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色海棠
作者: 万胜
下岗后,我换了很多工作,都不长久,最终选择在医院做护工,一干就是十年。经我手康复和死去的患者不计其数。虽然我和他们的相处很短暂,对他们的身世和心事却很了解。人生病时愿意有人陪伴,喜欢向人倾诉,有些话亲人们嫌烦不爱听,有些话他们不想被亲人们听,我这个贴身的外人是最合适的倾诉对象。有一位孤寡老人,精神有点问题,不伤人,只是时常神情恍惚。在我护理的病人中,她是最省事的一个,其实养老院花钱给她雇护工只是为了看着她不出意外。她走得毫无征兆,头天晚上她说今天有点累,想早点睡,早上我照例去叫醒她,发现她已经凉了。她生前跟我说了很多她的事,那些事除了我之外没人知道。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没了,她在这世界上经历了那么多啊!都不作数了吗?一个人如果死后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不就相当于根本就没活过一样吗?从此,我开始记录他们的事,我想至少让他们在我这里留下一点痕迹吧,尽管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是个微不足道的存在。
白梅
苏屯曾是日本满铁的附属地,因此,1945年以前这里住过很多日本人。海棠街上的东风浴池最早是日本人开的钱汤,中国人不许进。那时钱汤的对面还不是商场,是一座寺庙,香火不旺。钱汤的后身是日本人建的神社。紧挨着神社是一排日本楼。
白梅的父亲白福连是唯一可以随意进入钱汤的中国人。他在火车站里谋职,跟日本人称兄道弟。他每天都会去泡澡,泡完澡就到对面的寺庙跟老和尚对坐,日子很悠闲。
苏屯火车站的站长叫松本贺,小个子,敦实,罗圈腿,爱爽朗地大笑,像京剧里的花脸。他常邀请白福连携妻带女到他家做客。白梅和松本贺的儿子松本淳一郎同年出生,松本贺在家里办满月宴,把两个婴儿放在一起,给白梅取了个日本名字,叫百奈子,说两个孩子以后就是异姓兄妹。一天,白福连听说自己被抗联列入锄奸黑名单,吓坏了,恳求松本帮助,松本贺便把白福连一家安置在自己的日本楼里,两家成一家。白福连一家就此彻底融入日本人的生活。
若干年后,神社被铲平,这地方改建成冰果厂。日本人的钱汤保留下来,更名为东风大众浴池。日本楼始终没动,白梅和母亲一直生活在里面。
1950年前后,曾有个工作组来到日本楼,调查白福连的汉奸问题。白梅当时七岁,只知道蹲在地板上玩儿。审问她母亲的那个人很凶,喊声大得房子装不下。她的母亲则低头含胸,始终重复两句话:我不知道;他是好人。当天,她们母女被带走,关进一间破旧的平房。这一夜,母亲始终紧紧抱着女儿。白梅感觉到母亲的身子一直在抖,她以为母亲冷,可那是夏天,闷热。
第二天,有个人来见白梅母女,不是审问的那个人,但穿的制服都一样。这人面善和蔼,蹲下身子和她们说话,语气轻,像怕惊动了谁,还捏白梅的小脸蛋儿,逗她乐。这人给白梅的母亲一张字条,告诉她不管到什么时候这个护身符都不能丢。随后,白梅母女又被送回了日本楼。送她们的仍是审问的人,这回变温和了。
白梅对送护身符的那个人记忆深刻,因为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尤其是手上,捏过她的脸蛋后,那种香味似乎就一直残留在她的脸蛋儿上,总是提醒她有这么一回事。十六岁那年,她第一次到沈阳的慈恩寺去,才知道那种气味原来是香火味。
白梅对父亲没有记忆,她了解的一些细节都是听母亲讲的,比如父亲是大个头,肩宽背厚,像苦大力,其实心细手巧,为人和善,遇事有主张。这从小打下的烙印,一直到上学才被动摇。有个会画画的同学给她父亲画了像,精瘦的鬼样子,鼻子下还有一撮小胡子。同学们都骂她是汉奸,人人都欺负她,每次玩打鬼子都强行拉她去当汉奸,押着游行,不但拳打脚踢,还往她脸上吐唾沫抹脏泥,她因此变得孤僻冷漠,活到四十岁都未嫁人。
东风浴池对面的寺庙“文革”时被夷为平地,建成苏屯最大的百货商店,二层板楼,一楼农具电器自行车副食,二楼服装鞋帽日用百货。白梅像父亲一样爱洗澡,洗完澡就去百货商店,不买东西,就喜欢看花花绿绿的商品,闻里面的味道。
1984年冬,这天中午,她从浴池出来,朝对面走,头发湿漉漉冒着热气,刚一会儿就冻硬了。突然有人在背后说话,天太冷,湿着头会生病。说话人口齿不利索,一字一顿,发音怪异。白梅以为这人有病,回头看,是个穿黑呢子大衣拄着手杖的瘸子。会画画的同学站在旁边,指着白梅对瘸子说,喏,她就是你要找的人。
瘸子笑得不自然,鼻头和眼圈都红着,像是被冻的。
白梅皱着眉打量瘸子一番,没说话,扭头就走。
瘸子说,别走,别……
同学也喊,白梅,你等会儿,人家是日本人,漂洋过海来找你的。
白梅说,不认识。
瘸子说,我的父亲和你的父亲,是好朋友,你的父亲是我们家的恩人。
白梅停住了,回头问,你认识我?
日本人笑说,百奈子,你就是百奈子!
白梅有点蒙,你叫我啥?
日本人说,百奈子,我父亲给你起的名字,我叫松本淳一郎,我也有中国名字,白再生。
白再生来到苏屯时,白梅的母亲已病故两年,所以关于两家之间的渊源只有白再生说得清楚。白再生告诉白梅,那年他年纪太小,没有记忆,而且母亲对这些事也很少提及,直到他十八岁,母亲才给他讲起那次逃亡经历,如果没有白福连的帮助他们一家绝没可能逃回日本,或许早已死于战乱,母亲说这样的恩情不能忘,条件允许一定要回到中国去报恩。白再生一直记着母亲的话。五年前母亲去世,只剩他一人,这次正赶上他所在的公司到中国考察商业项目,他便随商务考察团来了中国。
我爸跟你们一起去日本了?白梅问白再生。
我听我母亲说,你父亲把我们一家送到解放区后就返回了,我们一直等到战争结束后才启程回日本,这期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白梅说,我爸长啥样?
白再生说,我家里有一张父亲留下来的照片,但在我小时候,家乡发生了一次大地震,照片都遗失了。
白梅刚兴奋起来的目光随即黯然,也没再往下说什么。
她看着眼前这个日本人,心里不是滋味。因为父亲,自己从小受了太多的冤枉气,可今天证明,她并不冤枉,父亲果然帮助了日本人。因此,白梅有点恨白再生,她对白再生说,我不知道过去的事,而且我现在生活得也很好,不用你来报什么恩,你走吧。
白再生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小时候一直受歧视,我的父亲加入了你们的抗日队伍,跟着去打仗,也没能回来,我们一样的遭遇,我想尽量帮助你。
白梅冷笑,你跟我咋能一样呢,用不着跟我这儿装活菩萨。说完朝前走,没再回头。
白再生没跟考察团回日本,而是在火车站前的招待所里住了下来。他每天只做两件事,一是到处闲逛拍照片,二是围着白梅转。白梅在冰果厂上班,每天白再生都会准时出现接送她上下班,就像她的影子。一个外国人疯狂追求一个嫁不出去的中国老姑娘,这在当时成了苏屯的一段奇闻。
白梅拿白再生没招儿,只能置之不理。但白再生却得寸进尺,他开始干涉起白梅的生活来,比如白梅到菜市场买菜,他就在一旁告诉她,这个没营养,那个不适合她吃;白梅到百货大楼买日常用品,他也在一旁出主意,惹得别人直笑话。白梅一开始很烦躁,渐渐地发现这个日本人懂得还真多,而且说得也头头是道,不知不觉中就产生了微妙的心理依赖,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征求白再生的意见。她态度上的扭转,让白再生非常兴奋,他就表现得更加积极。
一天早上,白梅醒来,突然意识到这个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窗台摆上了花,床单被罩换了花式,物品的摆放变得规规矩矩,饮食习惯也跟以前不同了。她心里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愉悦,这就叫幸福吧?她想。从小到大白梅一直都活得压抑自闭,除了自己的母亲没人在乎过她,她也从来不在乎别人。母亲走后生活对于她来说就成了没滋味的白水,熬到哪天算哪天。自从白再生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原来的生活就像老照片,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现在她所感受到的生活有了色彩,五颜六色,由淡到浓。
这天,白再生像往常一样送白梅到家门口,把她买的东西递给她,转身要离开,白梅突然说,要不要进屋坐会儿?
白再生有点受宠若惊。他第一次踏进白梅的家,显得特别拘谨,像木偶一样。白梅让他坐,他就笔直地坐着,两手放膝盖上,连头都不敢转动一下。白梅沏了一杯白糖水给他,他用两只手抱着杯子,像怕冷似的。白梅不知该说些什么,母亲走后她的家还是第一次进来外人,而且是个男人。两个人就那么沉默了好久,窗外的天很快就黑了,窗户成了镜子,映着他俩。白梅开始紧张起来,说要不,你走吧。
白再生起身,把水杯放到桌上,规规矩矩地向白梅鞠了一躬,说,那我就告辞了。然后直挺挺地走出门去。
白梅感觉屋子很空,仿佛什么东西被白再生带走了。她把那只水杯捧在手里,好像那种温热是白再生留下的。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自然多了,白再生没用白梅让就跟着进了屋子,像回自己家一样。他主动给白梅做了一顿日本料理,摆好饭菜,从呢子大衣的兜里掏出一瓶清酒,两人对坐窗前开始吃饭。白梅怕人看见,起身去拉窗帘,白再生说不用吧,这样很好。白梅一想倒也是,拉上窗帘反而更说不清了。
二人对坐窗前,就着一轮明月,斟上清酒,白再生端起杯说,百奈子……
白梅说,别别,你还是叫我白梅吧,我不习惯。
白再生说,也好,我能想象,我们的父亲曾经就像我们这样坐在这里一同喝酒的样子。
白梅说,你见到过那张照片吗?
白再生说,那张照片一直被我母亲当宝贝珍藏着,从不拿给别人看,不过,我十五岁那年趁母亲不在,偷看过一次。
我爸长啥样?白梅问。
你的父亲很魁梧,站在我父亲身旁,我父亲才到他的胸脯,面目记不清了,因为怕被发现,没敢多看。
我妈说他长得像苦力。白梅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母亲讲,其实我父亲早就知道你的父亲是共产党的特工。
我爸爸是地下党?
是的,但我父亲一直替他隐瞒着,我父亲没杀过中国人,这一点你的父亲知道,而且我父亲主动参加了抗日队伍,我们都痛恨那场战争,回到日本后,我母亲隐瞒了我父亲的事,但我从小仍然被看成是懦夫,挨欺负,没人愿意跟我们家来往,所以我能理解你的不幸。白再生苦笑。
咱两家根本不是一回事儿。白梅不禁叹口气,她想起了那个手上带着香火气的人。可惜,我父亲一直没有个信儿,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二人世界,小口抿酒,轻声诉说,是一种非常受用的感觉。白梅胸膛里像生起了一团火,文火,慢慢地把整个身子都烘热了,脸也开始发烧,脑子晕晕乎乎的。她的意识有点往外飘,她努力抓住,不让它飘走。她想这样可不行,自己要是迷糊过去,发生什么自己都不知道,于是她说,你走吧。
白再生的脸也醉得红扑扑的,站起身,规规矩矩给白梅鞠了一躬。
白梅笑说,你们日本人咋这么奇怪呢,动不动就鞠躬。
白再生说,跟我回日本吧。
白梅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她可从来也没有过这种想法。出国这个词在她的头脑中根本就没有概念,她连苏屯都很少出去。
跟我回日本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白再生又说。
白梅连自己也弄不清楚,当时为什么会有那种举动,她突然站起来,甩给白再生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完,两个人都愣住了。白再生转身开门下楼,消失在夜色里。她的眼泪簌簌下落,然后是号啕大哭。到底是为什么呢?真是搞不清楚,就觉得一直堵在心口几十年的那块东西突然就通了。大哭一场后,情绪稳定下来,她才开始为打了白再生而后悔。她站在窗口朝火车站的方向望,虽然看不见招待所,但她似乎能感觉到此时白再生也在某个窗口与她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