栏往下望时,一条鲸鱼突然飞了出来。摆动着的尾巴溅了叙白一身水,也把他吓了一个踉跄。鲸鱼跃出水面后没有急着离开,来自深海的叫声和叙白的灵魂产生了共鸣。就在他愣神的间隙,鲸鱼一个翻滚,海水不偏不倚和叙白撞了个满怀。这个大家伙是带着笑容离开的,等叙白回过神,它已经飞到了半空。
焦热带来的烦闷一消而散。叙白脱下外衣坐在断桥口,双手支撑桥面,身体慢慢腾空。脚趾沾上了水,便闭上眼睛,放开双手准备潜入水底。下水后才发觉西边月只到他的脚踝。他蹚水往前走,浓雾随着呼吸进入肺里,阵阵清爽。一会儿的工夫,水位已经上涨到了他的膝盖,不时还有鱼跃出水面。
穿过迷雾,他看到了几只白面水鸡,还有一些白色翅膀黑色身子的鸟。水面上人影绰绰,嬉笑打闹的声音不时传来。离叙白有些距离,我看着这些人就像移动的小旗。随着叙白加快脚步,我现在能看到网球场的护栏网被搬到了水面。西边月另成世界,这些是叙白不曾想到的。
握着针线盒,他径直走去,凭空捏造似的,水面上出现了牛面人身、人面虎身和象面人身的居民。这些人在打水球,叙白一闯入便被兴奋的人群包围。他们热情地向叙白发出邀请。可看着眼前似人非人的东西,叙白仍处在震惊中,一时没反应过来,根本没听到有人提醒他球来了。叙白就在震惊中被撞飞,一屁股坐在海面上。不等他做出反应,又飞来一个球。身体倒比脑子灵活许多,叙白本能地用脸把球弹了回去。那头大象看见这情景,甩着鼻子就急慌慌跑到叙白身边。用鼻子卷起叙白,把他放在肩膀上,背进海岛的小木屋里。
从在菜园准备中午的水果,到现在伤痕累累躺在床上,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突然到来不及对见到的奇异动物感到兴奋,就被预想中的困难压倒在地。
海水将太阳的热量吸收殆尽,还来一片清爽。小木屋布置简单,一张床,一个桌子和一把椅子,加宽的尺寸大概是为了承受起他们的力量。
大象从竹筐里取出草药,敷在叙白的伤口处就走了。草药散发的清香裹挟一阵火辣辣的苦楚,向东流去。屋内留他一人,他尽情舒展四肢,试图在一阵喧腾中寻到那头戏水的鲸鱼。可他那丁点的注意力转瞬就被欢笑声击碎了。叙白从未见过如此欢乐的人群,即便被他们砸得头破血流,也阻挡不住那颗跃跃欲试的心。
叙白挪动了几下屁股,想重新加入他们的游戏。他推门而出,迎面却撞到一位老人身上。灰色长袍,花白的胡子和一根拐杖,叙白顿时松了一口气,已经将他隔离的世界,突然间又把他拉回到了现实。
老人慈祥的皱纹舒展开来,对发愣的叙白说:“小家伙,你要不要把脚松开呢?踩到的尾巴真的会让我感觉很痛。”
他低头,才意识到脚底软绵绵的地方不是毛毯,只好尴尬地移了位置。老人招呼着叙白坐过来,又从袖筒里取出一串葡萄,温声细语地问他身上的伤口还疼不疼。说话间,叙白注意到老人看向他手里攥着的针线盒的目光,老人眨眨眼告诉他以前就有个孩子来到西边月,说是大人让他来找缺口缝补起来的,可惜湖底实在太大了,他终究是找不到。看起来,你要做的事和他是一样的。像是狐狸的声音。
叙白点点头说是。
老人问他为什么不下山呢?在山下找漏水的地方可就比潜到湖底摸索简单多了。
老人在叙白的眼中如愿看到了崇拜的神色。
叙白便在老人的引导下来到他居住的山洞,穿过洞底从一卷云中掉进一群动物栖息的村落。“这个村子的名字很奇怪,叫云里村。”老人的声音从云彩里飘下来,“祝你好运小家伙。”
叙白稳定心神,一个中午的时间他就把这一生的怪异都经历过了,剩下还会有什么呢,只要在晴天找到下雨的地方,缝上就可以回家了。
这里居然也有天空。
叙白的兴奋劲显然是消散了,这会儿走在路上才猛然意识到,脚踩的地方是西边月下面的世界,它的天空应该是西边月的湖底,是一团水或泥才对。
叙白又抬起头望去,这里确实是蓝色的天,也有云。云里没有鱼,此刻的云稀疏得像面疙瘩,他看得清楚。一眼望去,目之所及是一片晴朗的天空。
这样的好天气和脑袋旁挂着的红桃,却不会使他心情愉悦。他选定一个方向继续走,老人告诉叙白这里是一处村落,只是他没见到田舍,没有炊烟,最要紧的是没有遇到一个人,连问路都没有办法。
叙白在树上看到了几只猴子,他们荡着树枝,跟在他身后嗷呜嗷呜交流着。叙白开始把注意力从天空转移到地上,这里的土似乎要比别的地方柔软许多,每走一步都能明显感觉到泥巴微微下陷了进去。
除去刚刚看到的桃树,这里还有闪着金色的风铃木树、蓝花楹和顶着香蕉果肉的玉兰树。它们错落有序地排列着,点缀着彼此。这里的环境适合野炊,适合躺在草地垫上看着晴朗的天空发呆,适合取出画板用蜡笔将这些惊艳的颜色和散发的想象组合起来。或者,叙白觉得摘下花瓣研磨成汁,更适合用花瓣自身的颜色作画。
叙白想摘桃子解渴,也想逗身后的猴子。可当他走向这片果树,猴子却没有跟来,而是坐在枝头咿咿呀呀闲聊着,叙白从他们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戏虐的成分。叙白爬上枝头,转身一瞥发现那只猿猴咧着嘴对他笑,猿猴的眼神浑浊如泥潭。
叙白靠着树身双腿盘坐在地上,杂草钻进他的裤脚,搔痒他的皮肤,后背也有一种凹凸不平的感觉。叙白转过身,伸手去触摸树身。顺着刻痕,叙白在树干上摸到了两个小人。刻得粗糙但力度很大,一个张着嘴吃果子的小人,两只滴溜溜的眼睛很大,眼睛旁边还有很密的睫毛。另一个小人的手里没有果子,嘴巴变成了一条线,没有滴溜溜的大眼睛,取而代之的是刻痕很深的两道“X X”。
突然之间叙白觉得也不是那么口渴,丢下果子便继续赶路。
他听到树枝摇晃的声音,大概是那几只猿猴又跟了上来,可当他回头却找不到猿猴的踪影。这里似乎没有太阳,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待光线完全消失,又不知从哪里赶来的月光填补了它的空白。夜晚也是一样,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此刻的月光如无本之木。
这里的野兽很多,叙白觉得最好是可以找一处山洞,再拾些树枝生起火。他正这么想时,感觉肋骨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叙白扭头一看,是有着一双白睫毛和结实的胳膊,夹着树枝的大汉和他并肩着走。大汉也扭过了脑袋,低下了头,鼻孔喷出的热气直扑叙白脸上,像腐烂苹果的气味。这是只大猩猩,叙白刚刚好像听到他说话了,说了一句什么不喜欢什么味道。
“喂,跟上。”
大猩猩的牙齿从牙根黄到了牙冠,它见叙白还愣在原地,便丢下了这句话加快步伐走到了前面。
叙白跟随大猩猩穿过小溪,拐进一处茂盛的丛林。在踩着杂叶的咯吱声中他见到了星星火光。朝着这个方向,大猩猩带着叙白来到了一处山洞。大猩猩把树枝丢到火堆里,洋洋得意的黑夜被高涨的火焰逼得紧缩了自己的领地。蝙蝠、刺猬、鬣狗和银环蛇从石块后探出脑袋,见到是大猩猩就齐刷刷冒了出来围住了他。大猩猩从刺猬的背上摘下几个果子吞进嘴里,顺手也丢给了叙白。鬣狗嗅到生人的气味,本能地龇开牙,作势就要扑过去。叙白后退几步,鬣狗随即缓和了神色,略带歉意说,真是不好意思,有些习惯性动作一时半会还是改不下来。
鬣狗点头哈腰退到一旁,后腿坐下,前爪缓缓趴在地上,两瓣鼻子动了动打了个喷嚏。石块上沾着他的鼻涕,在一个隙缝里把一只小虫子衔了出来。哎哟,老大哥你能不能别放屁了,这些臭气真让人受不了。虫子忿忿不平,回应他,你一个鬣狗钻过的屁股还少吗?我也没见你嫌弃过。这时候倒来假惺惺装卫生了。再说,臭屁虫不放屁还叫臭屁虫吗?
鬣狗的口气和臭屁虫的臭气旗鼓相当,一时半会没个胜败。洞穴里不是干巴结块的屎尿,就是虫子蝙蝠。在火堆的照耀下,洞外漆黑一片,困意很快就席卷而来。第二天,他是被洞穴主人的嘀咕声吵醒的,在迷糊中叙白听到了他们的议论。
“我很想知道他心里藏着什么动物,没料到这小子居然不会变身。害我瞎跟了一路,一点都不好玩。”
“老银,等他醒来,你带他去尝尝那些果子不就成了,我可知道你的肚肚肠肠都是那玩意儿呢。”
“好主意!可是,看起来他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呢,就算吃了果子他也没什么事。”
“话说他能够平安无事进来,是不是说明我们也可以出去了?”
“要不你去试试吧老蝙蝠,在这里你谁都打不过,那么多蝙蝠没一个能当你老婆。外面可就不一样了。话虽如此,可是你一个大男人体验了一把生娃的感受也算人生不枉走一遭啊!”
“臭虫果然是臭虫,说话还是这么臭。不过,我也真想出去了。你在外面捐了不计其数的教学楼,是位名副其实的慈善家呢,我好奇你用黄金铺的床,睡上会是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