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街10号
作者: 石钟山一
光荣街10号是军区干休所的一个家属院,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一批又一批离退休的老军人,从军区大院宿舍搬到干休所。船到码头车到站,这些操着南腔北调的老军人,戎马一生,到了退休的年纪、搬到了干休所,光荣街10号是热闹的。
干休所建筑的样式和军营并没什么两样,一排一栋楼房,井然有序,像一列列站在队伍中的士兵,整齐划一。院内的空地上,有假山、凉亭,树木花草也是少不了的,在四季更迭中,或凋谢,或怒放,映衬着有序的干休所的阴晴圆缺。
这些离退休老军人,退休前的身份职务并不相同,司、政、后各自的单位也不一样,在军区上班时,他们所居住的家属院也不相同,平时在军区机关打个照面,并不相熟,只能算个脸熟。但住到干休所却不一样了,他们成了邻居,有的还成了对门,楼上楼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很快这些老军人就熟络起来,今天他家给你家送盘饺子,明天你家又给他家送来一盘炖排骨,离退休后的日子便活色生香起来。
这些上惯班的军人,冷不丁退下来,还没完全适应,他们一大早就起床,穿戴整齐地下楼,看到干休所的院落和不一样的景致,才突然醒悟过来,发现自己真正地退休了,把每日的早操改成了自由活动。有几位仍延续着跑操的习惯,端起两只拳头,绕着花坛、凉亭,一二三四地跑将起来。早来干休所的那拨人,似乎对退休生活早就熟悉了,他们在草地上打太极拳,或在凉亭旁舞剑,游手好闲者站在一旁看着热闹。
每当这时,有子女和老人同住的,已经收拾整齐匆匆忙忙去上班了。他们脚步匆匆,目不斜视。每当有别人家子女从这些离退休老军人面前走过,他们的目光总会追随过去,相送一程,直到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他们才恍过神来。上班做事情成了年轻人的事,自己已是闲人。
陆续有家人打开窗子喊各自回家吃饭,他们像一群贪玩的孩子,失去了时间概念,在家人的呼唤中,惊醒过来,收起自己的架势,匆匆回家吃饭。
然而吃完饭的他们,依旧没事可干。在家里憋闷一会儿,又一次走下楼来,院子里凉亭下已经有早到的人开始下棋了。棋是传统象棋,车、马、炮在方寸之地厮杀得正是热闹。围在一旁的人,提着茶壶,端着水杯的,也并不闲着,站在对弈双方的身后,热情地出谋划策。他说出兵,你说飞相,他们似乎在一场棋局中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定位。他们做了一辈子军人,都是参谋、干事出身,出谋划策是他们的本行。对弈的人,有的采纳他们的意见,有的我行我素,不论怎样,他们都不气馁,再接再厉,吵吵把火地把棋局进行下去。
太阳又升高了一些,家属们从楼洞里走出来,她们手里提着篮子或网袋,她们互相吆喝着,成群结队去菜市场,采购一天全家的吃食。女人们在一起,风格就收敛了许多,她们低声说话,交流着菜市场的价格。也有说起自己子女的,比如谁谁家的丫头或小子又要结婚了,或者离职下海了,谁挣了,谁赔了。她们议论着,感叹着,不论做何感想,总之她们都成了看客,边缘角色,只有感叹议论的份了。她们和自己的男人一样,成了干休所的一员。
每家每户都有一两个子女仍在部队工作,早些年这些子女入伍参军,然后提干,留在了部队,每年都会有一次休假,回到干休所来探望他们的父母。不论谁家子女回来,都是干休所最热闹的时候,子女们不仅要看望自己的父母,还要探视一下从小看自己长大的伯伯叔叔阿姨什么的。离退休军人讲究礼节,不论谁家的孩子回来了,都要在家里热闹地请上一顿饭。当然要请这些子女的父母作陪,每次聚会都会成为一次回忆。话题总是从孩子的成长说起。说他们小时候如何调皮捣蛋,哪年入伍离开军区大院,分手时的种种场景,当然话题的中心还是要落到当下,子女们何时晋级,当下的职务和工作。子女们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前途不可限量,他们就回想起自己正当年的岁月,不也是这样斗志昂扬。到最后他们不论职务高低都一律进到了干休所,一样的生活一样的晚年。岁月的无情在他们这些老人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酒局随着他们的情绪也百转千回。
离退休后的他们,盼望子女回来成了生活中的大事,这辈子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关注过子女。孩子们小时候,他们工作忙,并没有在孩子身上投入更多的精力。家里的孩子多,都是老大带着更小的弟弟或妹妹,上学或吃食堂。他们忙了一天,下班回到家时,打开房门,看到孩子们人头齐整也就算放下心来。有的调皮捣蛋,在外面闯了祸,被别的家长或老师告到家里,他们就一定会弄出点动静,轻则一顿臭骂,重则拳脚相加。面对屡犯者,就把孩子捆在院内的树上,用皮带招呼。不论司、政、后家属院里,隔三差五就会发生这样一幕。一个半大小子被父亲捆在树上,父亲抡着皮带没头没脑地去教训孩子,一边抽还一边喊:长记性了没有?有胆子小或脑子灵光的孩子,这时就会小声求饶:记住了,下次不敢了。父亲也见好就收,虚张声势地叫骂几句,解开绳子,再踢上一脚,半大小子屁滚尿流地就跑走了。但也有犟种,不服父亲的管教,一边挨打一边大叫:打倒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他们的口号都来源于电影台词。这样的犟种少不了多受些皮带之苦。
这就是他们教育孩子的方式,简单粗暴,却行之有效。多年后,这些孩子大了,有的参军,有的参加工作。参军的子女中,有的在战场上成为了烈士,有的立功受奖,在部队里提干晋级。不论孩子是好是孬,都成了他们的晚年念想。
子女们不论身在何处,孩子便成了他们的话题,议论上一阵子。有时也会走到干休所大门外,站在街角望着熙来攘往的人流车流,希望和远在外地的子女在这里不期而遇。
日子复日子,有老军人住院,就再也没有出来。随着他们的年龄增大,救护车频繁地出现在干休所院内,停在某个单元楼下,这时会围过来一群人,他们胆战心惊地看到老张或老胡被抬到救护车上,望着救护车鸣着笛声慌慌张张地朝医院奔去。过一阵子,老张或老胡会从医院里走出来,有的就再也回不到他们中间了。晚年的他们,成了秋天挂在树上的树叶,一个不经意,就会飘落下来。
干休所不再年轻,有墙砖开始脱落,院内的路面也变得坑坑洼洼,当年的小树,已经长到几层楼那么高了。院里的老军人随着岁月一个个离去。就是还健在的,也很少出门了,站在窗前看风景又成了新的常态。
渐渐地,干休所院内失去了往日的热闹,昔日热闹的凉亭下,成了鸟们的聚集地。偶有人路过,它们“嗡”的一声飞走,绕着树梢盘旋。掉落的墙砖又被补上,坑洼的路面也已修好,但失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子女们渐渐地回来得少了,这些当年还年轻的子女,在父母离开后,他们也已不再年轻,成了壮年,成了一家的顶梁柱,忙着自己的日子。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繁闹的光荣街10号院,进入到新世纪之后,一下子变得冷清下来。干休所的房屋饱经沧桑,但仍如一个又一个倔犟的士兵,整齐地排列着。树木越发变得葱茏茂盛,院内不知名的鸟越来越多,流浪猫成群结队在树丛里出入。唯一少了当年热闹的人气。
二
又是一转眼,光荣街10号老一辈人中,就剩下小花阿姨一个人了,她就像秋雨中挂在枝头的最后一片树叶。
从那以后,我们这些在外地工作的子女,每次回到光荣街10号,都要去看一看小花姨。小花姨早已不再年轻,大龙说她妈已经八十三了。每次见到小花姨,她的身子骨依旧健朗,走起路来还带着风。现在她和大龙住在一起,大龙每天上班没法全心全意照顾小花姨,便在老家找了一个远房亲戚,来照顾小花姨。远房亲戚是位女性,三十大几,四十来岁的样子。小花姨每天都有散步的习惯,迈开和她年龄不匹配的步子,大步流星在前面走,保姆颠着小碎步在后面跟随。保姆的样子,似乎在追赶一个淘气的孩子回家吃饭。
小花姨的活动大多时候局限于院内,她匆匆地走着,走到凉亭或某棵树下,或突然停下脚步,望着空空荡荡的前方,呆愣上一会儿,一缕悲伤快速地从她脸颊上掠过。这些地方,都是院内的叔叔伯伯生前经常活动吵架的地方。他们在凉亭里下棋,时刻都是热闹的,他们吵吵嚷嚷互不相让,为了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不知为什么,他们年龄越大,火气却越旺,总是跟孩子一样较真。
他们的家属,在几棵树下的空地上跳舞,见自己的老头和人争吵起来,就有人说:那谁,还不去管管你家老头。人群里就会走出三两个阿姨,奔自家正和他人争吵的老头走去,到了近前,扯一把老头的衣袖劝架似的:得了,不就是下一盘棋么,何必弄得跟个乌眼鸡一样。每当这时,大部分老头就会借坡下驴,甩一甩衣袖,丢下一句:老王,你都玩赖一辈子了,和你这样的人说不清。回家,喝茶去。说完也就走了。
钟叔叔是个爱较真的人,每当小花姨去拉钟叔叔的衣袖,钟叔不仅要把小花姨的手甩开,还会训斥小花姨一顿:你别抹稀泥,下棋就是战斗。这要是在战场上,哪有机会让你重新来过。丁是丁,卯是卯,一步错步步错。
钟叔叔说到这,脖子上的青筋都会冒出来,一跳一跳的。见小花姨说话不管用,老张或老刘就会上前劝道:老钟,下棋不就是游戏么,怎么好和战场比。让老胡重走一步又能咋,你这么较真,老胡心脏病都犯了。
钟叔叔不敢苟同众人和稀泥的方式,认真地纠正道:性格就是人格,人格就是工作风格,磨磨唧唧,举棋不定,还配当一名指挥员么?
刚才和钟叔下棋的老胡叔,听了钟叔的话,就伤了自尊,他脸色苍白,手抚着胸口,哼哼唧唧地道:好你个老钟,你贬低我人格和能力,告诉你,我和你没完。
眼见着老胡心脏病就要犯了,众人拉拉扯扯地把老胡叔架起来,簇拥着向家里走去。钟叔见老胡走了,气也消了一半,冲身旁仍然站立在原地的小花姨道:你该干啥就干啥去吧,我没事。说完丢下众人,绕到路上快走去了。在钟叔的习惯里,不论生多大的气,只要快走上一阵,出一身汗,气就全消了,什么事都没了。下次再见到老胡,似乎把之前的不愉快都忘光了,热情地招呼道:那啥老胡,这阵子身体还好吧?见钟叔把话都递到这个份上了,胡叔又能咋地,他们都是几十年在一起的老战友了,谁啥脾气早就心知肚明了。然后就借着钟叔的话茬,平静地道:身体还行吧,你也注意点,别仗着身体好到处和人吵架。钟叔听出胡叔话里有话,就呵呵笑一笑,拉着胡叔的手又到凉亭下棋去了。
干休所每个角落,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身影甚至气味。此时,形单影只的小花姨,一定又想起当年那些热闹的场景。如今整个院里就剩下她一个老辈人了。她呆愣一会儿,目光就移开了,望着天空,然后又长久地伫立。人们都说,人死后会进入到天堂,天堂自然在天上。小花姨的目光长久地留在天空中。
每次见到小花姨,大都是在院子里,她刚发完呆,或者正在发呆。我们远远地会叫一声:小花姨……然后奔过去,就像当年孩子一样站在小花姨面前。她会迟疑地把目光投在我们脸上,自己的脸也柔和起来,目光慈祥地落在我们的脸上。起初她的目光会一亮,似乎认出我们中的某一个了,片刻又变得木然起来,声音仍慈祥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我们报出父母的名字,她终于想起来了,然后亲切地叫着我们的小名道:××,你回来了,还不快回家去,你爸妈等你们吃饭呢。
我们发现,小花姨已经糊涂了,她的脑子和她的身体不相匹配了。我们望着眼前迟暮的小花姨,似乎又穿越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小花姨在街道工作,确切地说是负责军区家属院家属鸡毛蒜皮的工作。在军区所在的街道,军区家属院是街道工作的大头,许多非军人家属,包括我们这些孩子户口都在当地派出所,我们自然也成为了所辖街道的一部分。小花姨的工作很繁杂,比如孩子升学、就业,包括参军,甚至计划生育都是她的工作范畴。小花姨就很忙碌,她年轻矫健的身影不停地挨家挨户穿梭。不是下发通知,就是拿着一份又一份传单张贴在楼门洞里。小花姨有一双又长又壮的腿,走起路来,像一匹马似的健康而又有力。
院里孩子的父母,有的不是双军人,在地方上班,会经常遇到加班。我们放学后,父母不能按时下班,写完作业的我们,就在院子里扫秋风。每天总有几个不能按时吃饭的孩子,在院子里游荡,肠胃不争气,经常会乱叫上一气。小花姨这时总会及时出现在我们面前,挥着手道:到我家去。起初,我们总是见外似的躲开,小花姨不依,这手扯着我们的衣领子,另一只手又拽过别家孩子的一只袖子,把我们拉扯到她家的饭桌前,饭菜早已盛好。一回生二回熟,我们也不客气了,狼吞虎咽起来。小花姨就坐在一旁,欣赏地看着我们吃饭,还不停地说:慢点别噎着,饭菜锅里还有,吃完了我再给你们去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