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雷声万里闪

作者: 王剑冰

一  泰山来了一位法国人

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一座山,能像泰山这样浸染着那么深厚的文化,没有一座山被人们如此崇拜和崇敬。进入清代以来,到泰山的外国人越来越多。而这些外国人有的是专门慕名而来,有的是来中国公干顺便而来。因为泰山对于他们、对于世界都太重要,加上所来不是官员即是学者,来到这里,必然要记录下他们的所见所闻,他们的惊叹与惊羡。而且他们的文字多翻译成了白话文,这样,二十世纪初期关于泰山的游记便十分可观。这是文化的交流与传播,也是白话文的进步与发展。

一百多年前的1916年,美国著名女诗人蒂金斯,站在泰山之巅,被眼前的景象所陶醉,她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将来自大洋彼岸的赞美之情,汇成了热烈奔放的诗篇:

来自广阔空间十二方纯净的风,

震荡着六千级阶梯之后的狂喜,

张扬着天穹最激动的呼喊:

这就是泰山,

美丽、神圣的泰山!

蒂金斯从此爱上了中国文化,创作出大量中国元素的诗歌,其中以泰山为主题的长诗《最神圣的山》,被文学史家称之为伟大的作品。闻一多1922年公派留学美国,最先认识的诗人就是蒂金斯。蒂金斯非常赏识闻一多,热情帮忙刊登他的诗,还引荐他结识了不少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作家。

英国著名作家狄更生比女诗人来得还早一些,他1912年登上泰山,感悟到了泰山的自然美,这种美包括依山就势修筑的层层叠叠的台阶。他因此感叹:“中国人在山水间的点缀是没有一点辜负自然的,他们宁可牺牲一点便利,不愿斫丧自然的和谐。”

同闻一多一样,诗人徐志摩也是那个时间出国深造,到英国后认识了狄更生,并得到他的热情帮助,两个人畅谈文学,话题也会转到泰山上。狄更生对于泰山的感觉和赞美,让徐志摩慨叹不已,后来徐志摩也留下了《泰山日出》的散文。说是散文,实则是一章散文诗,充满了激情与浪漫,是难得的泰山日出写照。

在这些外国人的诗文中,日本汉学家松平康国写得较有特点。他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五月曾经登上泰山,有《登泰山记》及《登泰山》诗。他写到:

五岳惟泰山最名,《尔雅》谓之“东岳”,《尚书》谓之“岱宗”。岱,代也,言东方为万物交代之处。宗,长也,言为群岳之长。古有封禅之典,明堂之设焉。明治三十八年(1905年)四月,余自直隶游山东,将拜圣庙于曲阜,路宿泰安。其北泰山,蜿蜒磅礴,势颇雄拔,瞻之在前,仰之弥高。余夙有登泰之志,至是决然。五月六日昧爽,乘轿而发,行五里抵岳麓。

拾蹬数百级,仰则中天门在近,如可一跃至,良久始达。门内有伏虎,履尾不噬石也。降又陟,是为黄岘岭,俗呼快活。溪上石亭,谓之“涤房”,结构古雅可爱。溪以全石为底,点以苍苔,水散漫而流,阔处缓,隘处急,急者如骤雨,缓者如戛玉,清音妙响,使人悠然意远。度小桥,路左右设红栏,其上五大夫松在焉。老干古枝,数百年物,然非秦代之旧。稍登,峰峦合沓,四面迫人,身陷于壶底,天小于盆,峰头皆松,破石罅而出,天风所鼓,飕飕谡谡者,其太古之韵乎?至朝阳洞,南天门悬在头上,欲仰视则帽檐碍背,轿夫一步一喘,徐行如蜗。马第伯《封禅记》云:“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顶,如画重累人矣。”今践真境,始解其妙矣。巳牌后半刻,达南天门,自麓至此为磴八千级云。下轿东行半里,有碧霞宫,香火甚盛,稍西拜孔子庙。东北地势隆起处,是为玉皇庙,即泰山绝顶也。庙前设石坛,坛下有无字碑,高二丈,阔二尺,石腻而泽,古色可掬,金石家或为秦碑,或为汉碑,余则左袒刘氏。

后绝壁有唐开元摩崖碑,碑趾石坏字灭,盖冬日打拓者,就碑下燎火取暖,故然。午牌还至南天门,觅来路下山。闻登岳有二途,一从东谷,一从天门,岩瀑之奇,东谷为优,而里程则相若,余由天门云。《汉官仪》《泰山记》皆曰“高四十里”,明人某用西洋测地术,得十四里。余以所经时刻推之,后说为近。夫此山,高则不若嵩、华,奇则不若恒、衡,而其名最著者,岂非以有仲尼小天下之语乎?嗟吁!泰山常在,圣人不复起,吾至仲尼登临之处,俯仰今古,感慨从中来。自今数日,渡洙泗,诣阙里,寻杏坛之遗迹,拜孔林之圣茔,其感果何如耶?

这篇游记随意自然,简洁干净,又不失个性,显现出成熟的汉语功力,写景如画家描摹勾画,繁简得当;论理便细致考究,思维缜密;抒情则豪迈奔放,意气风发。此文首先在其日本朋友间引起反响,继而影响了日本国民。

泰山文化在国外逐渐产生广泛影响,由此,一批批来自东方韩国、朝鲜、日本、越南、印度、印度尼西亚和来自西方意大利、俄罗斯、法国、德国、英国、奥地利、美国等各种人士,在这里留下他们的足迹。

当然,由于身份不同、经历不同、职业不同,有的人可能留下来的是一篇文章、几首诗歌,有的则会专门写一本书出来。奥地利汉学家哈克曼、美国北长老会传教士倪维思、美国传教士布朗、英国女画家坎普、德国建筑师柏石曼,都在当时著有论说或摄影专著。譬如德国学者卫礼贤写了一本《中国心灵》,其中专有《圣山》一节,详记他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登泰山的所历所感。他认为:“在中国的历史上,这座山一次又一次地显示出它自己不可取代的位置。它象征了一种启示,也象征了一种神秘,生和死都被认为起源于它。”

还有六十二岁的德国传教士彭安多的《泰山及其祭祀》一书,彭安多自序中称:“本书所描绘的泰山及其名胜古迹,基于1901年和1903年作者游览泰山时之个人所见。”尽管法国人沙畹对此书评价不高,认为其大抵以《泰山道里记》为蓝本。但整体上看,无论是出发点还是创作态度,还是应该给予肯定,尤其书中亲历亲睹的一些泰山风俗,今天仍可作参考和研究。书中所配酌泉亭、遥参亭等三十五幅照片,也显珍贵。

当年外国人来泰山,最大的好处是他们带来了相机,把泰山的景象都记录在一帧帧底片上。通过这些底片,我们现在依然能领略当年的泰山时光,而且可以借助这些照片来研究泰山的历史,包括建筑,包括民俗,包括山水。譬如周郢先生就发现,当时老外拍摄的天贶殿部分壁画内容,与现在的壁画就有些不同。

整体上说,这些西方人无论是散文笔记还是著书立说,对于泰山都是有所贡献的,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和认知解读了这座东方的圣山。

列举了这么多,就像是一个序曲,我们似乎还是有所期待,期待着有一个人,能够更加系统、更加深厚地研究泰山,认知泰山,以使其在世界范围内产生更加广泛的影响。

可以肯定地说,我们等到了,泰山等到了。光绪十七年,也就是1891年正月,当中国人正在欢度春节的时刻,一位法国人来到了泰山。这个人,就是沙畹。

沙畹是一位十分喜欢中国的西方人,对中国的历史文化、山水风情颇为热爱。他把泰山当成一座宝藏,把毕生花在泰山的研究上,花在中国民俗文化的发掘上,成为一代享誉世界的泰山学者和“中国通”。

有人称沙畹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世界上最有成就的汉学大师,是现代汉学学科的奠基人和普及者,此说一点都不为过。

这就让人想了,这是一位怎样的人物,他从何处得到了汉学真经?你还真想不到,他曾经是一位对中国汉语一无所知的年轻人。

1889年1月24日,二十四岁的沙畹第一次跟着法国驻华使团乘船到中国来,船在海上走了近两个月,直到3月21日才到达北京。旅途的漫长,使他感到来一次十分不易,此后除了1891年短时间返国与爱丽丝成婚外,他坚持在中国待了四年。

沙畹当时的身份是法国驻华使团的自由工作人员。什么是自由工作人员?可能就是一个额外的与使团关系无关紧要的人物。有说他是一位编外译员,可我们知道他刚踏上中国土地的时候,连一声“对不起”都不会。那么这样一个年轻人来了又会做什么呢?恐怕连带着他来的使团领导都不大清楚,也就让人想了,他是通过什么方式什么关系进入的这个使团?

不去想了。但不能不说这个人是个奇才,一位不起眼的年轻人,竟然很快成了“中国通”,成了汉学家,成了著作等身、弟子成行、连中国人都叹服不已的大学者。

那么,沙畹还是来对了。沙畹来了可不是为了东游西逛,他是有目的有抱负地来中国,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年轻人竟然一头闯入了最为艰难的汉学领域,包括碑铭学、古文字学、西域史、西突厥汉文数据、中国舆地学及地图绘制术,并且拿出了让人刮目的《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译注》《司马迁史记》《菩提伽耶中国碑考证》《西突厥史料》《斯坦因在新疆沙漠中发现的中国文献》《摩尼教流行中国考》等,甚至在晚年还研究过中国道教。

那样说,这位法国人,他真的是配来一次泰山,而且他一定要来一次泰山了,因为他最初接触汉语,接触古代文学,就是与泰山有关。

沙畹自从来到中国,就有了一个大的目标,不仅是学习汉语的问题,而是要把汉语的精华介绍出去,让全世界知道。大家不会想到,他第一次拿起来的竟然是《史记》,是《史记》中的《封禅书》。

按照东汉史学家班固的说法,《史记》是一部“涉猎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年间”的史书。得有多大的学问才能知晓其中的历史事件,熟悉其中的文化内涵及人物关系?即使借助典籍资料,也是十分不容易。汉语没有词根、时态变化,同西语有着很大的差别。我们真的不知道这位大仙是如何翻越语言这座阻隔的大山,而他真的是要注译《史记》了。

据沙畹说,当年他就某一个问题去请教中国人,几乎每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那么,他就这样,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钻入了《史记》这庄严而神圣的宝库,在复杂浩繁的历史中游走闯荡。他甚至很快就找到了兴趣,找到了一个钻孔,他真的是乐此不疲了。

那样,他就必须要跟随着众多帝王,登上一次泰山,亲自体验泰山的宏大与封禅的意义,实现藏于他内心许久的愿望。1891年1月24日,也就是沙畹来中国的第三个年头,他对汉语知识有了一知半解,掌握了一些字词,并且会用简单的汉语对话。

沙畹就这样第一次登上了这座心仪已久的圣山。这次游历,使他获得了第一感知和第一手材料,他或有了一项伟大的计划,并且业已实施。在那个时候,他就把中国当成世界的了,他要凭着对中国对泰山深深的热爱,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和理解,力图展现出深层的思想和概念,向世界人民介绍东方最神圣的大山。这便是他此行的大愿。

沙畹之所以盯上《封禅书》,大概是他对于信仰、崇拜和祭祀不大陌生,而中国古代祭祀到底是怎样,同国外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会对一座山如此尊崇?这种疑问,无疑增加了沙畹的兴趣,尤其是增加了对泰山的兴趣。

在清朝驻法使馆参赞唐夏礼的协助下,他就从一座大山开始,去探寻中国古老的祭礼,开始撬开《史记》的第一扇厚重之门——《封禅书》。

沙畹的关注绝对不是浮皮潦草,而是真正地深入钻研。这个可爱的法国人,一开始就走火入魔一般,他不仅研究《史记》本部,还研究司马迁参考过什么文献,利用过什么资料。为了慎重,他顺藤摸瓜,去查找那些文献,探究其可靠性。譬如《楚汉春秋》,譬如《书经》。《书经》在秦始皇焚书坑儒时被毁,后来有人发现了留存下来的五十八章,其余四十二章遗失。虽然士子凭记忆不断恢复完善,却也是面目全非。沙畹竟然得出一个惊奇的结论,司马迁写《史记》时,也没有找到原始材料,参照《楚汉春秋》和《书经》时,都有用过恢复的新文。

如果沙先生如此认真下去,势必要大大拖延他的译注,因为本来一字一句就十分艰难,再细究起来,就更加艰难。哪里想到,仅仅四年过去,他已经注译完了《史记》的一部分,并交由基督教会主办的北堂印刷厂出版印刷了。

来华四年后,沙畹在1893年1月回到巴黎,此时的他对汉学有了较为丰富的认识,并且收获满满,小有名气。二十八岁便就任了法兰西学院汉学讲席教授,主讲汉语、满语和文学,成为该讲座自1814年开办以来的第四位教授。这也正符合他的爱好,他对中国的关注和热爱已经达到痴迷的程度,所以他一刻也没有停止对于考古学和史学的研究。12月5日,他在法兰西学院发表就职讲演,题目就是《中国文献的社会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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