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三十六)
作者: 靳国君二十四、思接今古
小园数枝梅,风姿婀娜,俏然凌风。前两日,长条短枝花蕾初结,几番风吹,枝头的花骨朵儿,悄然咧开,破雪绽放。一朵朵,一枝枝,一树树,冰肌玉肤,绿萼红花,微风似有若无,暗香飘来。
私欲祸国
这日子布、子聿园中赏梅。
陆游仍如以往,室内扫地,活动筋骨。他体认自可平血气,较之按摩与导引省事。他在独有的“扫地诗”中写道:
一帚常在傍,有暇即扫地。
既省课童奴,亦以平血气。
按摩与导引,虽善亦多事。
不如扫地去,延年直差易。
他抬头隔窗而望,阳光和煦,梅树浅绿。陆游出室,那边子布信口背诵:“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陆游微微一笑,这王安石的《梅花》诗,联想得巧。触景生情。子布感叹“不是几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陆游忆起与老友辛弃疾、杨万里一起赏梅情景,别是一番滋味。
子布见老父来,说道:“梅花传递春消息。”陆游道:“临安却无好消息……去年一场大火,又烧四天四夜,四场了,惨不堪闻,灾民流落异乡……”子布、子聿知老父心绪,言道:“临安回天乏术,如之何?”陆游默然。
陆游站梅树旁,往事涌上心头。
辛弃疾走时,陆游嘱其奏圣上,北伐必行,须从长计议,筹谋全局,谋定而后动,万不可轻易发兵。辛弃疾曰:“徐图必胜之功。”
辛弃疾预言“六十年后,金必亡。金亡,必有强敌出,中国之忧方大。缓行而胜之,预筹未来中国之大计。”辛弃疾预言六十年后,必有强敌出,不幸言中,成吉思汗铁骑弯弓南下。但,宁宗召见,却非与其筹划北伐及六十年后,而是谈盐政得失,派其任镇江知府。辛弃疾来信相告,陆游揣测,朝廷似对辛有戒心,不肯大用。
且说自光宗即位,宫中外戚渐成势力,至宁宗时,外戚与赵氏宗族权力之争形同水火。韩侂胄凭借其外戚之力当国,升为宰相,欲北伐。
是时,朝野有识之士如陆游者不乏其人,认为北伐必行,却非此时,须蓄力待机。然韩侂胄急功近利,决心已下,并拿出自己私财二十万缗助军。时有朝廷大臣提议缓行,而被夺官。忠心谋国而无私见的武学生华岳,一腔热血,心无禁忌,秉笔直书,痛陈己见,他说当时“将帅昏庸,军民怨恨;马政不讲,骑士不熟”“馈粮不丰,形势不固;山砦不修,堡垒不设”“人才埋没草野,豪杰沦落山林”“现时出兵,必败无疑”韩侘胄闻后,怒斥其狂,削其学籍,投入大理寺。
一二零六年,宁宗下诏北伐,诏曰:“天道好还,盖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助顺,虽匹夫无不报之以仇!”是为“开禧北伐”。 宋军初战,势如破竹,一举攻下一州三县,捷报飞传。
杨万里闻讯,却绝望。原来,自绍熙二年(一一九一年)辞官回乡,誓不出仕,家居十五年,却忧国成疾,精神抑郁。家人自其病后,凡邸报和时政消息,俱不报闻。其子函告陆游:父有疾,吟赏烟霞、流连春花秋月,乃宜。陆游悟其疾,毎致言,辄云野老村话,安老友之神。忽一日,有族中子侄偶至,不知内情,骤言韩侘胄出兵,杨万里震惊,继而恸哭失声,呼笔疾书曰:“韩侂胄急功,动兵残民,谋危社稷,吾头颅如许,报国无路,惟有孤愤!”言其必败,误国,又书十四言别妻子,笔落而逝。享年八十岁。赠光禄大夫称号,赐谥号文节。
果不出杨万里所料,不到一个月,金军反攻,宋军竟自内乱,将无斗志,兵无战心,前线争功,内部相残。
此时,乱臣贼子火中取栗,突传吴挺之子吴曦易帜叛国,朝野震动。这吴曦,乃利禄熏心之徒,长期以重金贿赂求官,爬上四川宣抚使高位。朝廷不知,吴曦在重金之下,早已暗通关节,战局一开,他即带全军投敌,换取册封蜀王。大后方内乱,南宋突然腹背受敌,危如累卵。三十五年前,陆游在南郑曾对王炎说:“吴挺若传予其子,倒可能造成大祸”,预测果验。
叛变投敌,受封为王,从无好下场。四十一天后,幸有合江仓官杨巨源和兴州中军正将李好义、敢勇军士李贵诸人,联合吴曦亲卫军下级军官、军士和李好古、李好仁等忠国之士,共百余人,顺应军心、民意,精心密谋策划,冒死为国,黎明时分,奇袭伪王宫,破门而入,吴曦一命呜呼。蜀地重归,转危为安。
陆游听闻,忆起南郑日子,走过的和尚原、仙人关……慨叹吴家八十年为国屡立战功,而今吴门一孙投敌,是为叛国之贼、逆子贰臣、不肖子孙!说起仓官杨巨源与李好义等人冒死为国,奇袭杀贼,平息叛乱,陆游深怀敬佩,长揖对天三拜,连说:“挽狂澜于即倒,救国于危难之际!人心不死、人心不死!蜀有英雄,国之幸也!”
宋军前方频遭败绩。一二零七年,宁宗眼见大局危在旦夕,他不知辛弃疾在家乡已病重卧榻,急下诏,调辛弃疾入朝;一方派使向金求和。金提出多项割地纳贡条款,与“靖康和约”比,每年贡银由二十五万两增至三十万两、贡帛由二十五万匹增至三十万匹,再加一次性“犒军费”三百万贯,巨额纳贡!由“叔侄国”改为“伯侄国”,还提出“必杀韩侘胄,首级送金国”;强迫为秦桧树碑立传,恢复其高宗时的爵位与谥号。
望断天涯
面对金的无情凌辱和对尊严的肆意践踏,宋自当拒绝。只因宁宗长于宫中,少历练,受掣于左右。史弥远乘机发动宫变,乱中夺权,矫诏派人杀死韩侘胄,其阿附者十多重臣,连遭罢官。
次年,嘉定元年(一二零八年)正月,开棺枭首,将韩侘胄头颅送往金国,金谥他污辱性名号:忠谬侯。三月,为满足金人条件,竟为秦桧恢复爵位与谥号,篡改历史!国人震惊,群情激愤,人心不平,尽说“韩侘胄生死,当由宋处置,怎能依金意?其头颅怎可送金?秦桧内奸,已死五十余年,怎可奉金旨意,除其恶名!” 不过,举国皆知,金要挟,恢复秦桧爵位与谥号,反倒是由金人自己彻底坐实了秦桧是卧底内奸,从此成为无可翻动的历史铁案。陆游说道:“出兵北伐,是国人所期,然急功近利,率尔出兵,战非其时;韩侘胄用兵乏术,弃用良材,所用非人。金索头颅,竟送之;为秦桧复名,倒行逆施,皆金之强权威逼,是国之奇耻大辱!此史子孙断不可忘!” 九月,南宋在“和约”上签字,史称“嘉定和议”。
其实早在听到北伐时,陆游心即大惊,他认为,万事尚未足备,发兵何其急也!他料定凶多吉少。待一二零六年冬,败局已显,举国惶恐,陆游悲叹,败在急功近利。他对儿子们说道:“至此国家元气大伤,颓势难挽,恢复中原,要靠后来人了。然人不可无志,国不可无心,尔等应志在九州,心在社稷。”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在一二零七年,宁宗为挽救危机,急调辛弃疾,任枢密都承旨,这是进入国家最高军事权力机关,掌管军令和常务,可宁宗不知,辛弃疾未及受命,已卒,享年六十八岁。死前,辛弃疾突然坐起,怒目面北,连喊三声“杀贼!” “杀贼!” “杀贼!” 挺身而逝。
正是梧桐摇落时节,陆游听闻,不胜伤痛,浩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巾!”辛弃疾归宋坎坷,也是四次遭罢官,壮志未酬。时来重任,却天不假年,撒手而去,呜呼哀哉!宁宗赠少师称号,谥号宗敏。
陆游对子孙们说道:“辛弃疾心在九州,其人已殁,然高风亮节,世之楷模。”
陆游忆及往事:“辛弃疾待友依义。朱熹,庆元六年(一二零零)三月初九,忧愤而死,韩侘胄伪学禁正严,朝廷下诏,不准人们到武夷山为朱熹会葬。禁令之下,门生故旧多求自保,恐受牵连,竟无敢送葬者。”
陆游说,辛弃疾素与朱熹友善,是时六十一岁。他听闻朱熹病逝,不顾禁令,写出真情实意的祭文,一人跋涉,独上武夷山,往而哭之,祭而悼之。朱熹之子朱在含泪相迎,孤单两人,凄凉冷落。辛弃疾面向朱熹画像,焚香,顶礼膜拜,高声悼念:“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为公死,凛凛犹生。”
辛弃疾心胸开阔,对人不计相悖与失礼之处。一次他与好友、坚决主张抗战的陈亮,约朱熹赴鹅池,切磋理学。朱熹与陈亮永康学派冰炭不同炉,托词婉拒,不赴。辛弃疾大度,对陈亮说道:“人各有志,勿生芥蒂。”陈亮言道:“我与朱熹之学,各持己见,岂可勉强?无伤。”子孙感叹辛爷爷、陈爷爷度量。
陆游说道:“陈亮走后,辛弃疾写词《破阵子》相赠,抒壮志,尔等已知。还有一传说,人云,一位官员过辛弃疾墓旁僧舍,闻其大呼堂上,声音凄厉,从昏暮至三鼓不绝。这位官员静坐不惊,问曰:‘志未酬乎?鸣不平乎?’连夜秉烛作文,悼之祭之,其声乃息。”他的孙儿说辛爷爷,死不悔志,亡后犹鸣,令人惊叹。小孙元廷说道:“壮志未酬,英雄不死。” 辛弃疾死后二十六年,理宗授其光禄大夫;六十五年后,恭宗授其少师,谥号忠敏。
陆游园中,梅花依旧,梧桐叶落,张望当年辛弃疾所来路径,远山茫茫,白云渺渺,似犹见其勇壮声容,只是不见其人了。心存目断,怀念想望,陆游吟起岳飞词《小重山》: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梧桐一叶,落而知秋。陆游经此次国势大变,身心俱创,然其猛志常在,一以贯之。一天,他录写了七十岁时写的词《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让孙儿元敏、元简、元用、元雅、元廷和曾孙阿喜等一同诵读: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他命幼孙元雅串讲,问十岁曾孙阿喜:“尔懂否?”阿喜答道:“明白。”陆游复又问道:“我作《金错刀行》一诗,尔能背诵否?”阿喜答道:“能。”陆游说道:“且试诵。”阿喜随之诵读: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陆游笑容可掬,手抚床头长剑,对阿喜说道:“好也!太爷爷的长剑要传给你。”
陆游捋髯,望窗外:“堂堂中国,泱泱中华,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江山一统,南北自是兄弟,国运绵长。”
他在《斯道》等诗中说道:“乾坤均一气,夷狄亦吾人”“清时更何事,处处是尧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