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绮谈集(三题)

作者: 盛文强

鲸骨

“二十多年前,就在这片海滩上,有一头鲸搁浅了。岛上的人把鲸肉割去,拿去充饥,鲸的内脏也被摘走了,鱼肝用来炼制鱼肝油。只剩下骨架,后来骨架也打散了,就像破败的梁柱,有的还立着,有的坠落倒地。人人都去捡几块,鲸骨分散在岛上各家各户。”

向导回身指着那片海滩,黄先生也跟着转身观望。海滩在低处,砂石的底子,还有些未经驯化的尖石,尖锐的一角朝上,向着天空展露它们的獠牙。这正是海陆互相侵夺之地,罕有人至,颇有些蛮荒的意味。黄先生初见之后,顿觉胸臆开张,四下里张望,眼睛有些不够用了。向导生于斯长于斯,早已见怪不怪,他的注意力只聚集在黄先生身上。

二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间进入了岛民的村落。眼前出现一个鸭舍,鸭群从海滩饱食归来,回到鸭舍中。放鸭的人会让鸭群自行在海滩寻找虾蟹鱼贝。此刻,鸭群见到有人来,从鸭舍的矮墙里探出头来,炫耀着长脖上的花纹,它们的黄嘴上还有凝固的泥沙,这是在海滩上拨拉搅拌留下的痕迹。鸭脖的丛林,巨大的聒噪。在安静的海岛上,鸭舍俨然最喧闹的所在。鸭舍的木顶发霉,成了青黑色的一片,只有侧边的截面才能看见木纹,就在鸭舍上面,横着一块尖长的白骨。

“黄先生,那是鲸的头骨,确切地说,应该是鲸的上颚,凹陷的地方就是鲸的眼窝。”两只鸭子在啄着鲸骨,叮叮作响。坚硬的、实心的鲸骨,被鸭嘴惊扰了沉睡中的清梦。黄先生心想:“鲸骨真是奇特的材料,非金非石,风吹日晒雨淋之后,似乎受到了淬炼。”想到这里,鸭嘴啄在鲸骨的声音就愈发清晰了。

向导见黄先生盯着鲸骨看,便道:“这样的鲸骨在岛上还有很多,岛上很少有外人来,当年那头搁浅的鲸,骨头一块也不缺,只不过都分散在岛上的各个角落,相信您很快就能见到它们。”

黄先生点了点头。他早年负笈东洋,攻读测绘之学,此行是受地图局的委托,到海岛勘测,绘制精确的海岛地图。散落在东海的岛屿碎片,历来不为人所重,手头所掌握的资料,也只有几座大岛,像这样的小岛,甚至没在地图上出现过。旧时的舆图大多草率,脚下在这座岛屿的位置无迹可寻,只有密集的曲线,代表着海上翻滚的波浪。黄先生的工作,便是补上疏漏,让偏远的海岛在地图上安身。这也算是最寂寞的工作了,恐怕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耐得住寂寞。

他出生在遥远的西北内陆。在他的故乡,水是稀罕之物,到了东海,漫无边际的大水让他不知所措。在风浪中乘船,让他连日呕吐,直到踏上海岛,才恢复了体力。就在几天前,他完成了一座无人岛的测绘。在无人岛的最高处,他目睹了一群海豚在海面上嬉戏,海豚不断跃出海面,在空中短暂停留,这给他的工作带来不少乐趣。劳累时,他便停下来观察海中动物的踪迹。

他的皮箱里装满了绘图纸,还有测量用的平板仪、经纬仪以及三脚支架。向导帮他扛着箱子,急匆匆走在前面,黄先生回头看了看鸭舍顶棚的鲸骨,灰白的尖角,身在热闹中保持沉默,让他有些着迷。

鲸鱼的搁浅事件,在岛上是一件大事。平时岛上几无大事可言,日子过得平平无奇。百余户人家的小岛,偏居东海深处,大事也入不得史志,只能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之中。二十多年过去了,人们还在谈论鲸鱼搁浅,就像发生在昨天。那年诞下的婴儿,名字里多带一个“鲸”字,这位向导的乳名就叫大鲸。搁浅事件也成为海岛历史上重要的时间节点,人们的记忆也以鲸鱼搁浅为坐标,恰似利刃一挥,岛民的人生被分割为两部分:鲸鱼搁浅之前,鲸鱼搁浅之后。

“鲸鱼搁浅之后,每家都有鲸骨,都说鲸骨能辟邪,人们还都相信。要是没有几块像样的鲸骨,简直不成人家了。”向导说着,就把黄先生带到了下榻之处,这是一栋二层的小楼,安置在半山坡,还带小院,算是岛上最阔气的建筑了。院内有一棵梨树,开满了白花,在墙外就可看到花朵组成的伞盖。进入院门时,黄先生注意到,门后立着一块鲸骨,似乎是鲸的下颚,和鸭舍上那块上颚相对,却更为细长,斜插在杂物中间,却光洁如新,毫无邋遢浑浊之色,立起来齐胸高,似乎可以作为手杖。在海岛的日子里,他每次出入院门都会看上一眼这块鲸骨,他在日记中写道:“这是惫懒生活中的奇迹,人们偏偏视而不见。”

他放下笔,侧身南窗里望去,方框里的海面波浪跳动,不知疲倦。黄先生坐在窗前看了多时,直到红日西沉。连日的海上奔波,终于有了这一刻的惬意。第二天早上,黄先生开始了测量工作。他登上了海岛的制高点,观察全岛的地势,又从高处一路下到岸边,但觉身轻如燕,在跃下陡坡之时,一丛狗尾草扑向他的双脚。正午时分,他在岸边支起三脚架,安装平板仪,将目镜瞄准了岬角处一块高耸的尖石,世界在他眼中塌缩。以平板仪的位置为基点,他依次测出了几个点的位置,平板仪上的铜板磨得光亮,铺上一张图纸,模仿脚下的土地,扳动转轴上的铜尺,螺丝吱吱作响,这熟悉的声音,时常萦绕在耳边,令他感到愉悦,不知不觉中哼起了小曲。纸上出现了一条弯折的曲线,那是海岸的轮廓,也是海岛的边缘,整个海岛的形状,正是由这些局部拼接而成,泥石、草叶,抽象为点和线,他看到图纸时,脑海中会将实景一一再现出来。至于海岛内部的村庄和道路,也要测绘出相对位置,他半生都致力于定向。

随后,他造访了一处岙口,狭长的海湾之内,正是当年鲸鱼搁浅的地方。黄先生在图纸上画出了这处海水侵蚀的凹陷。石块尖角嶙峋,不欢迎远道而来的人。他寻了一块大石坐下,看看图纸,再看看实景,岙口是朝着大海张开的口袋,内里宽阔,开口狭小,鲸鱼误入其中,迷失了道路,也就在所难免了。过了二十多年,海滩上空空荡荡,搁浅的鲸鱼,早已消散了。岙口没有名字,他在图上标注了两个字:鲸岙。

晚上回到住处,他回身关上院门,又看到门后的鲸骨,他摸了摸,鲸骨有些滑腻。进得门来,店主正在捣蒜,晚饭要用蒜泥搭配海蟹,破一破蟹的寒凉之气。店主手里的蒜臼,是用鲸的脊骨做的,天然形成的凹陷,蒜泥在里面翻滚。捣蒜的杵,是鲸的肋骨,微微弯曲着,肋骨原本太长,只取了一截,圆头充作杵头,一下下捣着蒜泥。肋骨的尖端是弧形的芒刺,已经切下来,用绳子悬挂在墙上当饰物。杵上有油光,鲸骨能照出人影。

“鲸骨的杵臼,从来不落灰尘。”店主说。“鲸骨是不招惹灰尘的,用得久了,也不掉渣,总归比石臼和石杵好用多了。”说着,蒜泥用小勺挖出,盛在小碟里,堆叠为高耸的山尖。这次捣蒜有点多,便留了一些蒜泥在臼里。黄先生拿着鲸骨的蒜臼,出人意料的沉重,指尖触碰到的是外壁的坚硬,还有坑洼不平之处,臼的凹槽里呈半球形,内壁光滑,蒜泥常年浸染,辣味刺眼。捧在手里的,是巨兽的骨骼。黄先生早就知道,鲸不是鱼,而是兽。鲸的祖先曾经生活在陆地上,后来尝试着下海捕鱼,适应了水下生活,几万年后四肢退化,乃成为鱼形。杵臼来自巨兽的体内,在关节的衔接之处,正是无尽莽力的源泉。没想到,巨兽的肉身消亡之后,骨骼变成了捣蒜的杵和臼。

店主接过了蒜臼,随手放在灶台上,巨兽的骨,在阴暗的角落里散发着白莹莹的光。脚步声响,蟹和虾出现在餐桌上,阵阵红云,令人愉悦的颜色。揭开蟹盖,烟雾中的甜腥在屋里扩散,黄先生剥出蟹肉,蘸着蒜泥送到口中,唇齿间流溢着汁水。正是早春时节,夜里有些薄寒,他鬓角却微微见汗,在蒜泥的助力之下,果然意兴酣畅,真是难忘的夜晚。

睡到半夜,黄先生摸黑起来,去梨树下小解。一树白云罩在头顶,花朵在夜晚也睡熟了,海上的冷风吹来,爬上了海岛的斜坡,上升的气流掠过了树冠的顶端,小小的花朵缩成一团。那花瓣里,还有早春的寒气。花瓣摇落,正掉在他露出的部位上,寒凉的花瓣贴在火热上,凛然一凉,他打了个激灵。海外孤岛的春夜,薄冰般的碎屑,当真冷艳异常。若不是千里迢迢赶来海岛,就算别人提起,恐怕也很难感同身受。

他想到要作几句旧诗,站在原地沉吟片刻,得句如下:

裁剪冰绡落玉茎,

三十年来此身轻。

刚觅得这两句,诗思为之一滞,不知该如何接续。方才冰凉的触觉还在,他在捕捉那一瞬的电流,早已消散。正在苦苦寻觅之际,空中有异物坠下,落在头顶,抬手一摸,湿漉漉的一团。起初他以为是白日里散落如雹的鸟粪,一低头,落下的却是蒜泥,粘在了胸前的衣襟,他放在嘴里尝了一点,口腔内有唢呐在喧哗,又起了爆豆般的鼓点,不由激出了眼泪。隔夜的蒜泥,才会有这般暴躁。蒜泥从何而来?他以为是梨树上落下的,然而梨树上的花瓣,又是片片轻盈,似乎不能承受这些滞重之物。

当他错开头顶的锦簇花枝,在枝丫交集的空隙里,透出了深靛蓝的夜空,他看到了惊人的一幕:在夜空中,有一物横在半空,像毛虫一般蠕动,细看才知是鲸的骨架。月光照在骨架上,分外明亮,上下颚张开,类似于鸟喙的尖锐。他忽然想到,鲸骨中的下颚,他在白天还亲手摸过,此刻却遥不可及。脊椎从头到尾贯穿,向上隆起,背部有尖刺峥嵘,肋骨在胸部虚抱,也随着脊骨的蠕动而开合。一对胸鳍是退化的腿,低垂下来,在虚空中做着分开波浪的动作。鲸骨的长龙,与它身下孤零零的海岛相伴,在岁月中接受打磨,通体莹白如玉。鲸骨的头指向南,尾巴指向北,在风中起伏。庞然大物如此之轻,轻到可以飘浮在空中,一阵风也能让它摆动身子。

正在抬头观望,那鲸骨有所觉察,从半空坠落下来,坠落时分解为零件,落回到原来的位置,有的回到了门后,有的回到了墙角,也有的回到了灶台、鸭舍。他忽然想到,鲸骨的杵臼,或许也到空中参与了盛大的聚会,他头上落了蒜泥,就是鲸骨蒜臼中倾泻而下的残渣。他赶紧回屋,朝灶台上看去,杵臼安稳,臼中的杵还在摇摆,杵臼刚从空中飞回,被撞破之后的惊慌还没有褪去。他攥住了杵,拿到了一边,再看臼里,蒜泥已经不见了,杵臼经历了空中之旅,荡尽了污浊。到了晚上,杵臼从窗户里飞出,一直飞到空中,组合成巨鲸的骨架。被人撞见时,巨鲸的骨架便会分崩离析,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扮演它们在生活中的角色。

黄先生走出房门,发现院门后的鲸骨也复归原位。他抬头看空中,刚才的景象不复存在,使劲揉了揉眼睛,再抬头看到了满天星斗,毫无异状。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只得回到屋中睡下。以后的许多天,在他落脚的海岛之上,巨鲸的骨架仍然高悬,在空中闪着白光。“向海滩上寻不得,却出现在天空。”海岛的诡谲夜晚,却让这个外来人撞见。

他跟店主说起晚上见到的情形。店主正在躺椅上端着茶壶,从壶嘴中吸茶。黄先生说:“昨天晚上我看见半空里有一副鲸鱼骨架,轻飘飘的,后来就散落成碎片了,灶上的杵臼也在其中。”店主一听,大笑起来,茶水湿了前襟:“这位先生恐怕是身在梦中,像这等离奇的事,到了外面莫再提起了,人们会认为先生的脑筋出了问题。”

黄先生转身离开,回到自己屋里,绘他的地图去了。在他的绘图纸上,海岛的平面图犹如一个倒写的“山”字,三个岬角,包裹住两个海湾,在西侧的海湾之内,就是当年鲸鱼搁浅之处。他辨别方位,在海湾最深处的海岸上画了一个空心的圆圈,用仿宋字做了标记:“巨鲸搁浅处。”一座岛是小块的陆地碎片,占满了整张图纸,四下里的空白之处是汪洋大海,没有标记经纬度,全然看不出海岛身在何处,也不知它与何处相邻,兀自横绝于海外,与日月星辰一同旋转。他盯着纸上的海岛,目光还是落在了巨鲸搁浅处,海湾内的狭长空白,犹如死胡同,导引着那头怪兽一路深入,难以抽身。

空中的鲸鱼骨架,接连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海岛塌缩为一座小丘,鲸骨悬停在海岛上空,投下粗重的影子。醒来时,他望着窗口的海水出神。鲸鱼搁浅的岙口,也在窗口的视野之内。原来那头鲸还在,只不过以另外一种形态存在。散落的鲸骨之间,还有隐秘的联系,岛上的一切,都在鲸骨的脉络之中。

这天出门时,他看到了那块鲸骨,在一堆杂物中,尘土堆垒,霉斑和蚊虫频频光顾之地,唯独鲸骨不染尘埃,将门后的一隅照亮。有苍蝇飞来落在鲸骨上,鲸骨外壁光滑,难以站立,苍蝇失足滑到了杂物的空隙之中,在黑暗中嗡嗡振翅,后来没有声音了,它坠落到更深处。在鲸骨上覆盖着破布和麻绳,夜里鲸骨从杂物之中抽身而出,现在它回到一团芜杂之中,保持着原样。就像他一样,终归要离开这里,回到平庸的生活中去。

告别海岛之前,黄先生向店主要来了门后的鲸骨,那曾是猛力弥漫的下颚,内里蕴含着海中巨兽的力量,而且鲸骨还会飞到空中,更让他为之倾心。他想把鲸骨带回内陆去,安置在书房中,横悬于壁上,作为长久的珍藏,也不枉这番海外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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