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笔记

作者: 赵瑜

母亲节约事件举例

母亲在春节前做了一个小手术,关键词是:穿刺,介入,球囊。母亲人生第一次打麻药,她的方言无法讲述手术时的痛苦,只说了三个字:不得劲。

母亲手术后不久,疫情管控放开。母亲没能避开,染了病毒,发烧,咳嗽。我和哥哥、妹妹格外地关心母亲,每天打电话问询她的症状。母亲平素不是一个喜欢被关注的人,听得出,她对我们的关心不知如何应对,为了打消我们的顾虑,她刻意地淡化了自己的症状,说,已经好了。母亲半生节俭,除了吃穿用度,也包括她的情感。印象中,母亲很少对万事万物投入过多的热情。

春节我们相聚时,母亲确是没有了症状。要说有什么变化,那便是,母亲更喜欢说起从前的事。仿佛那个手术打通的不是母亲的心脏里的一根血管,而是母亲前半生的记忆。不论我们说什么话题,母亲都能联想到以前日子贫苦的时候。一说到以前,母亲便有了悲伤的理由,仿佛现在的日子好过了,都得益于母亲年轻时吃过的苦。至少,母亲一直试图建立这样的叙述逻辑。母亲的意思是,没有她年轻时的刻苦,节俭持家,就没有如今的好日子。

大年初三,父亲和母亲起了争执。原来母亲求父亲帮助,要父亲将卫生间滴满的两大桶水,倒进阳台上的洗衣机里。从卫生间到阳台距离不近。父亲去倒水时,发现洗衣机里已经有了不少水,那是母亲自己用大塑料盆端过去的。毕竟刚做完手术不久,母亲端了两盆以后,气喘不止,这才求助父亲。父亲健硕,可毕竟也已经七十岁,满满的一桶水,父亲搬不动,吃力地将半桶水倒进盆里,结果,一盆水父亲端起来也很吃力。父亲这才了解,刚才母亲就是用这水盆来运送水的。父亲埋怨母亲得病了,还如此节约。如果不是端不动水了,母亲是不会让父亲帮忙的。父亲的意思是,如果母亲自己一上午用水盆端水,省不了一块钱的水费,要是累病了住院,那得花多少钱啊。

父亲是对的,母亲这次没有固执地和父亲对吵,只是说,那水都接好了,不用不就浪费了吗?

在小县城,我母亲这样的做法并非独创,将家里的水龙头拧到最小,滴水的时候,家里的水表便不走。母亲用这样的水,冲厕所或者是洗衣服。

我劝母亲别这样,我们家里不缺这点水费。但人都是观念的囚徒,母亲怎么可能会因为我的几句劝说便改变。从乡村到了县城,从老式的砖混房子到住进了现代化的电梯房里,母亲和父亲的住房条件越来越好。然而,给他们买的全自动洗衣机,母亲认为太浪费水了,竟然要端着一盆一盆的水来注入洗衣机。

父亲嫌母亲不注意自己的身体,这样的争吵表面上是吵架,实际上是另一种爱护,所以,母亲懂,没有像以前那样争输赢。

父亲向我描述那一盆水的重量的时候,我听到的不是母亲节约,而是母亲被节俭这样的观念束缚。

母亲住的房子在一楼,带一个小院。院子里种了一些应季的蔬菜,白菜、萝卜、蒜苗和荆芥。母亲用厨房淘米的水来浇菜。照理说,这是科学的。淘米水有些养分,浇菜浇花都是好的。

春节时,偶尔我最后一个吃完饭,要洗碗的时候,母亲会在旁边看着。母亲不愿意让我洗碗,自然是因为我太浪费水。母亲洗碗,都是要将所有人的碗都泡在一个锅里,洗完碗,就用这些水洗锅,再用清水冲洗干净。最后冲洗的水呢,也不会倒掉,母亲费力地端到菜地里浇菜,或者是冲厕所。

春节时,母亲小院里温度早已是零下,没有蔬菜可以浇灌,卫生间里也接满了水,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将洗碗水倒掉呢?母亲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这锅水是干净的,等一下,桌子上的烟灰缸我要洗一下。母亲的节约充满了规划感,听得出,她对我的无知有些鄙视。

关于节约,母亲和父亲吵过一架。

那是早几年前的事了。父母亲要从城北的砖混楼搬到现在的花园洋房的小区。新房里的家具、电器以及其他用品,全都换了新的。父亲在搬家的时候,将母亲整理好的一兜衣服偷偷扔掉了。父亲的意思是,那些衣服,有的袖口和束脚已经破了,有的是布料因为时间的原因脱了原来的颜色。尤其是秋衣秋裤,穿的时间久了,挨身没有暖意,凉唧唧的。冬天的时候穿衣服,一套外套,这里面的秋衣秋裤就会揪成一团。这些年来,我们兄妹给父亲买了不少新衣服,旧的衣服也是时候淘汰了。

母亲硬是将父亲扔掉的衣服又捡了回来,一件一件地质问父亲,这衣服好好的,怎么就要扔掉了。母亲借着衣服,温故了她与父亲艰涩的前半生。那件蓝色的上衣,衣兜已经磨得脱了颜色,母亲说,这件衣服不能扔啊,你不记得啦,是你第一次外出焊水箱的时候穿的。一共就没穿几次,那时候家里只有这件衣服,你出去的时候就穿,回到家里就脱下来放着。这件衣服不能扔,这是你这辈子穿的第一件像样的衣服。父亲无奈地将一件已经脱了线的红色毛线上衣拿出来,说,这件可以扔了吧。母亲说,这件更不能扔,这件衣服,可以拆了再打一件毛背心。这件上衣是俺娘留下来的毛线,虽然是红色的,但我不舍得给自己织成毛衣,给你织了。你现在不穿了,我有时间拆了,再给我自己织一件毛衣。

父亲说,那一身蓝秋衣秋裤总可以扔了吧,因为穿起来都“洞龙”了。洞龙是豫东的乡村俚语,意思是胖了,没有弹性,不合身了。但是母亲依然不让父亲扔,理由充分得很,说,那身蓝秋衣秋裤,穿的时间久了,布料不挨身是真的,可是穿着当睡衣多好啊,宽松又软乎。

父亲眼里那些毫无穿戴场景的衣服,在母亲看来,都有着极其恰当的用途。看着母亲一件一件从扔掉的衣袋里拯救那些衣服,父亲有些气恼,终于在母亲拿回最后一件已经有些脏污的棉外套时,父亲用手一把夺了过去,说,这件衣服必须要扔掉。

母亲说,这件衣服耐脏,特别适合村子里的甘亮外出干活穿,先别扔啊,等回来,这件衣裳和你不想要的其他衣服一起,我都带回老家送人。

母亲这样说时,父亲哑了声,觉得母亲的节约也算是有后续。在乡下,我们村里的邻居甘亮一家一直住在我们的房子里,甘亮呢,农闲时常常外出务工,干建筑工地上的活自然不需要多么漂亮的衣服。母亲终于将父亲那一兜装得满满的旧衣服拯救了出来,她几乎有些欢喜,仿佛她通过对往事的回忆,将父亲也拉回到了那一段贫苦的日子。母亲不止一次地向我们描述那段日子,黑夜的冷,房子的破,以及饥饿的心事。而现在,母亲和父亲虽然已经住进了那套光鲜的房子里五六年了,但看得出,母亲仍然还没有走出我们那个村庄的生活逻辑。母亲通过挤压自己,获得道德上的自我肯定。

每年春节,我爱人,或者是妹妹,都会给母亲买几身新衣服。外套、内衣、睡衣,甚至是稍时髦的羽绒服。但是,不论给母亲买什么样的新衣服,母亲都不会马上穿到身上。这是她的人生信条。母亲吃饭,如果是鸡蛋面条,一定是将面条全都吃完以后,才会将碗里的鸡蛋吃掉。衣服也是如此,母亲将衣服放在她的衣柜里,挂了数月,甚至是两三年以后,才舍得穿。每一次,我们问母亲,为什么不穿新买的衣裳呢?母亲总是理直气壮地说,我还有几身衣服从未穿过呢。

母亲的衣柜里有一两件衣服,大概是十年前的,一开始,母亲嫌衣服的颜色太鲜艳了,没有穿。搬家过后没有穿,又一年新春没有穿,终于,那衣服已经成为她衣柜中最老的一件,母亲觉得,放的时间够久了,可以穿了。可是,母亲胖了,那件衣服已经不合身。母亲不舍得给别人,她知道那件衣服多年前妹妹购买时的价格。母亲决定穿上一水再送人。我们乡下的方言,衣服洗一次,就叫做一水。但是,母亲穿这件衣服的时候正是春节较冷的时候,母亲的房屋暖气足,穿了便热。如果出门呢,这件外套又显得薄了一些。母亲不管这些,在房间里穿着,出了一身的汗。出门也穿着,一冷一热,母亲身子发沉,不舒服,有轻微的感冒症状。母亲只好将那衣服脱了,虽然感冒了,但她很满意,意思是,那衣服总算是穿过一水,送人也不心疼了。

吃药的事情更让人头痛。有一段时间,母亲总说她的胃不舒服。她对自己的身体并不了解,她所描述的胃部反应,误导了医生。医生给母亲开了不少治疗胃病的药,可是,吃了以后并没有效果。趁着到省城来看孩子的机会,母亲到医院做了一下检查后发现,原来不是胃病的事,而让母亲的胃感觉难受恶心的原由,是心脏里的血管堵塞。病因找到了,母亲却一直推托着不想住院。我们都想着可能是因为疫情,母亲想再等等。哪知,后来发现,母亲之所以不想住院,是因为上次医生开的胃病的药还没有吃完,她想再试试。母亲说,开这么多药,不吃不浪费了吗?

我和妹妹挨个打电话给母亲,让她停止吃药,因为药已经不对症了,是药三分毒。母亲和别的人聊天,也知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可是轮到她自己,她就又换了一套逻辑。她表面上答应我和妹妹不再吃药了,但我们知道,母亲一定会将那些药吃完的。

我梳理过母亲的人生,她对万物的珍视和节约,都源自于她幼小年纪时的饥饿记忆:粮食歉收,有亲人饿死。母亲也多次重复描述过她经历的那场饥饿史,旧年月里对生存的渴望,对食物贫乏的记忆。母亲吃过树皮、红薯渣。由于长年吃红薯,母亲成年以后,在数十年的时间里,从不吃红薯。一直到现在,不论多么好吃的红薯,母亲都不吃一口。这种对一种食物的憎恨,差不多也白描出那样一个年代的匮乏。一个有着浓烈的饥饿记忆的人,如母亲,不论当下的生活多么富足,都不可能改变她节约的生活逻辑。

我和妹妹、哥哥闲聊的时候,达成了一个统一的意见:以后不论给母亲买什么东西,食物或者是衣物,都要说一个较为便宜的价格。这样,母亲才会接受。春节的时候,母亲坐在客厅里讲我们小时候的事,一个又一个细节,都和饮食有关。说到一件衣裳或者是一顿饭的时候,母亲突然难过起来。她不是一个造作的人,但听得出,母亲的人生记忆里铺满了这样的辛酸。这么多年,母亲衣食无忧,儿孙也算孝顺,但我从未见过母亲发自内心地大声笑过。

我知道,母亲一直活在她自己的生活节奏里。虽然如今早已不缺少饮食和衣物了,但是母亲的身体里,还住着一个少年时期的自己。她不想现在的生活过于奢侈,伤害到当初那个缺衣少食的自己。

所以,母亲的节约是她人生的一种信仰,母亲靠着节约来获得安慰,获得愉悦,获得人生的某种自洽。除了在吃药时我格外地会关注母亲之外,母亲所有的节约行为,我都理解。我甚至觉得,我骨子里某些片断,也都烙上了母亲的印迹。这是我无法改变的现实。

姐姐的烦恼

姐姐在电话那端数落姐夫的不是,姐夫醉酒。最糟的是,姐姐在姐夫喝酒期间到酒桌上叫了他两次,他不回来。姐姐刚从省城回到乡下,家里堆着不少事情,都需要姐夫去办。为了照顾姐夫的面子,第二次去叫姐夫的时候,姐姐特地说,她的钥匙开不了家里的门,可能长时间没有回家,锁有些问题,让姐夫跟她回家一趟。结果,姐夫将腰间的钥匙摘下来,给了姐姐,继续他的热烈。

姐姐忘记了乡下的规矩,在村庄里活着,一个男人如果喝酒时被老婆叫走,是个大笑话,可能第二天就会传遍整个村子。姐夫在人前要面子,不肯离开酒桌。结局是他被人扶着回家,不但醉得人事不省,还因为喝得太多,尿失禁,竟然尿了一床。

姐姐说,这次如果姐夫还不改掉这个臭毛病,她就要离——婚。“离婚”这两个字,姐姐拖着长音,似乎在用音节上的拉长来补充她的态度。姐姐对姐夫的惩罚就是离家出走,住到了县城的父母家。姐夫第二天醒来,便知道姐姐生气了,开始各种认错。在这个家里,姐夫认错频率颇多,姐姐熟知姐夫的用词套路,于是选择挂断电话,置之不理。

姐姐在给我们打电话时罗列了姐夫的醉酒简史。有一次在郑州喝得吐了一床,房间里的气味,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散去。姐姐的意思是,为什么他在外面快活喝酒,却让家里人遭殃?最可气的是,现在家里的酒多的是,在外面贪杯成那个样子,做人显得很没有成色。“成色”是我们老家的方言,当然是贬损。姐姐还讲述她和姐夫新婚不久后姐夫的一次醉酒,说姐夫醉酒不讲场合,老是在别人家里喝醉,醉得一塌糊涂。姐姐对醉酒后的姐夫评价极低,说他喝酒下三得很。“下三”亦是豫东乡村方言,近乎人身攻击,通常不会在亲友之间使用,大概的意思是,下作,不体面,不知耻。

作为倾诉者,姐姐的语词密集,使用了很多重复的词语编织着一张网。那是她情绪的网。在乡村世界里,姐姐找不到理解她的人。姐夫的父母亲虽也不喜欢姐夫醉酒,但是,他们的话里充满着乡村的模棱两可。姐姐的公公说:“等他醒了我就说他,下次可不兴(方言,意思是能)再喝这么多。这‘年’还没有开始,咋能就这样喝得没边了呢?接下来该咋办?”听起来像是责备姐夫,仔细一琢磨,差不多是替姐夫开脱。意思是,姐夫接下来还有一些酒桌要坐。姐姐感到无助,所以才打电话向我和爱人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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