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第一个连手

作者: 马金莲

1

1962年秋天羊圈门教学点迎来了又一批新生。

给新生取官名成为摆在马维德老师面前的首要任务。这些年他为多少娃娃起过名字,有多少孩子从这里开始,脱胎衣一样脱去了落地为人后的乳名,顶上了一个正式的官名,马老师早就记不得了。没办法,得帮娃们起啊,娃们的父母都是泥腿子农民,有本事把娃生出来,就是没本事给娃起上个像模像样的官名。他们干脆把难题推给了老师。

马老师认为官名像一个人戴的帽子,这帽子扣到头上就要顶一辈子,所以贵贱不能马虎!他就绞尽脑汁地给一届又一届孩子起官名。

这年入学的孩子中有我的父亲。他和另外一个同伴一起去的学校。从我们羊圈门小队到大队,需要翻一座山。两个孩子各自背着他们的大人用面袋子上拆下来的老粗布缝制的书包,光着脚板踏进了小学校没有门槛的破木门。

他们和大家一样,需要老师给起个官名。

马老师抬头看两个娃,一高一矮,布衣布鞋,膝盖上都打有补丁,小脸都羞怯怯的,属于很不起眼的两个苗子。看来以后一个是大个子,另一个是小个子。小的眉眼活泛,大的有点拘谨。

都属龙?马老师问。

两个娃一起点头,他们确实都是龙年生的。

你——马老师指着高个儿的,你叫马大龙。又指另一个,你,马小龙。

老师,已经有四个大龙三个小龙了,李庄的李大龙,鹞子湾的马小龙,马堡的马小龙,还有王前咀的王大龙……插嘴的是三年级的班长,他有胆量提醒马老师。

马老师眉宇间皱出一个川字,抬起疲惫的眼皮,说啊哦,好像是太多了啊,不能再叫大龙小龙了,多了麻烦,经常乱套——那,你叫马一龙吧,你,就叫马二龙。

事情就这么定了。从此我父亲有了一个正规的官名,一龙,一条龙,也可以理解为龙中第一。

马二龙,这个从小学起就个头比我父亲矮着一截,眉眼却比我父亲活泛的男孩,他在回家的路上悄悄告诉同伴马一龙,老师给他起的这个官名不好,他不爱。

马一龙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整个下午马二龙都是不高兴的。这个发现让马一龙从自己的欢喜里清醒了过来,他开始设身处地地站到马二龙的角度为马二龙着想。二龙这个名字,好像确实不太好。

马二龙嘟着嘴,咬着牙,目光闪闪地瞅着他的同学马一龙,说龙就是个龙么,大龙小龙飞龙金龙都好,哪怕像你一样是一龙,也还行,偏偏是个二龙。你仔细琢磨,我属于老二吗,还是我这个人很二?二可不是个好话,经常用在骂人的那些词儿里,二杆子,二货,二百五,二球,二哄哄,你听听,哪一样是好的!

马一龙默然了,没法开解马二龙,也不好开解,因为这时候他嗅到了一股味道,马二龙同学不光对马老师有意见,同时对他也有了看法。问题出在他名字里的那个“一”,好像他的“一”把马二龙的“二”给压住了,因而马二龙就无端地比他矮了一截子。如果他和马二龙把名字调换一下,估计马二龙会很愿意的,也才会高兴起来。可是,他有点舍不得,他也喜欢一龙这名字。于是他就安慰二龙,说二比一多一道杠呢,二龙其实很不错。马二龙的情绪还是低落,他们已经走完一程路,进了羊圈门庄口,能望见各自的家门了。马一龙便告别生着闷气的马二龙,抱紧书包往家里跑,他要告诉大人自己有官名了。

马一龙和马二龙成了同学。每天马二龙背着书包到我家大门口喊几声,我父亲也背着书包出门,两个人肩并肩一起去学校。傍晚放学,他们也是一起归来。到了学校里,会经常在一起玩耍。学校桌凳少,他们两个,和另外两个小同学挤一张桌子。

一张桌子,要将四个娃全部安置妥当,是有困难的。于是争抢便成了日常现象。两个泥凳,每两个小屁股挤一个,四双小胳膊趴在桌面上,挤得很勉强,只要谁稍微地使点劲儿,边上的同学就会被挤下去。怎么将四具小身躯安置在一张桌两个凳组成的小空间里,成为四个小生命每一天都要面对的难题。上课时有老师在,大家还能隐忍,斗争的高峰期在课后写作业时段。四个人摆开就是四摊子,八条胳膊首先要有地方搁置。于是你捣我一肘子,他杵你一拳头,你让我字儿写歪了,我让他笔尖折了,你骂我一句娘,我唾你一口唾沫,写作业跟打仗一样热闹。

天天这样不是办法。马一龙个头高,在这方面却没竞争优势,因为他性格绵软,不好斗。他也觉得这样互相欺负没意思,他就每次都主动退让,抱着作业本到外头去,蹲在屋檐下,垫在膝盖上写字。字儿写得歪歪扭扭,马老师就经常打他的手心。马一龙挨了打不吭声,就知道闷头揉眼窝,也不见有泪。回家的路上,马二龙看马一龙的手心,脏乎乎的一个小手红肿着,一碰就躲,说疼。马二龙气得眼里冒火,说你真是个窝囊货,叫人没法说你,明明你我加起来就是一条龙,偏偏你要当个虫!我们两个加起来还打不过李小山王有才?

马一龙摇头,他有点不太愿意打架。他的理由是,李小山王有才两个人比他们俩瘦小,真动手的话,他们不是对手。欺负小同学,没意思。还有就是,在学校里闹事,叫家里人知道了不好,大人要生气的。

于是一年级同学中出现了一个稀罕景象,腰长腿也长的马一龙同学,天天受着几个小同学的欺负,总是蹲在门外写作业。四个人里有一个让了步,剩下的三个人还是不和睦,马二龙不愿和另外两个同学共享一张课桌,他想独占马一龙让出来的那一部分。马二龙好汉难抵四只手,难免被李王两位同学修理得挂彩。挂了彩他自然不服气,就来拉马一龙做帮手。马一龙迟疑着摇头,说让让么,你也出来,咱两个在外头写,外头宽展。

凭啥要让?马二龙气得没法形容,干脆去找老师告状,告诉马老师,他不和马一龙做同桌了,和这样的人坐一桌,他觉得窝囊。马老师一听被告的是那个经常蹲在门外垫着膝盖写作业的娃,就有一点好奇,问马二龙,那个马一龙究竟咋回事?看着也不窝囊啊,个子高高,爱抿着嘴笑,跑起来也快。马二龙一肚子火,叽叽咕咕跟老师倒马一龙的底儿。马一龙的缺点说起来还真多,除了窝囊,不爱惹事,还爱揽事,你看那板凳的腿瘸了,旁人都没管,就他一个人拿了根绳子,再折一些木棍儿,说要把凳子腿给捆绑一下,像给断腿的人接骨。还有大家扫卫生,旁人只扫过道,扫起尘土就跑,怕把自己呛着,就他抱着笤帚扫得慢,还要把桌凳下头的犄角旮旯都掏着扫一下,还要弄点水洒一洒。弄得他自己满头满脸的尘土,每次扫完出来都能咳嗽好一阵子。

述说这些的时候,九岁的马二龙同学毫不掩饰他的真实心思——他不认可马一龙,那种傻,笨,不够灵醒,不精明能干,都叫他很头疼!这样的人是要吃亏的,他自己吃亏那就算了,还带累得马二龙也跟着受欺负,马二龙摆脱不了和他来自同一村庄的先天现实,还不能摆脱同坐一张桌子做同桌的后天条件吗?他想换同桌。

去把马一龙给我喊来!

马老师听完马二龙的讲述后,皱着眉头摆手。

马二龙有些得意地出了办公室的门,他脚步轻快,心情舒畅,跑步通知马一龙,马老师找你哩。马一龙收起膝盖上的作业本,一路走,一路心里犯疑,老师忽然喊,我做错啥了?要挨骂吗?

马一龙进去的时间比较长。马二龙在门外等。他感觉马一龙在办公室挨批的时间,比自己告状的时间还多。啥情况?老师狠狠教训马一龙了?哼,谁叫他就是个肿头货,挨骂是他自找的。

马一龙出来了。马老师也出来了。

马二龙飞快地察言观色,发现马一龙的脸色有点苍白,鼻子头红着,鼻子腰里有微微的汗意,好像要哭,又似笑非笑。他不看马二龙,只管低着头往教室走去。而马老师,脚步很大,也不看马二龙,他抬手敲响了挂在屋檐高处的一大块铁铧,当——上课了。

这天的课堂有点特别。马老师不上课,先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一间教室,坐着三个年级的娃娃。三年级的娃娃领头认老师写的字,团——结——卡壳了,没人认得出后面二字。

丰南。有人结巴着试探着往下认。

不对,是丰富。

不是丰富,是丰收。

不是丰收,是——

大家吵翻天了。

马老师的老脸黑透了,摇着头叹息,说悲哀啊悲哀,我教了你们三年,原来是教了一群羊,一群就知道吃草拉粪的没脑子绵羊。我马维德,亏了人了,遇到你们这些石头脑子,我就是把头绊破,也没啥用!

他目光炯炯,扫视几十个弟子,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一组最后一排,笼罩住一个人。他终于微微笑了,说羊群里也出俊鹿啊,鸡群里也出凤凰,我总算是看到了一个好苗子,一个知道啥叫团结,啥叫关爱他人,啥叫尊老爱幼的人。他拿起教鞭,重重地点着四个粉笔字。

团结——孩子们念。团结后面还是卡住了,一个个张大嘴,依旧不会念。

马一龙,你来说,这咋念?

马老师点名。

马老师竟然笑眯眯的,拿鼓励的目光看着马一龙。

马一龙有点犹豫,慢慢走到前头。

你来念。马老师把教鞭交到马一龙手里。

马一龙颤抖着拿起教鞭,站到黑板下,点着团结后面的两个字,说:奉——献——

没人跟上他念。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着站在讲台上的那个高瘦的一年级同学,没人相信他能念对那两个陌生的字。

奉——献——马一龙同学固执地重复。他嗓门挺大,声腔清亮。

目光们继续含着质疑。都想笑。要在平时。他们肯定早就笑了,哗啦啦,啊哈哈,笑声直贯教室屋顶。法不责众,一屋子学生都笑,老师没办法实施体罚。

今天气氛有些不对头。马老师的脸黑成了锅底,目光里有刀子,谁笑得最响,刀刃就往谁脸上扫,能剐下一层肉来。

这帮皮孩子,捣蛋是捣蛋,还是懂得察言观色的。马老师今儿怪得很,情势不妙啊。

马老师慢慢回头,目光顿时柔和了,说马一龙,你继续。

马一龙读懂了老师的鼓励,他坚持自己的发音,教鞭点着黑板,说奉献。

九岁的少年,童音里还残留着一抹孩婴般的腥甜和软糯。

可能是为了克服内心的胆怯,他双脚并拢得很紧,小身板儿挺得直直的。目光不敢看任何人,又强做镇静地望着每一个人。

这样的目光,有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力量,那么真诚,那么清澈,好像能看到你心里去。

目光们和马一龙的目光相接,轻微的碰撞和短暂的迟滞过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悄然破裂了,目光们游离起来,像远处山沟下小河中的小狗鱼儿,无数尾,游啊游,水面被游活了。

奉——献——有声音跟着读。

先是三五人,接着就多起来。

稀稀拉拉重复了几遍,终于整齐划一了。所有的娃娃跟着马一龙念这四个字。没有人捣乱,大家都是认真的,因为分明有一股力量打动了大家的心。

2

我父亲马一龙当上了一年级的班长。时间是他领读完黑板上的四个大字以后,马老师亲口宣布的。他说马一龙同学,人小,心大,是个心里有他人的人,我们桌凳紧张,他能把桌子让给同学写字,他蹲在外头写。他是抢不过小同学吗,不是,他比同学高半个头,他是不愿意抢,他品质高尚,有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

同学们听傻了。马老师从来不这样夸一个同学。还用了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新鲜词儿。于是大家被唤醒了一样,一个个还真的就发现了马一龙的一些优点,有人开始模仿他,也蹲到门外去写作业。马一龙自己居然挺争气,那么腼腼腆腆的一个人,自从当上了班长,头抬起来了,爱笑了,帮大家收发本子,领读课文,老师不在的时候,他帮着二年级和三年级的班长一起维持教室里的秩序。三十几年后,他当上了羊圈门的大队长,就经常跟我们讲起马维德老师,他摇着头感叹,说要没有马老师当年的赏识,就没有自己的今天,是马老师给了他最初的信心,让他很小就走上了当官的道路,这一路锻炼下来,就有了当大队干部的本事。

啊呸。这时候我们的母亲表示了她的不赞同,她说你就吹牛皮,反正不上税。三十多年前,你多大,鼻涕都擦不净,正匪气哩,老师能看出你是个当官儿的料?

父亲呲溜抽一下鼻子,说三岁看老你懂不懂?我那时节就是个乖娃娃,我们老师长着孙猴子的眼睛,毒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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