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疾病还是健康
作者: 索何夫
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生病了。
当然,在这个时代,过去意义上的“患病”并不常见:众所周知,人类的身体是一部主要靠有机物构成的机器。当然,这台机器并没有一个真正的设计者,而是在数百万、甚至数千万年的时间里东拼西凑起来的,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不合理、低效甚至无用的东西,因此比标准化生产的机器更容易出毛病。但当它的一切最细微的构造被世世代代的医学和生命科学专家研究清楚之后,防治病痛变成了一件简单的事儿——在这个时代,一切老祖宗有意或者无心留下的致病基因都在我们还是受精卵时就被提前清扫出局,所有人都能得到足够细致的医疗照顾,确保浑身上下的零部件正常运转,甚至连我们摄入的每一毫升水、每一毫克营养素,都是事先仔细计算好的,和在自动化大棚里种大头菜没啥区别……
唯一的差别仅仅在于,我们好歹还有“精神”“情绪”这类东西,大头菜可没有。
哦,没错,只要我愿意,系统会立即为我联系上一个心理医生(天知道那些家伙到底是活人还是程序,我一直倾向于后者),让他老人家替我排忧解难、嘘寒问暖。不过,至少在眼下,我还不打算这么做:那些家伙通常派不上用场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一旦我真的联络了心理医生,就必然会留下记录。某些与我的关系足够亲近的人有权限查看这些记录……
“喂,亲爱的,你在想些什么呢?”
当我离开值班区域,回到我的家中,已经早早等在那里的艾拉注意到我神情呆滞,并露出了一贯甜美和温柔的笑容。如果在过去,百分之九十九,甚至可能是所有的丈夫,一定会对自己妻子露出如此完美的笑容而感到喜悦和满足。但对我而言,这份盈盈笑意所能带来的正面感受早已微乎其微,正如艾拉那完美得如同女神般的脸庞和身材一样。
毕竟,人类可能对任何事物感到厌烦,哪怕这件事物是在彻底地分析了你的爱好之后精心设计出来投你所好的。
当然,话说回来,对于艾拉而言,现在的我也一样——甚至连这个带着雅致的小庭院,被一座漂亮的小山环抱的家,也全都是一回事儿。在过去,人们竭尽一切努力生产、创造、剥削、掠夺和欺诈,来满足自己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欲望,但在这个时代,人们意识到那点儿欲望确实是微不足道的:只要能把那一千多毫升黏糊糊、湿淋淋的肉团给哄舒服了,根本犯不着将整个行星当成代价来伺候大伙儿。
在虚拟世界里,一切都足够廉价。当需求被自动压低到“维持生存”的级别后,现实中也早已不再存在稀缺。
哦,不,这话其实也不大准确:自打我们这个物种在几十万年前因为几个纯属偶然的基因突变而产生了理解和创造抽象概念的小小能耐,凭着这能耐拼凑起了名为“社会”的玩意儿之后,有样东西就一直是刚需、也一直无法被真正替代:社会关系。虽然某些怪胎可能有不同意见,但对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失去了一切社会关系的他们顶多也不过是一坨养尊处优的零蛋。也正是出于对社交的刚需,所以即便在这个时代,我们仍然在工作,也仍然组织着家庭,也正因如此,我才和艾拉一起过了三年。
“你这些天一直看上去有点儿心神不定呢,亲爱的。”在艾拉打了个响指之后,一簇幼苗突然从我俩之间的青草地上绽出,并在眨眼间成长、定型,最后大量相互交织的藤蔓变成了一张桌子。接着,一杯浓茶出现在了桌面上,“喝点儿这个?”
“不,我现在好得很。”我咧嘴笑了笑。如果在现实世界中,做出这个动作肯定会让我显得很傻,但在这儿,在“新世界”中,我的任何神态变化都会被积累了数个世代经验的相关程序打扮得无比迷人,就连传说中的阿多尼斯都得相形见绌,“我只是在想……啊,工作上的事儿。”
“是吗?可人家没听说市政委员会最近有什么特别忙的事情。”艾拉耸了耸肩,将杯中的浓茶一饮而尽——不出意料的话,此时此刻,几毫升含有微量安非他命与咖啡因的稀释剂在现实中也注入她的循环系统,制造出相应的效果……要是她的健康管理系统认定这么做合适的话,“你每天不是只上四小时的班吗?”
“啊,没错。”我下意识地答道——众所周知,早在几个世纪之前,“工作”这东西对人类而言就已经可有可无了:最先消失的是那些令人抓狂、穷极无聊的流水线工作,之后则是各种各样的重体力劳动,以及那些无趣小官僚从事的低效文书作业。当艺术和审美也不再是智人独享的特权时,“工作”这玩意儿之所以被保留,只剩下了一个理由:社会学与心理学的专家们相信,它对于人类社会关系的维持有着几乎无可替代的作用,而且也能确保大多数社会成员的获得感与成就感。不过,对我而言,要处理市政委员会仅剩的那点儿“必须由人类员工处理”的仪式性事务,每天连一个钟头都用不着,“但我们最近有一些特殊安排,所以需要……花点儿时间去思考……”
“是吗?那看来你过得相当充实呢,亲爱的。”艾拉看上去完全没有对我起疑——不过,就算她有这样的念头,我也不可能从她精心设计的表情上看出来,“这样我可就完全放心了。”
“那当然。”我点了点头。
旧世界。
就像大航海时代那些发现了新大陆的人将古老的亚欧大陆和非洲称为“旧大陆”一样,经过数个世纪的演化,“旧世界”这个词也成了对人们生活的现实世界的统称——和虚拟空间里的“新世界”正好对应。事实上,随着人类活动的日趋减少,这个世界对现代人而言反而更像是一个陌生的“新世界”:大多数人只在即将进入睡眠,或者偶尔想要从令人不快的社交中抽身时,才会断开接口回到这个冷清而阴暗的地方。
与那个被认定为我的“家”不同,我在旧世界的住宅只有区区十平方米,内部的空间与其说像是一座住宅,倒不如说更类似于一处被收拾得相当整洁的帐篷。除了与个人健康管理系统直接相连的躺椅之外(它也可以变形成床铺),在这个处处基于极简主义风格打造的空间内只能找到最基础的盥洗设备、个人通讯装置,以及植入墙壁和天花板的照明灯具。唯一的一扇门安静地嵌在举目所及的尽头,看上去更像是封住塑料瓶瓶口的盖子。
通常而言,在我一天的生活中,只有不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这里“实打实”地度过的:大多数时间是为了睡眠,剩下的则是每日例行的、为了防止身体机能显著退化而进行的运动。通常这些运动可以在综合居住设施底层的健身区完成。但今天,那种一直纠缠着我、让我感到失落与不适的感觉却使我鬼使神差地离开了自己的居住单元,走到了街上。
根据历史记录中的描述,在很久以前,城市曾经有着“混凝土丛林”的称号。当时的人们住在高耸入云的巨型摩天大楼中,将自己的一生都抵押在渺小的立方体空间内,过着阴暗而无望的生活。当然,在这个世界,由于绝大部分生活内容已经转入了无所不包的新世界,那些堆叠的混凝土匣子,对我们而言也早已是无用之物——人口的持续萎缩、生活方式的高度简约化,使得每个人所需要的空间被压缩到了极致,绝大多数现代居住单元的主体都位于地下,而宽阔的街道上除了偶尔驶过的自动化货车之外,就只有鸟儿和小动物逡巡。曾是楼房的地方大多已经被葱郁的绿地所取代,其间点缀着少有人造访的公园、古老的纪念碑和含义已然被遗忘的雕塑。还有一些很少有人使用的公共建筑也散落在这些地标之间,看上去唯一的存在意义就是表明这里确实是一座城市。
我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浅灰色的云层下、在刮着微风的树林间行走着,最终来到了两座临街而立的小楼前。根据我早些时候偶然查到的资料,这两座楼曾是一座文化馆和一座不怎么重要也不怎么专业的博物馆,全都因为“具有特别文化价值”被保留至今。但根据我过去十次造访那座博物馆的经历,顶多只有两三次遇到过其他人。因此我有理由怀疑,每个月来到这里的总人数大概还不如在这里负责打扫与维护的机器人数目多。
不过,我来这里的目的本来也不是参观。
在博物馆的三楼有一处稍稍向外凸出的小阳台,或许是为了防止有人意外坠落,超过两米半高的落地玻璃窗将整个阳台牢牢地封了起来,虽然清理机器人会定期清洗,但这个时节饱含尘埃的冷雨仍然让玻璃的外侧满是污渍与泥泞。不过,至少现在,这些窗户的透明度还算不差,可以让我透过它看到与这里一街之隔的文化馆阳台上的情况。
在那里,另一个人也在朝这里张望着。
那是一名女性,一个又瘦又小、披着一件式样非常古旧的浅黄色风衣的年轻女人。拜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什么变化的旧世界服装设计所赐,她的装扮完全比不上新世界中那些眩目迷人(而且往往违背物理规律)的女性服饰,她的长相也同样如此——留得过长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小半张脸,下面露出的是长着不少雀斑的脸颊,以及干瘦而缺乏美感的脖子与下巴。老实说,与任何一个新世界的女人相比,这名似乎还没成年的女性看上去都更像是一把干柴,无论在哪个方面都缺乏吸引力。
但我并不在乎这点。
看到我出现在阳台上之后,穿黄色风衣的女人抬起了一只手,对我露出了笑容。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身份编号、工作,以及在新世界中的身份,但这并不妨碍我也对她挥手、微笑。在看到对方笑容的瞬间,先前一直困扰着我的抑郁感也随即消散无踪——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笑容会有这样的魅力,但这种感觉确实是事实。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看着她从风衣的衣兜里掏出一张画纸和一把蜡笔,专心致志地绘制着一幅图画:那是一棵树,一棵位于两栋建筑之间的高大雪松。虽然她的绘画水平并不算高超,但当她将完成的画作举过头顶,让我看到时,我还是感到了由衷的欣喜。
“啊,亲爱的,你又走神了?”
“不不不,你看错了。”在完成最后一段攀岩之后,我扔下了手中的登山镐,在一丛盛开的雏菊旁坐了下来——在旧世界,一口气爬过近三百米的垂直高度肯定会让我疲劳到彻底动弹不得的程度,不过,在这里,用于模拟现实环境的不适感本身也是可以调整的:为了确保能最大限度地带来成就感,又不至于造成过分的痛苦,细致分析过我思维的专门程序刻意将我的疲劳感调整到慢跑两千米的水平。
只不过,在即将攀上崖顶的那一刻,我因为失神而没有握紧登山镐,险些摔了下去——虽然在新世界里,我当然不会摔死,但考虑到这条登山路线已经被我攀爬过的次数,这样的失误仍然很不应该。
“没关系的。”在重新站起来后,我解释道,“只是手滑了而已。偶尔的失误嘛……”
“不是我多疑……亲爱的,你最近真的有点儿怪啊。”象征性地走进崖顶的凉亭之后,艾拉立即换上了一套与刚才的登山服完全不同的盛装:黑色的百褶裙沿着她的大腿两侧层层叠叠地展开,珠玉和宝石在低胸上衣上闪烁着耀眼光泽。几百根飘带以让牛顿惊掉下巴的方式在她身侧舞动着,镶金的边缘在阳光下就像一丛丛明灭不定的火花一样惹眼——从理论上讲,这样的搭配是严格基于我的个人喜好而设计的,可以从任何角度叩动我的心扉。可奇怪的是,在盯着艾拉看了几秒钟之后,我发现自己心中竟然涌起了一股不安。
我突然开始觉得,艾拉似乎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么可信。
当然,我和艾拉并不存在多么特殊的感情关系——在过去,人们的婚姻通常是为了两个目的:界定财产权和生育后代。在这个时代,古老的私有财产概念早已模糊,危险困难的生育行为更是由专业的培养舱和自动化实验室全面代劳,婚姻纯粹成了一种古老习俗的残余,就像阑尾一样,不算完全没用,但也没什么大用。绝大多数人之所以仍然会结婚,最重要的原因仅仅是“过去的人都是这么做的”,以及在新世界中,婚姻几乎不需要任何成本这两点而已。
有趣的是,虽然看上去极为廉价,但这个时代的婚姻关系在整体上倒也不比过去脆弱:多谢在漫长的岁月中积累下来的层层算法和心理分析程序的帮助,在新世界中,任何试图结为连理的人总能收获一个高度符合自己喜好的他或者她。没错,在大多数时候,这样的结合仅仅是因为惯例与习俗,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例行公事,但人们至少很难轻易厌倦对方。
更何况,我曾经以为,自己与艾拉确实是真心相爱的。
从最初相识时算起,我们之间的互信已经维持了整整十年之久——新世界中的人通常不会知道对方在旧世界中的真实身份,但这段时间仍然长到足够让我们充分了解彼此。按照古老的习俗念出那段以“无论疾病还是健康”开头的誓词之后,我们又一同生活了整整三年,至少在这段时间的绝大部分时候,我都对她毫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