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

作者: 王玉珏

1

片子我自己也看了,医生让我跟他一起看的,在电脑上,我左眼黄斑区的断层扫描。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黄斑,颜色和形状都很像一轮月亮。月亮上有神经有血管,还有很明显的一块正在压迫过来的黑影。黑影从轮廓看上去像一个更大的球体。马医生用笔尖在电脑屏幕上反复圈定着那块黑影:“看见了没有?就是这里,有个瘤子。”医生和我一样,也姓马,进门时我特意瞄了一眼墙上的坐诊牌。

马医生目光在眼镜里,嘴巴在口罩里,不过我还是听清楚了。瘤子。

“脉络膜黑色素瘤。”

名字有点长,这次我没听懂,脑子里刚才很剧烈地轰了一声,浓烟和轰鸣现在还没散。差不多有整整一分钟,我感觉自己渐渐缓过来了,“那怎么办?”我听见自己在问医生,声音晃得厉害,像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先做下活检,”马医生坐正身体,手摸到鼠标,准备进入下一个程序了,“还要看具体厚度。目前看恐怕得考虑摘除眶容物,位置不太好,离视神经很近。”

我又没听懂。没听懂什么叫眶容物。

“就是眼球摘除。”

马医生延续着他的风格,直截了当。直接是专业的表现,一天看几十号病人,人家委婉不过来,人家也没这个义务。

“必须得摘吗?”

我没想到自己这个时候居然还能问出问题来。

“现在不是摘不摘眼球的问题,”马医生向我科普——让我理解病情,这个义务他有,“黑色素瘤,知道吧?恶性度很高的,转移起来很快,手术之后下一步马上就得做放疗,得抓紧了小伙子……”

下面的话听不太清了,对面的马医生离我越来越远,声音越来越小。他在往上升,我在往下坠,深不见底地坠。我抬头看电脑屏幕,屏幕上我的黄斑还在那里,确实很黄,确实很像月亮,一轮满月。满月缺了一角,天狗在吃月亮。

马医生在电脑上一口气敲了好几张单子,然后打印出来,给我。他动作很快,仿佛耽误的每一秒都是我的时间:“抓紧确诊,然后尽快住院做手术……不管怎么样,咱们该治还是得治。”

脉络膜黑色素瘤,原来是这七个字,当时没听懂,出来后我拿手机百度了一下。现在专家都提醒我们有病要去医院,别用百度自己吓唬自己。专家说得对,百度比医生更狠,更直接:眼癌。这东西很快的,癌栓子像蝌蚪一样跟着血流到处跑,落到哪里算哪里。现在是黄斑,下一步就是视神经、肝、肾、肺、脑组织……眼珠子摘了是轻的,现在是考虑怎么保命。检查得等到下午,门口排队的人挺多。不着急,那我下午再来,反正离得近。中午得回去一趟。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医院出来的,单子还抓在手里,人已经站到大门外面了。全身轻飘飘的,轻得几乎找不到自己的身体。过马路的时候差点撞上一辆送外卖的电动车,小毛孩子闯了红灯还骂人,骂得那叫一个难听,我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掏出手机看时间,看了三次才把时间记住,十点二十。十一点之前必须得赶回去。早上出门的时候我把安安交给了对门焦姨,请她临时帮忙带一下。焦姨当时脸色不太好看,告诉我最晚到十一点,十一点她得去接外孙放学。说实话,我挺佩服自己的,命都快没了,还能记得人家的脸色不好看。

2

不能怪人家焦姨脸色难看,动不动就把儿子往人家家里送,把人家家当托儿所了。

但是没办法,再难看该送也得送,谁叫我孤家寡人一个呢,远亲不如近邻。“那个周兆娟也是,”也许是发现我脸色不对,这次焦姨没给我甩脸子,“当妈的心也够狠的,俩孩子一扔说跑就跑,要扔也不能都扔啊,起码带一个走。”他妈跑的时候,姐姐八岁,弟弟还不到两岁,一个大男人带俩娃确实可怜,焦姨替我说了句公道话。

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也许在笑,我驴唇不对马嘴地对着焦姨微笑,花了很大力气:“谢谢你啊焦姨。”

好几天没出摊了,车上还有几筐没卖完的小国光,肯定够呛了,住在三楼我都能闻到那股烂苹果味。烂就烂吧,不管它了。我动不了,连床都不想下。医院也不去了,活检啥的做不做的,也就那么回事。“不管怎么样,该治还是得治”,这种话从医生口里说出来,等于是宣判你死刑了。才四十岁。其实还不到,生日还没过。确实有点早。

五年前我因为睡了人家老婆被单位开除,三年前自己老婆又跟人跑了,丢完饭碗丢老婆,还丢尽了脸,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够倒霉的了,不会再失去什么了。但是没想到还会,你还有你

的眶容物,你的身板,你的命。我对自己的身板一向很自信,自信到我根本都没意识到它的存在,连医保都没稀得交。特别是眼睛,这么好的一双眼,两只都是1.5,以前当兵时在部队打胸环靶没下过四十七环,我从来都想不到它会跟什么黑色素瘤、跟手术扯上关系。

其实已经有一阵子了,眼里头一直不舒服。特别是左眼,天一阴就明显感觉视线差了很多,闭上右眼以后原来好好的横平竖直忽然多了一堆毛边,像从水里看东西,一漾一漾的。一开始没在意,跑车普遍都费眼,后视镜里的大太阳像根总也停不下来的电焊条。那天下午我送一个在抖音上认识的女“抖友”去车站,回来的路上就觉得左眼不对劲,疼,一跳一跳地疼。左眼跳财,不过我不是眼皮跳,是眼底跳,里面像长了根铁丝。从国道下来,快到加油站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油表,还有半箱,但那天是星期六,打九折,加满可以省二十多块钱。我把车开到最靠里的一只油柜前停下,落下车窗,跟正拎着油枪走过来的大姐说了声加满,然后开门下来。脚刚落地,突然眼前一黑。这一黑时间不短,像被人用罩子突然把头蒙住了一样,落地后好半天人都没动。我想,这几天确实干得有点狠了,三天七次,“抖友”专门数了的,用大拇指在我脑门上点赞,三天七次郎。但是应该不至于,三天七次也不至于。重新上车以后外面的天色陡然暗了下来,整个天空就像抹上了一层巧克力,四点多像六七点钟的样子。我打着火,右脚刚把刹车松开,突然眼底很尖锐地一疼,左边的那只,那根铁丝被人用力一拽,我没忍住叫出了声,本能地伸手去捂,没留神刚刚给我加油的那个大姐就在车前面站着,坐在我旁边的姐弟俩吓得哇地齐声尖叫,我一个激灵,一脚刹车踩死。就差一点。那么大个人我愣是没看到。

晚上没做饭。李园放学回来,我叫她去小区对面的御香佬买包子。李园问我买多少,我说你愿意买多少就买多少。然后我继续在床上躺着,没开灯。天渐渐黑下来,屋里比外面还黑。又黑又安静,只有客厅里电视的声音,李园在小房间里写作业,安安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安安看电视的时候很安静,不吃不喝一坐俩钟头。姐弟俩都是那种特别安静的孩子,安静得有时候就像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特别是今天晚上,一点声息都没有。我摸了摸腮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来的眼泪,还没干,早就凉了。我拿起手机,找到通讯录里周兆娟的号码,给她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好多遍才接,我攒足了力气,一口气把话说完:“你不是想要安安吗?我同意了,你过来接吧,抓紧来。”

3

前一阵子周兆娟跟我提过一回,想把安安要回去。

人一跑小三年,离婚也快两年了,现在跟我说想要儿子,这女人够无耻。说跟老袁商量过了,只能要一个,两个都要的话负担太重,她考虑来考虑去,决定还是要安安,毕竟安安还小,更需要妈。我不知道这些话她是怎么说得出口的,也只有她能说得出口,或许她也只能对我说得出口。不怪别人,怪只能怪我自己,她习惯了,习惯了不把我当男人看,习惯了骑在我脖子上拉屎,绿了我不说,还让我当冤大头,替她养儿子养闺女。说实话,我这辈子毁就毁在这个女人手里了,一辈子都被她摁在地上。

她跟老袁跑了的这三年,我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惨。

倒腾水果不是个轻省活,起早贪黑的,一般凌晨三四点就得跑批发市场,夜里跑车白天还得守摊。但是没办法,俩娃就像绳子一样每天绑在我身上,绑得死死的,哪也去不成,什么也干不了。刚办完离婚手续那会儿,东桥水果市场跑批发的小卢,我当兵时司训大队的战友,见我正为找活发愁,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跟他一样,买辆二手的货车,倒腾水果,进货卖货的时候就把娃扔在车上,带娃、挣钱两不误。

有俩娃绑着,三四点钟我肯定出不了门,但再晚也不能超过七点,批发市场一过了十点基本就啥也不剩了。每天早上我带姐弟俩一起出门,先送李园去学校,在马路对面把她放下,她自己过马路进校门。每天李园差不多都是第一个到校的,比门卫到得都早。安安撂在驾驶室后排继续睡。白天我卖水果时,就把安安扔在货厢里,货厢用帆布罩的篷,风刮不着雨淋不着,还宽敞,3.1×1.7,差不多有半间屋大小了,我在县城租的房子最小的一间比这也大不了多少。车里有积木有画书有冲锋枪,还有果冻饼干棒棒糖水壶小马桶,孩子扔在里头一整天都不用管。

安安不到两岁他妈跑的,转眼快四岁了,我一带就是两年多,既当爹又当妈。爹好当,妈就不好办了,安安现在还尿床。尿床我也没办法,白天累成狗,夜里睡得比猪还死。都快四岁了,还戴尿不湿,尿不湿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号了,戴了也不管用,动不动就是一床,我都不敢送他去

幼儿园。安安也就算了,还有一个李园,也不省事。早上送,下午还得接。四点半放学,不到四点我就得从农贸市场往回赶。四年级下学期快放假的时候李园跟我说,公交公司到学校来办学生卡,坐公交六折,她以后可以每天坐公交上学回家。很好,两根绳子好歹松开了一根。也该松开了,马上就十一岁了。安安是我亲生的,绑在我身上天经地义,你李园算怎么回事?又不是没亲爹亲妈。亲爹亲妈不养扔给我养,我这个冤大头当得称职。

我当时没跟周兆娟客气,要可以,只能是李园,安安你就别想了。安安是你儿子,也是我儿子,但是李园是你跟你前老公的,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留给我算怎么回事?正好借这个机会我把李园的事情说清楚,李园我必须得还给你们了,你如果能要你就带走,你不要的话,让李重阳尽快来接,越快越好。李重阳就是周兆娟的前老公,李园她爸,亲爸。李园一直姓李,结婚以后我嫌费事,懒得替她改姓,马园也好李园也好,都一样。

我这辈子运气确实有点欠佳,找的第一个老婆,就是个二手货,不光离过婚,还带着个闺女。在男女那方面的事情上,我和她都属于直来直去的那种,刚认识第一天晚上就搞到一起去了。那时候我还在局里给我们一把手开车呢,周末晚上我带别的局俩司机一起去吃烤腰子,吃到一半,她进来挨个桌子放白酒。她那时候在给一家酒厂做代理,任务就是送酒。酒白送,摆在桌子上拍张照片就算完成任务。那天她穿的是酒厂专门定做的广告T恤,T恤有点大,把屁股和短裤都包住了,看上去像光着两条腿什么也没穿。烤腰子加白酒,劲一起往脑袋里拱,我就把压在酒瓶子底下的那张名片拿起来了。

她当时跟李重阳还没离。李重阳外面有人,早不把家当家了,但当不当家那是人家的事,我睡了人家老婆人家当然不干,偷偷把我和周兆娟的聊天记录都截了图,问我要两万块钱。两万块钱不多,我问周兆娟怎么办。周兆娟态度很坚决,不给,今天给两万,明天他能问你要三万。我想想觉得也有道理,打算拖拖再说。没想到人家倒不含糊,说一个星期就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没收到钱,截图直接发给了我们局长。钱不要了,出口气。我给他戴了绿帽子,他把我饭碗搞丢,不吃亏。何止不吃亏,还赚了,顺便扔个闺女给我养。

听我说同意他们把安安接走,周兆娟激动坏了,喜从天降,没想到我突然一下想通了。怕夜长梦多,答应明天就来接,最迟后天。正好过两天就是端午节了,端午节有三天假,老袁说好了带他闺女去上海迪士尼,老袁就这么一个闺女,刚上初中,平常跟着他前妻。正好把安安也一起带上,一家四口自驾游。这些是在当天晚上的电话里说的,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周兆娟又打了个电话过来,还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下,想把安安的户口也迁走,一会儿跟老袁一起到派出所问问手续的事。你好人做到底,干脆一步到位算了。

我说好,想迁你们就迁。

这女人不光脸皮厚,心也不是一般的狠,又狠又硬。跑了快三年,中间就回来过一次。回来办离婚手续的,只待了一个晚上。老袁开车送她来的。那趟我没见着老袁本人,但见着了车,车开到小区单元楼门口接周兆娟,连人带行李。那车我认识,还坐过,本田思域,一个大男人开辆红车,当时我还拍了他一个马屁,说从网上看到有篇文章里说,开红车的男人都顾家。老袁年龄比我大不了几岁,混得可比我强多了,小区门口开了一家自己的超市,面积还不小,三四百平呢。开超市之前倒腾酒水,经销商客户什么的认识的人不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男人的见多识广跟女人的知书达理一样,很招人,尤其是在微信上。他们两个人就是在微信上认识的,周兆娟那几年干微商,卖螺旋藻,一款减肥产品,老袁其实不胖,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她群里的客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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