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之轮
作者: 【澳大利亚】肖恩·麦克马伦 译/艾思齐
这天早晨,一个世界的末日拉开了帷幕。我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在我的平板上敲下了我能记住的相关细节。这是寒冷一月中的一天,每每我抬眼望向窗外的泰晤士河,都禁不住打个冷战,但天气与这场特殊的灾劫并无关联。
奥迪翁音响服务公司让我去一趟他们在伦敦的工作室时,我以为只是又来了一个工作任务。我为他们做了两年的配音工作,只要他们想要一个可爱的青少年声音,就会说“叫柯丝蒂来”。然而在一月里一个无云而清冷的早晨九点,一个大惊喜找上门来。他们竟然希望听听我的意见。
“你们想知道我对莎士比亚的看法?”我大声说着,一边穿过尤思顿路的车流,一边把电话贴在耳边。
“是的,一个小时内赶过来,”导演的私人助理说,“你能做到吗?”
“可我只是一个伦敦大学的大一学生。成千上万的教授和博士生都比我更了解莎士比亚。”
“艾略特要为第四频道做一个纪录片,会呈现千禧一代眼中的莎士比亚。而你是千禧一代,还演过莎士比亚的戏剧。”
“可我该说什么?”
“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不需要什么高屋建瓴的见解。”
从小学到大学,我都参演过莎士比亚的剧作。这意味着相对于其他十八岁的女孩子来说,当过莎士比亚演员的我背景知识更加坚实,所以我的简历也许真的很适合他们在做的事吧。更棒的是,这给了我一个在电视上露脸的机会,也许还能让我的名字登上爱影库①。穿过伦敦赶往沃平②的奥迪翁大厦这一路上,我搜索了莎士比亚与一些关键词的关联,诸如“奥迪翁”“新闻”“热门事件”。可却一无所获。
奥迪翁的接待区有一些关于录音早期历史的展览。除了蜡筒唱片和碟式唱片外,这里还有八音盒、纸卷钢琴,甚至有一台四百多年历史的音乐钟。接待员说我的联系人迟到了,所以我有机会看看这些展品。我没注意到接待区还坐了另一个人,直到他开口说话。
“那些八音盒也是录音设备。”他说。
“呃,抱歉?”
“八音盒没有录下原始的声音,但它们演奏的音乐同十七八世纪的音乐家们是一个风格。”
他站起身,手背在身后,神气十足地向我走来。他是那种不修眉毛的人,眉毛都长到快一英寸长了。我记得我在哪儿见过这对眉毛。
“德鲁·威尔逊。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在后面加上‘教授’的称谓。”
威尔逊,研究伊丽莎白时代文化的著名专家。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曾在历史纪录片里见过他接受采访。
“你是哪位?”他问道,我正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说一些酷点儿的话。
“哦,抱歉。柯丝蒂,柯丝蒂·温特斯。”
“我想我见过你的脸。柯丝蒂·温特斯,在上个月的学生作品《冬天的故事》③里扮演了赫尔迈厄尼。有趣的双关语,充满希望的表演。”
他的嘴唇微微一翘,既可能是一个微笑,也可能是一种讥诮。我经常演戏,所以我能察觉这些细节。一场充满希望的表演,这措辞经过精心地挑选。我有成为明星的希望吗?他也许是说我很糟糕,但还有改进的余地。这种说话的方式可真让人很恼火。
“请稍等,我在等一封重要的邮件。”我说着,拿出了电话。
我记得几年前有一部纪录片。某位眉毛浓密的专家证明了查理三世不是驼背,说他肖像上耸起的肩膀是后来加的。可查理的坟墓在第二年被发现了,结果他确实有一根弯曲的脊柱和一边耸起的右肩。我翻查着爱影库,找到了纪录片的条目。伦敦大学的德鲁·威尔逊教授,正是那位专家。
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对这位教授的信誉说些过分无礼的话。但另一方面,他可能某天会成为我的一位考官,那么为了一时意气拿一个低分值得吗?想都别想。
“您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吗?”取而代之,我问道。
“没什么头绪。我猜可能和我新近的研究有关吧,莎士比亚戏剧和十四行诗的语型。你对这篇文章熟悉吗?”
不出所料,他把聚光灯对准了自己。我决定熄灭它。
“恐怕不了解,教授,但我下学期会学习伊丽莎白时代的文学。”
“不错的选择。伊丽莎白时代是现代英语的开端。”
就在这时,艾略特走进来迎接我们。我早在给奥迪翁配画外音的工作中认识了他。他总是穿西服打领带,给人的印象和其他经理人没什么两样。那些都是假象。靠说废话和背后捅刀子来建立自己职业生涯的人也许会成为经理人,但绝不会成为一个专家。艾略特专业技能很强,却总是将其掩藏在西装革履之下,这让他在和别人比较的时候显得没那么惨。
“对不起,我迟到了。开会,该死的会。”他说着,装出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
“你又是哪位?”威尔逊问。
“艾略特·卡鲁。我是第四频道新纪录片《回音之轮》的项目经理。”他边说边把保密表格递过来给我们签字。
“做得好。这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标题。”威尔逊说。
这话说得很聪明,把标题的功劳给了艾略特。假如艾略特谦虚地把功劳归于应得的人,他就可以标榜自己是个诚实的人。诚实的人很好被操纵。艾略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示意我们跟他走。
奥迪翁的剧场有一块银幕,一个舞台,二十人的舒适座位以及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控制台和扬声器系统。从排练到成剧的预演等各种活动都在这里举行。
“恐怕这是我唯一一次登上舞台的机会,请谅解。”我们在座位上坐下来时艾略特说道,“在介绍我的神秘表演者之前,我想先做个测试。我将播放五位著名演员的声音,他们演出了《哈姆雷特》的同一段。请写下他们的名字,如果你们能做到的话。”
威尔逊掏出了一个记事本,而我只是打开了手机上的记事本应用。艾略特按下遥控器。毫无疑问,这个片段是哈姆雷特对着尤里克骷髅独白的前十五分钟。我猜对了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但是把劳伦斯·奥利维尔和彼得·奥图弄混了,然后完全猜不出第四位和第五位演员是谁了。
“康伯巴奇、奥图、奥利维尔、伯顿和不知道是谁。”威尔逊说。
“厉害。”艾略特回应道,“你觉得第五位演员是谁呢?柯丝蒂?”
“从他的口音来看,是个美国人。其中夹杂着大量的嘶嘶声和咔咔声,所以这是很久以前录制的。”
“教授觉得呢?”
“美国口音,来自美国东北部沿海的边远地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录制的吧。那个地区保留了十七世纪英格兰口音,堪称英格兰的原声时间胶囊。”
“事实上,这段录音是在伦敦录制的。你们想再听一次吗?”
“也许是威尔士人?”我问。
“伦敦?”威尔逊说着,皱起了眉头。“可能是什么人听过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来自阿巴拉契亚山区的录音,然后用那种口音模仿了十七世纪的英国口音吧。当然,对莎士比亚剧来说,这行不通。”
“为什么行不通?”
“听一听康伯巴奇表演的哈姆雷特,再去街角的酒吧和当地人聊聊天。同样是二十一世纪的伦敦人,他们说话的方式都全然不同。阿巴拉契亚山区录音里是农民和猎人的口音,不会是莎士比亚剧演员的口音。”
你有没有见过那种人,全靠气势汹汹来让你接受他的观点?当威尔逊提出一种观点的时候,他不容许任何质疑。自大的卑鄙小人,我想。祝你彻底搞砸。
“好见解。”艾略特说。
威尔逊倾身向前,也许期待着更多赞誉之词。
“所以我胜出了?”等了一会儿以后他说。
“这不是一场比赛,教授。我只是需要一个对第五位演员完全公正的评鉴。关于他,你还能告诉我一些什么吗?”
“他很有经验,嗓音清晰而尖锐。听起来做了很多露天演出,在那种环境下做音响效果很难。”
“太棒了。”艾略特回应道。
那正是威尔逊在期待的赞美。我考虑把艾略特从我的脸书生日问候名单里踢掉。
“嗯,那是我的工作嘛。”威尔逊轻蔑地挥了挥手。
“柯丝蒂?”
“他听上去有点儿……可爱,”我说,在威尔逊跟不上的方向上分析,“也很聪明,但人很好,你懂吧?就好像,即便要和他共用一间更衣室,我也相信他不会对我动手动脚。”
教授翻了个白眼,可能只给了我满分十分里的两分。
“可爱。”艾略特说,“那我就放心了。”
“所以他是谁?”我问。
“来吧。我介绍给你们认识。”
他把我们领到了一个附近的录音棚。透过观察窗口,我看到一个巨大的木制框架支撑着滑轮、绳索、砝码和平衡物。它的旁边是一个看起来像巨钟内部的东西,大概有七英尺长,四英尺高。艾略特打开门锁,我们走了进去。
“砝码和滑轮驱动着主体机械装置,也就是这个从教堂塔上取下来改装过的钟。”他解释说,“它没有中置擒纵机构,只有一个带刹车片的转子来调节速度。所有这些装置都是用来转动那个马车轮子的。我们不得不移开一扇窗户,用起重机把这东西吊进来。”
“一个早期的音乐钟。”威尔森一面说,一面交叉双臂,往后站了一点。
他这副态度真的惹恼了我了。冒着出丑的风险,我走上前去,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那个马车轮子。它没有铁轮辋,表面覆盖着一层陶土,陶土中间嵌着十二个凹槽。紧挨着轮子的框架上安装了一面剪掉了一端的鼓。鼓的一头用密封蜡粘上了一根平衡杆,用来驱动芦苇细针撞向凹槽。一个现代的立体声麦克风被一个吊杆钳夹在鼓里。
忽然我灵光一闪。
“这是一个录音机!”我惊呼。
“给那姑娘点个赞吧。”艾略特说着,鼓起了掌。
威尔逊倒抽了一口气,而我快反胃了。我刚朝考官的门里打进了一球。完蛋了,我想。现在我想要弄个文学学位怕是得移民去澳大利亚了。
“不幸的是,发明者没有配备一个循环机制。”艾略特继续道,“凹槽是圆形的,所以轮辋上的白色箭头转完了一整圈,你就必须手动地抬起钢针,不然就会洗掉你刚刚录下的内容。接下来你得把钢针挪到下一个凹槽里,继续录音。每个轮子有十二道二十秒的音轨,可以记录下四分钟的声音。”
“可陶土又脆又硬,”威尔逊嚷道,“那些钢针不可能记录下声音的。”
“录音是在陶土还柔软的时候进行的。那时,人们在寒冷的夜里把轮子放在户外,等铁轮辋微微收缩之后,将它和陶土分开。分离下来的陶土圈被放入一个宽阔的烤炉烧硬,然后再安装到另一个轮子上进行回放。一根尖尖的芦苇被用来作为回放的唱针,因为钢针可能会刮坏陶土。”
“它有多少年了?”我问,“它的形制看起来要早于爱迪生的时代。”
“我们只能说,和轮子等重的24K黄金也远远比不上它的价值。”
威尔逊只是张嘴站着,话题完全超出了他的舒适区。
“一段拿破仑说滑铁卢是个坏主意的录音也许和它等价吧。”我勉强开了口,“可是,好像,它只是《哈姆雷特》的一幕。即便是一些有重要历史意义的演员也不会值……”
我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我心里在尖叫,哦,该死的!哦,该死的!它不会是的!不可能的!根本不敢抱有这种希望!
艾略特松开刹车片,发条开始转动。我原以为这个巨大而笨拙的机器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但令我惊讶的是,它只发出了一些轻柔的呼呼声。他把麦克风从鼓里拿了出来。
“你们把头伸进鼓里听一下原声的回放吧。”他说,“谁想先来?”
威尔逊推着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朝鼓走了过去。他喜欢站在舞台的中心,而现在我占据了聚光灯。
“没错,一个前爱迪生时代的美籍莎士比亚剧演员。”他说,“我想我知道是谁的声音了。”
也许他从没觉得自己很无礼,太过习惯于当大人物了。他坐下来把头伸进了鼓里,在那个时候,我想起了小时候玩爷爷旧唱机的情景。即使没有打开扩音器,只通过凹槽中的拾音器也能听到黑胶唱片里录制的声音。随着艾略特把芦苇唱针放进凹槽里,我手撑着膝盖,弯下腰去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