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牛的世间
作者: 傅菲东生养过拉姑三代水牛。水牛走过的路,就是他所走的路。或者说,他的路是由水牛代替走的。
他十五岁,他便养牛了。他从村中学退学——倒闭的村中学让二十多个少年无书可读,他是其中之一。他的祖父大灯对他说:不读书了,跟我学耕田,有田就要耕田师。他接过了牛绳,去养牛。牛是母水牛,身材匀称滚圆,肩胛骨凸出来像两个石墩,皮毛溜滑。早上,他骑上牛背,拽着牛绳,往峡谷里去。峡谷幽深狭长,草木葱茏。牛在吃草,他躺在草地睡觉。也不是睡觉,而是眯眼,眼缝飘着白云。农耕时节,田水白泱泱,他的祖父赶着牛下田。他去割草,挑竹筐去豆地割。豆地的狗尾巴草抽芽不久,茂盛羞嫩,叶尖垂着水珠。他搂着草割,割了满竹筐,挑到田头,看他祖父耕田。他的祖父扬起竹梢,吆喝着:快快耕,耕了两圈去吃草。牛回头看,不是看耕田人,而是看草筐和少年。少年开阔,眉宇透出一股俊美的英气。
少年盘腿坐在田头,望着撬开泥块的犁铧。泥块从犁头往两边翻,水也翻出两边的波。他的祖父大灯赤裸着双脚,戴着破了半边的斗笠,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泥浆。“公(方言,公即爷爷),给我耕一圈,我想耕田。”他对他祖父说。
“你还是毛孩,牛绳捏不紧,过两年给你耕。”他祖父说。
耕了两圈,牛站着不走了。祖父把犁铧插在田里,卸下牛轭,解了牛嘴封(竹编嘴兜),拍一下牛臀,说:去吃吧。牛轻快地叫,跑过来吃草。东生搂出草,摊在地上,牛撩起舌头,撩草吃。看着牛吃着嫩草,东生好快活。牛吃得肚子圆滚滚。他又去割草。牛有嫩草吃,肥肥壮壮。
但他最想的,还是赶牛耕田。他盼着自己快快长大。
草割了一季又长一季。东生下田了,给牛上牛轭,套牛嘴封。他像他祖父一样赤裸着双脚,扶起了犁铧,赶着牛耕田。田草开着稀稀淡淡的花,小小的烛火一样迎风摇曳。田泥翻开,新泥有青草的气息,一个个泥孔冒着气泡。这是田野翻滚而来的气息,清新浓郁,百草之气扑鼻。他的吆喝声还显得稚嫩,但清脆刚猛。他唱起了《呼牛调》:
牛喂嗬嘞
嗬哇嘞嗬哇
日头落山了呃
你快归栏了呐
日头落山了呃
你快归栏了呃
嗯呐
嗯呐
他祖父看着他唱《呼牛调》,春风一样笑了。他祖父已七十多岁,个头略显矮小,头上只有须须的白毛发。笑起来,他祖父的眼睛眯出两颗葡萄,嘴巴张得大大,露出山洞般的口腔。他祖父爽朗,跟着哼唱起来。太阳下山了,他赶着牛去河里洗澡。牛凫在水里,鼻子潽着水花。他也凫在水里,扑通扑通扎水花。
他祖父老了。老人耕了太多的田,腿骨变形了。腿骨承受不了老人身体的重量,老人卧床了。卧床两年,老人病故了。东生成了地地道道的耕田师。他和兄弟分了家。东生尚未婚。他父亲对东生说:我挣不了钱,把牛留给你作老婆本。
水牛两年产一胎。东生把牛犊子养两年,卖出去。卖了三胎牛犊子,他已经二十五岁了。耕田的人出不起高额聘礼钱,找个姑娘比淘金难。邻村的姑娘九难见他忠厚勤快,托媒人说:铜钱银子花花目,男人勤快比钱重要。
东生说,再怎么难,还得体面一些娶老婆进门。他卖了母牛,留了一头牛犊子备用。母牛也该卖了,牛角弯得厉害,角纹皱得密密匝匝;脸灰白,毛发稀得光溜溜,牛尾剩下最后一络毛。老母牛被一个牛贩子牵走,它回头望着东生唵嗯唵嗯叫。牛犊子也唵嗯唵嗯叫。
牛犊子是牛母(方言,牛母即雌牛)。东生说,鸡生蛋,牛生犊子,就叫你拉姑吧。每天早上,他畚一畚斗米糠给牛犊子吃。牛犊子吃了米糠,腿骨壮,长膘快。拉姑体毛油黑发亮,走路雄壮,昂着头。秋燥了,拉姑的眼睛淌白液。东生用一个竹筒,舀半筒菜油给拉姑吃。一天吃一次,吃了半个月,拉姑不淌白液了,体毛更浓密更油黑了。它的眼睛乌黑黑圆溜溜,牛角也乌黑黑。
拉姑下田了。牛轭架在它肩胛骨上,它拖着犁铧走。东生扶着犁铧,小跑跟上它。耕了田,耖田。耖了田再耙田。拉姑拉着耙,东生站在耙上如同站在雪橇上,耙滑过,泥成了泥浆,均匀地浪开。浅浅的水浪泛起,啷啷啷响。这是一副新制的牛轭,是东生自己动手做的。他去深山取了一根饭碗粗的硬漆树,用火煻了半天,煻 成一个弓形,再刨光。他把轭架在自己脖子上,试了试,挺重。硬漆树是缓生树,坚硬,一个轭用十年也不会坏。生木伤肉,他用棉布包了一圈。牛上田岸,东生叉开手,给牛肩胛骨按摩。拉了一天的犁,肩胛骨受力得红肿,使劲地搓摩半个小时,肌肉松弛下来,在肿块部位涂抹陈菜油。
牛耕田,东生早早起来伺候牛。捞饭上来,他揉饭团,饭团添不多的食盐和麻油,添葡萄糖粉。饭团拳头大,揉二十个。拉姑喜欢吃,一口一个。拉姑吃十六个,东生吃四个。东生蹲在地上吃,也看着牛吃。吃了饭团,他牵着牛去溪边吃草。早晨的溪边露水深重,草叶鲜美。他的老婆九难站着门口,看着牛和男人渐渐消隐在草色的田畈。
耕田,一年有两季:春末,夏末。耕季是牛受累的苦季。田太多,村里耕牛也就那么有数的几头。还在耕这家的田,那家又催急了。耕田的日期,一日排着一日。耕田人累倒了,雇人耕。牛一日也闲不得。牛耕着田,嘴里淌着白沫,气呼得粗重。牛实在扛不住轭了,回过头,用牛角顶轭,轭卡得紧,顶不出来,牛便站在原地不动。耕田人扬起竹梢,狠狠地打在牛臀上,打在后腿上,咧开嘴巴责骂:你这头懒牛,糠吃了草吃了,耕起田来像磨石磨,田还没耕三圈,赖着不走挨工夫。责骂了,牛还不拉犁,又挨了竹梢,又挨了责骂:你看看其他牛,犁拉得磨豆腐一样,呼呼响,挨千刀的,不拉犁就去挨千刀。若是没有阉割的青壮公牛,挨了三五次竹梢,会发怒。怒气是瞬间爆发。牛突然红了眼睛,反转身子跑过来,撞耕田人。东生的一个本村人,就这样被牛撞倒,倒在田里。牛顶起牛角,把耕田人顶得高高,摔下来,摔出一个泥人。
老牛温顺一些,再累,天再热,也慢慢耕着。老牛踏了十余步,站着,仰着乌苍苍的头,对着天唵唵唵。老牛的叫声,只有老耕田师听得懂。老牛的叫声也是老耕田师的叫声。老耕田师见老牛望着天,他也望着天。天是苍天,太阳白花花,天空空得只剩下蓝。天发燥。老牛叫了几声,继续耕。耕着耕着,老耕田师扔下竹梢,卸下牛轭,给牛吃草,让牛滚浆。牛汗腺不发达,散热慢,以滚浆和饮水来降体温。牛躺在泥浆里,撑开四肢打滚。老耕田师蹲在田埂上,默默抽烟,满眼泪水。
有的牛太老了,牛角都发白发青了,乌黑黑的金属色泽消失了。但它还在耕田。耕了一天的田,牛晃着脚回家,走到溪边喝水,水喝得呼呼响,鼻孔潽着急促的气,潽完了,牛突然跪下去。牛撑了撑脚,极力站起来,可身子晃着,晃了晃,牛扑倒在地,再也起不来。它的鼻孔还在潽气,潽出了水花,潽出了稀稀的白沫。白沫没有了,黏液流出鼻子流出嘴角。黏液没有了,呼吸微弱了。它的眼睑在翻动,眼球不滚动。眼睑撑开又耷拉下来。后来,眼睑再也撑不开或再也耷拉不下来。它的四肢僵硬着,蜷曲在身子底下,像枯死在树下的老藤。耕田的人见牛倒毙了,扑在牛身上,大哭。牛就这样死了,他悔恨。悔恨自己耕了太多的田,悔恨自己没有好好善待牛,悔恨牛直到死日还让它耕田。悔恨归悔恨,牛已经死了,趁牛身还热,就放在溪边,打着松木火把,给牛剥皮、破膛、剁骨、挑筋,连夜煮牛杂。
第二天早上,肉摊上有了牛肉、牛杂、牛蹄、牛鞭、牛排卖。牛头留着养牛人自己吃。牛骨煮萝卜,一家人吃三五天。喝着牛骨汤,喝着烧酒,唱起了《呼牛调》。一家人忘记了牛是累死的。牛都是要死的,老死和累死没区别,比挨板斧死得舒服。牛角换布,可以给孩子做两件衣裳。牛牙齿没人买,用一根紫线串起来,挂在墙上。
村里有一头水牛,耕田耕得太疲乏了。水牛在半夜,顶开栏,跑到深山。养牛人早晨起床,没看到牛了,找遍了村子,也没找到。他去派出所报了案。“这么个抢耕抢种的时候,谁这么缺德偷我家耕牛呢?我家唯一值钱的,就是这头耕牛了。全家人的生活指望它。”养牛人对警察说。边说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警察查了两天,没个头绪,也就不了了之了。过了半年,有一个去深山砍木料的人,看到了水牛在高山草甸吃草。他认得这头牛——两只牛角之间有两个大“漩涡”。他告诉了养牛人。养牛人上山找牛,找了两天,找到了。牛在悠哉游哉地吃草。养牛人拿起绳子去拴牛鼻子,还没走近,牛就冲撞了过来。养牛人没想到,才隔了半年,牛就不认自己了。养牛人说:你不跟我回去,我就杀了你过年。牛哪听得懂他说什么,又撞他。他拿起木棍赶它,它往山巅上跑。他追了上去,牛站在悬崖上,无路可走了。牛看着他,唵唵唵。他逼近了过去,牛扬起蹄子,跳下了悬崖。养牛人下了悬崖,见牛脑壳裂开了,脊骨全断。他嚎啕大哭,说:你宁愿去死,也不去耕田,你算什么水牛啊。
东生早上耕傍晚耕,避开热日。他舍不得拉姑干得太受累了。他说,事匀着干,饭匀着吃。他很少离开村子。他种稻子,种甘蔗,种黄豆,养牛。有了牛耕地耕田,他节省了很多气力。他说,拉姑代替我做了好多事,是我家忠诚的劳动力。他善待拉姑。他无论多累,他得给拉姑吃得饱饱的。东生早上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去牛圈看拉姑。拉姑听到门闩拉动的声音,听到轻快的脚步声,它就知道是东生来了。它在牛圈里来回走,用牛角顶栏杆,顶得哐当哐当响。东生清理牛圈,铺上一层新稻草,赶拉姑去峡谷吃草。拉姑走到溪口自己去,太阳快要落山了自己回来。砍甘蔗了,拉姑拉甘蔗。收黄豆了,拉姑拉黄豆。东生很少在外面过夜。有一次,他远在义乌的外甥结婚了,他去喝喜酒,住了一夜,他就回来了。外甥说,大冬天的,没什么紧要事,舅舅在义乌多玩两天。东生说,事是没什么事,我没看到牛,心里慌。他执意回来。
东生的孩子十五岁了。东生忙不过来了,叫孩子去放牛,孩子不去。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孩子说,牛绳拴着的,不仅仅是牛,也是人。东生有些鼻酸。谁也不想手里拽着一条牛绳,假如生活有别的办法。孩子在长大,拉姑在长老,老得皮色灰白。它去野外吃草,牛背鹭站在它背上吃虫子。它滚泥浆,丝光椋鸟扑棱棱飞来,在它鼻腔、口腔、耳朵和眼角啄虫吃。拉姑眯着眼睛,任鸟啄,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拉姑老了。东生把拉姑卖给了牛贩子,说:你把拉姑卖到别地去,越远越好。
东生卖了拉姑,留下了牛犊子,也是一头牛母。耕田人很少养公牛,公牛性燥。立春后,田野有了淡淡的草青色。鬼针草抽出了第一片幼芽,春菊悄悄打起了蛋白色花苞。公牛发情了。公牛发情周期一般为15到26天。在发情期,公牛好斗。见了别的公牛,就立马摆起架势,头向下抵着,顶起牛角。一对牛角如两把磨尖了的弯刀。这个时候,人是拽不住公牛的——它用力摆一下头,人便打个趔趄,翻到在地。两头公牛如两艘战舰,不开火,而是直接对撞。脑门对撞脑门。看那个阵势,这一仗,不仅关乎生死,更关乎荣誉和尊严。因此,以死相搏是完全可理解的。撞击了脑门,并不马上移开,而是抵着,僵持着。这是对牛综合素质的严峻考验:体力、脚力、支撑力、爆发力、毅力,不可缺失其中之一。狭路相逢之下,智者选择佯退——跑向田野,唵唵唵着,昂起头,挑衅追上来的公牛。田野是一个大战场,佯退的公牛反转身,取得了进攻的优势——撞向迎面而来的公牛腹部,把它掀翻在地。首战告捷并不意味着最后的胜利。摔倒的公牛撑起粗壮的四肢,用牛角顶对方的脖子,紧紧扠住,把对方撂倒。
公牛打架,孩子不能看。因为公牛乱撞乱踏。养牛人慌了。公牛越斗,兴致越高,非斗伤一方至无招架之力不可。这叫斗红了眼。公牛越斗,眼睛越红。养牛人跑回家取一块红布,晃在手里。晃啊晃啊,其中的一头公牛以为红布是对它的挑衅,低着头猛冲过来。晃红布的人连滚带爬,爬上高处的墙垛,继续晃着红布。公牛站在墙垛下,唵唵唵愤怒地吼叫。另一个养牛人牵起自家的牛,抽打着竹梢,快步逃离。
也有晃红布不起作用的时候。公牛已经斗了半个时辰,各自的脸部挂着斑斑点点的血,战斗的气势却丝毫没有减弱,彼此僵持,毫不退缩,寻找时机斗垮对方。养牛人跑到杂货店,买来万响鞭炮,挂在竹竿上,在两头公牛之间啪啪啪炸响。鞭炮四溅,硝烟刺鼻,公牛奔逃,跑出一华里之远才驻足,四处望望,田野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