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来过
作者: 傅菲
大年初三,霜蒙下半夜。霜白了树冠。秋叶乔木的树冠慢慢泛红。东升背着扁篓,摘野柿。居风坞有6棵高大野山柿树,他不能让这些山柿霜爆了(霜冰冻,浆果炸裂,被当地人称作霜爆)。他在竹竿头上插一根铁钩,用铁钩勾树桠,往下拽,拽柿到手上,摘下来,塞入扁篓。
竹竿够不着高树桠,他就站在木楼梯勾,戴着斗笠,撑起竹竿勾树丫。熟霉了果蒂的山柿,落下来,砸在斗笠上,浆水四溅。这是耗体力的活儿,入夜了,他烂睡如牛。翌日清晨,东升看见自己的蜂箱被谁掀翻了。他跑到果林,细细地察看,数了数,果林口有4个蜂箱翻倒在地,箱盖被踩烂,蜂冻死,散落一地。死蜂落在霜泥,被冰冻住。草匾破损,蜂槽断裂,蜂巢糜烂。霜面上滴着零乱的金黄蜜汁。
这是谁祸害我啊,我的蜂啊,我的蜂啊。东升拉起嗓子,囔囔叫起来。
安英跑了过来,见蜂箱破败,霜地印着深深的脚印,便蹲下去看印迹。脚印分三节:脚板部分是一个下圆短、上圆扁的形状;脚趾印5个,粗圆黑,呈扇面形散开;前端是5个尖状黑点。安英脱下鞋子,用自己的脚比对脚印,脚板部分足足比自己的脚宽了三分之一。比对之下,东升很惊骇地说:这是野兽来了,野兽来吃蜂蜜了。
吃蜂蜜的大兽,也只有熊了。这里有熊。安英说。
果林的野兽脚印形成了弯来弯去的黑线。霜地乱糟糟,踏出腥黄的泥粒。
霜把灰白色的光,映射在山谷。东升带着安英,开车去祝家棚。这是一段三华里长的机耕道,路边开着白色的秋菊和金色的千里光。东生嘟囔着:熊也知道蜜好吃,趁夜黑下山。
安英沉静地笑着,掩饰心里惊惧,说:蜜是幸福的总和。
到了祝家棚,找祝三枝。祝三枝能辨识兽迹。他是个热心人,性格爽朗,很客气地招呼:陈老师,来这么早啊,有什么事需要我搭把手呢?你尽管说。
祝大哥,居风坞来了熊,把我的蜂箱捣烂了4箱,偷蜜吃了。安英说。
哪来的熊呢?我们这一带,三十年前出现过狗熊。祝三枝说。
不是熊,会是什么动物呢?小动物翻倒不了笨重的蜂箱。安英说。
那我陪你去看看,如果真是狗熊来了,你们住在居风坞可不安全。祝三枝说。
我是猜疑,不敢确定是不是熊来了,请你去看看。安英说。
一条机耕道往山边分岔,弯入祝家棚,再往森林穿过去,便是过风岗。过风岗是陡峭的黑崖,呈一个双肩形,往东南延伸。崖贫瘠如铁,沉积薄薄的黑土或腐殖层。崖石缝里,深扎着各种树:冬青、青冈栎、垂珠花、赤楠、杜鹃、榨裂槭、五角槭、枫香、栲、甜槠、苦槠、六角树、黄山松、山柿、闽柏、山矾、木本绣球、柃木……没长树的崖壁,则垂着青藤。不长植物的峭壁,终年泉水溶溶澹澹。
岗下是一个畚斗形的山坞,风到了这里,再也刮不动了,故名居风坞。风就是一个日夜赶路的人,终有疲倦时候。歇脚了,便呼呼大睡,困顿如烂泥。住在山坞里的人,在冬春,可以听到风咆哮般的鼾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这是风卷起树叶的声音,也是风抱着风打滚的声音。树在震动。
听惯了风声的人,不觉得那是风在叫山,而像是奔驰而来蒸汽机火车,鸣笛声很有节奏很嘶哑地叫。火车停下了,加水加煤,鸣笛却一直拉长。悠扬的鸣笛适合作催眠曲,倾诉着远方、落日、地平线、异乡、白雪皑皑的冬日或秋雁夜啼的苦秋。
居风坞无人居住,居住风和野花。在三十年前,这里是一畈耕地,祝家棚人在此种菜种红薯种花生。小村种地的人越来越少,种下去的番薯玉米大豆等庄稼,被野猪、獾、果子狸等动物啃食。村人便改种油桃、天桂梨、白枇杷、铁山杨梅、常山橘,果熟了,被鸟啄烂,落在地上发霉。2017年初夏,上饶市的陈东升和妻子李安英在祝家棚野游两天,见居风坞野花遍地,溪水长流,买来割草机,整理荒地,修葺林场旧屋,围篱长居,种菜养鸡,以养蜂为趣为业。
东升是个小学教师,耳背厉害,教不了书了,便提前退休了。他是个野游爱好者,喜欢养蜂和画画。他对安英说:我们把家里天台上的18箱蜂拉来,建个蜜蜂谷,可以在此安享晚年。安英对着他笑。
耳背人有个习惯,就是大声说话。在耳背人的意识里,自己大声说话,别人才可以听清楚。东升声如撞钟。安英却是个声音低沉嘶哑的人,2014年冬,因喉症做过声带手术,影响了发声。她说话,他听不见。他说话,她微笑。她表示赞同了,就轻轻握他的手,或低额示意。
东升去割芒草,割下的芒草晒两天,卷曲了,晒出烟灰色。安英编草匾。草编以竹片编列,以细铁丝圈扎,盖在蜂箱顶板,遮风挡雨,防寒取暖。溪边长满了芒草、野荔枝、牡荆、野山茶、白背叶野桐、山乌桕、荆条、油桐和藤萝。油桐在5月开花,繁花胜雪,又名五月雪。花一朵压一朵,缀满圆盖似的树冠。油桐花串起了环带,裹住了山谷。蜜蜂嗡嗡嗡。他听不见。他仰头看着树冠上饮花蜜的蜂,微微笑。伯劳在树丫唧唧叫。他看到群蜂飞舞,就喜悦。
养蜂不到半年,入了农历十月,养蜂场便来了熊。他们来到果林,地上还蒙着厚厚的白霜,祝三枝扑下身子,嗅了嗅霜迹上的脚印,说:果真是熊。
他们循着霜迹,发现过风岗东坡至果林有两排熊脚印,一排大如粗拳、黑如木炭,一排小如梅花、深灰如铅。祝三枝说:一只大熊带着一只小熊来掏蜜吃了。
熊去了哪里呢?安英说。
熊脚印往鸦崖延伸,到了老松树下,霜迹不现了。太阳出来,霜消失了。霜如鬼魂,怕见阳光。鸦崖是一片石灰石斜坡,熊留不下脚印,已无迹可寻。他们只得返回。蒙霜天,山风冷飕飕。风鼓了起来,摇落树叶。鸦崖距居风坞约二华里,崖高林密。这是东升和安英第一次上鸦崖。站在老松下,可以俯视开阔的居风坞,一条溪涧从坞口流出,坞里平坦而葱郁,柿树上挂着红红的柿子,如山野不熄的灯笼。栾树的秋叶一簇簇,春花般怒放。东升是个对色彩敏感的人,他画居风坞,画过数十次素描,可他还没发现居风坞美得如此浓烈。
下了山,安英架起火锅,烫了羊肉、香菇、冬笋,三个人喝着土烧,吃了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起了熊。祝三枝对安英说:熊可以嗅到半径六华里范围内的蜂蜜气味,它是来吃蜂蜜的。
东升说:那我的蜂养不下去,蜂箱都会被熊捣烂。
祝三枝说:可能是过山熊,来了又走。
安英说:熊太可怕了,会吃人。
祝三枝说:我没见过狗熊。大坞坑有个断脸人,半边脸被狗熊拍断,脸肉陷进去,阴森可怕。
安英说:你说得怪吓人的,我都不敢住居风坞了。
祝三枝说:这几十年,没听说有狗熊伤人。狗熊也怕人,躲在深山老林不敢出来。人不招惹它,也不会有麻烦。提高防范意识很重要。
安英对东升说:我们换个地方养蜂吧,在这里,我发怵。
东升说:从国道口进居风坞,13里机耕道穿过3个小村,人来人往,熊敢下山吃人,它要吃多少人啊。
祝三枝回了祝家棚,东升拿起钢锯修整蜂箱。果园因长期无人管理,果树大多长得很干瘦,枯枝也多。入秋,只有橘树还挂着稀稀拉拉的橘子。橘子也无人采摘。乌鸫、鹡鸰、鹊鸲、树麻雀,三五成群,栖落在林子吃食。果鸽和山斑鸠最多,数十只为群,隐藏在树下。
在居风坞生活了半年多,朴素的生活和适度的体力劳动,让他愉快。他的内心处于一种被清空状态。他什么也不想,也无需去争斗什么。前些年,他还没耳背,他是个暴躁的人。他很在意别人对他看法,他就去较真。他爱交友,也十分逞强,他是一个把生活过得很复杂的人。耳背后,很少有人和他说话。和他说话太费力。他的朋友也渐渐少了。耳背初期,他时常烦躁。他是个美术老师,他再也上不了课。同事也避着他,不愿和他说话。他识趣,他再也不去扎人堆。他喜欢上了养蜂和野游。他自己动手做蜂箱,自己分蜂房、刮蜜滤蜜。晴好的日子,他带上妻子,开着车,走山蹚水,在山上搭帐篷,看星星听虫吟。他成了逍遥客。做一个耳背之人,真是一件快活的事。他发现,世上绝大部分的事,都与自己无关,无需去关心。
梭罗在1845年3月,去康科德镇郊外,拿一把斧头砍树,在瓦尔登湖畔盖小木屋,暂居26个月。梭罗种玉米大豆,捕鱼,欣赏风景,每天记日记。《瓦尔登湖》是东升喜欢看的书。东升把居风坞,当作康科德镇郊。
入夜了,东升睡得死死的。安英却怎么也入睡不了。她害怕熊来。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响动。她靠着床头,拉开灯,读毛姆的小说《人性的枷锁》。
好些天,安英都睡不好。她有些提心吊胆,担心熊会再来。可熊一直没来。她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很快入冬,熊不会再来了。熊躲在山洞冬眠。
秋叶树开始落叶,枫香树叶泛红、泛黄、泛灰,一夜寒风,叶落得满地,如一张张寄给大地的请柬。山乌桕落叶更早一些,树桠显得更枯硬。荆条却爆出芽苞,啄破树皮,露出羞嫩的芽口,但始终不抽芽叶。芽苞潜伏,等待立春后的暖阳。冬天适合爬山。山变得疏朗,方便行走。东升和安英背一把柴刀,带上热水,在附近的山上捡拾苦槠子,采冬菊。他收集了数十种草本植物种子,拌上溪中泥沙,撒在居风坞的荒地上。
屋舍前,有一块当年堆木料的水泥地,东升也整理了出来,摆了六十个土陶缸作花钵,培育盆景。他挖来赤楠、高山杜鹃、崖松、荆条、檵木、珍珠楠、野山茶,锯杆修枝,栽在土陶缸里。
中午,光线充足,东升架起画架,对着过风岗画素描。他画硬笔画,细腻入微,格局宽广。他画果园,画溪畔的枫香树林,画山边的夕阳。也画来居风坞做客的当地村民。村民时常送安英时鲜菜蔬、溪鱼、山货,安英也回赠糖果面包松子等。林场旧房是二层瓦屋,砖墙木楼,上下各有12个房间。安英在二楼布置了书房、画室、茶室、卧室、储藏室。这是一个简单、雅致、温馨的客居之家。
过风岗东坡有小村高樟,仅7户人烟。村舍依山溪而筑,临北屏山。村人以育香菇、木耳为生。村妇高琴出自祝家棚,每次回娘家,路过居风坞,顺带香菇或木耳或辣椒干或剁椒或霉豆腐,送给安英。一日,大雪时晴,高琴骑辆电动车回娘家,安英也留高琴吃饭。东升对高琴说,你穿这件大红棉袄,映着雪景,很入画,我给你画幅油画吧。
坐在哪里画呢?高琴说。
以果园为背景,你站在蜂箱旁边。东升说。
东升架起画架,画冬日空空的果园:一个丰腴的女人,脸色枣红,穿着大红的短棉袄,手上提着小果篮,果篮里斜插着一蓬金色的冬菊,果园冷涩,果树稀疏,枝头上扑腾着两只嬉戏的红嘴蓝鹊,果林里,排着覆盖着白雪的蜂箱。
安英看着东升画油画。画了半个下午,油画画好了,东升对高琴说:下次我回市里,我把这幅画装裱一下,送给你。
可东升一直没回,直到腊月廿三,他带着安英回市里过年。
再回到居风坞,已是开春。大地回暖。山樱花白了山崖。芒草生发一卷卷的幼叶,青青翠翠。毛茛花开遍地,粉黄粉黄。腊月种下的土豆,已长出寸长。东升挖了两分地,种黄豆,下了豆种,铺了草木灰,浇了水。
不几日,山樱花凋谢了。木荷开起了细白的花。一日,东升早起,见果园里的5只蜂箱又被熊掀翻了,蜂巢和蜂蜜被熊吃得干干净净。东升喊安英:熊又下山了,吃了5箱蜂蜜。
安英来了果园,见蜂箱被糟蹋了,说:狗熊像个鬼,来得神不知鬼不觉。
东升说:我去找移动公司,在养蜂场装上摄像头,监视一下。
安英说:安装摄像头也没什么用,我们看见熊来了,也不敢驱赶它啊。
东升说:录个像,我们也知道狗熊是怎么吃蜜的。
安英说:太浪费钱了,花得不值。
东升说:如果熊再下山,我就安装摄像头。
果园,桃花梨花正开得旺,桃花如焰,梨花如雪。东升给蜜蜂分房。花盛之季,蜜蜂繁殖量大,一箱蜂可分出2箱蜂。东升戴着白纱面罩,手上戴着长白手套,把蜂列提出来,分到新的蜂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