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认识论事件”的诗歌

作者: 刘国鹏

读到赵四这几年的近作,尤其是在“时间的真相树”名下的60首诗,我看到了她诗歌写作中呈现出的一条清晰的历史主义转向路径,我愿意将这一新倾向命名为:作为“认识论事件”的诗歌。

因而首先有必要对“认识论”一词略加界定。现在通行的该词英语写法是epistemology,基于希腊语词的episteme(知识、认识),epi+istamai(steme所来源的动词),即是英语中的over+stand,所以它是基于认识之上的系统、理性、逻辑的科学知识体系的意思。然而自古而来的有“诗人的神学”意味的认识论,更恰切的命名应当是来源更古老的gnoseology,词根是希腊语词gnosis(知识、灵知),即通过个人学习把握到的知识,被诗性灵魂内在化了的知识体系。在翻译并研究捷克大诗人霍朗(Vladimir Holan)的过程中,赵四对此进行过深入思考:

一个诗人,无论他的起点是意志心理学(欲望诗学)还是深层心理学,一旦迷醉于成为“语词的炼金术士”,其在写作过程中虽为情感力量主导但循语词貌似(实非)自我碰撞而产生意义的认知的过程便成为“获知”(knowing),而非再现已知知识(knowledge),这种追求语词自身具有物质性在场外观的认知行为的结果便是获得诗人的“灵知”(gnosis),这种修辞学超越了比喻的认识论,来自那个古老的心理学传统,具统合效果的整一的“认知-行动-真理-话语”系统。

(《“我的生活是奇妙的,因为它如此平凡”——霍朗书评》①)

赵四作为“认识论事件”的诗歌写作,这一新的诗学范式其起点是某种宽泛的、自由的“语词的炼金术”,具体而言是仍保持对语言的重视但不再进行语言实验;重点是在后现代解构思潮知识环境中对“超验性”的探源行动并作勇敢、具道德责任心的确认;特异独出之处是在以简单语言写就的有原始奥义咒语、小寓言、轶事原型风格的诗歌中,将时间性作为诗篇的结构性要素,以千百年来人类情感、心理能量、形象思考、命名模式中的异同(尤其是异中之同)、悖论、游戏性作为诗篇的运动源和活动力,呈现出具元素法则和物理性法则的科学与心理并包的宇宙视野。赵四此期的诗歌,不再如前期“流转的秘密”辑(诗集《消失,记忆》)中的诗作,取代那些唯美的文字艺术产品的,是一种充满了诗性思辨魅力的思想产品。

据说,在我们当前的世界,每半分钟就会有一本书出版。假设每本书平均2厘米厚,一年,大地上就可以拉起一道超过21公里长的矮墙,只要100年时光,全世界的出版人便会贡献出一道新的书的万里长城。写过书的人,是否每个人的身心深处都潜伏着一个《失败之书》的噩梦?都试图发出这一声旷世之叹——“所有的纸片啊,也未能/未能在永恒之墙上/留下一句‘吉劳埃到此一游’”?不得不提到,英语中常见的涂鸦语“吉劳埃”若换成我们文化中对等的张三或李四(到此一游),这首诗就会败落成一个笑料。诗歌语料的魔力和况味,不仅存在于具内在张力的创造性语词中,如赵四新作《暮》中那样以神来之笔将黄昏和班机合一的复合性创造,“这个黄昏是无数个黄昏/中的一架,晚点、延迟”,也存在于这样最简单、常用语词的不同文化间定点精准的挪用中。这可以作为赵四宽泛的“词语炼金术”语言风格的简单例证。

跨文化的意趣追求和比较文学博士出身、常年以书傍身的习惯,使得赵四常能在令人意想不到的文化互参和想象中获得她的诗性灵感。如面对一个意第绪语词“schlimazl”(倒霉蛋),她酷爱命名的有趣头脑便即刻生发出一个典型倒霉蛋的种种情状,这就是人类初始的命名方式——一个词伴着它周身的故事、情节、情绪、意义降生,最初的命名就是这样一种诗歌。诗人甚至在“倒霉蛋”情绪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嫁接进一句历史上属耶稣的浩叹“为什么/别人偷吃果实,我却必须爬树”。诗人每每春风化雨不落痕迹地在诗中点化历史掌故的能力令人惊异,她已然将书袋化作了身体内的食粮,你不知道这些掌故也完全不会影响你欣赏这些诗作。因为掌故本身从不是标的,诗人只是用它们来建设自己的诗性辩证思考,养育那个在人与词、书与物的辩证共生中不断茁壮成长的内在诗性灵魂。诗人出于其中,悠游其中,并拥有可贵的自由,仿佛她生来就是那个书籍语词丛林里的原住民。

我们很少见到当下中国诗人有谁敢像赵四这样将自己置身于一个“智识”传统中来写诗。这并非宋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传统,中式文人诗传统中粗记姓名的旷达(苏轼《石苍舒醉墨堂》“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被沉醉式的深思其名的诗性形象思辨所取代,这是认识论上的古今中西之别,是自适于自然、试图保持“物自体”般的人和作为“思之乡”的现代人之存在状态的区别,虽然二者都不具有“我信仰故我在”的确定性。这一“信仰”在赵四身上没有具体的个别宗教体现——幸亏没有,具体信仰太容易令人沉入平静的信念和谦恭的崇拜——这种取消“诗”的精神状态中——但被一种具普遍意义的带着诗之机敏创新力的“超验性”处处标明。

赵四生带一种感知超验性的能力,这几乎是她这个诗性生灵的出生图标配。以至于神学、哲学博士出身的加拿大著名诗人蒂姆·利尔本(Tim Lilburn)曾热情肯定道:

我最喜欢你的这些形而上的诗……你允许你的读者居停于巨大的视角。它们所唤起的非凡的宇宙空间感,在某一方面,使我忆起了约翰·弥尔顿《失乐园》的开初篇章。这些诗听来陌生,在北美英语诗歌中,史无前例(没有人达成过这些努力),但是非常令人兴奋——它们引入了一个新的宇宙视点。

(2017年12月15日利尔本写给诗人的邮件)

利尔本的阅读感受重点指的是赵四的小长诗“That Line”(《那根线》①)里所进行的科学性冒险理解,如果没有一根哲学的塑造万有的“线”,宇宙将不存在,在这首诗中,赵四仿佛手握着阿里阿德涅灵感之线的赠予,凭它穿越了科学性宇宙的迷宫。如果说,在以往的诗中赵四着力于以再造神话的实践见证、延续着神话的超验性创造力,在“时间的真相树”中,诗人则努力深入到当代以解构为建构的哲学思潮中,在这个神话和仪式逐渐暴露出自己的神秘起源的解构时代知识背景中,通过诗作《乌洛波洛斯游戏》,关于青铜时代“人祭”现象反思的文章等,呼应着历史学意义上的对超验性的揭秘。因为她深信法裔美国思想家勒内·基拉尔(René Girard)所言,我们的社会性世界,如果没有了超验性的规范力,例如赋予实际基于对等性复仇的“法律”及其司法机构以神圣性,就像初民社会以“神圣暴力”的超验性赋予献祭的暴力(满足欲望是暴力的唯一出路)以合法性,暴力便会卷土重来,让全社会陷入丛林混乱,有一个暴力的人便会有一个暴力的法则。“奎托斯是条自我取消的衔尾蛇”,“绝对权力”(Kratos,奎托斯希腊语原意)的自戕取消了问题,但仍然解决不了问题,因为暴力是真实存在的,是超越哲学、超越神学问题的存在。探入了这一问题,可谓是探入了“超验性”可能的起源之处,并为超验性(无论是宗教的、人文主义的还是其他的)在人类社会生活中的必须持存提供了证词。诗人敢于命名自己的新诗集为《时间的真相树》,可谓其来有自,不仅因为有《砍砸颂》这样对180—200万年时光中人类长期使用奥杜威砍砸器等旧石器的反思、肯定,通过理解而赞美,更是因为在人类的历史行为模式中看懂了文明起源处心理深层的动机,并做出了有说服力的表达。

超验性几乎构成了赵四以“时间的真相树”辑为核心的新诗集的一个基本的知识背景维度。诗人不仅熟知巴比伦人八塔堆叠的马杜克塔庙就是通天塔的原型(《宽窄》),维纳斯成为罗马城的守护神源于在布匿战争中罗马人和迦太基人在争神战线上的斗争成果(《4·23生日书》),对整个希腊神话的认知,诗人也直取了俄耳甫斯教传统中达到的最高处的思辨(而非仅仅是赫西俄德和荷马整理记载的神话)——认识神王宙斯和第一英雄赫拉克勒斯。前科学时代对神的哲学思辨曾达至过“宙斯是过程性宇宙全程”的震烁古今的高度;《行走的赫拉克勒斯》中,从外来的迁徙者苦役英雄扫荡希腊大地为人的宜居之所(赫西俄德、荷马止步之处)开始,诗人看到赫拉克勒斯在历史中大步地由青铜时代一直走到铁器时代,欧亚大地上有诸多亚历山大城之前,更多的是赫拉克勒斯之城,英雄一直走成了另一个太阳神,凯尔特人长达1600公里的直线道路赫拉克勒斯古道(汉尼拔翻山越岭直取罗马走的就是这条路)便是太阳至日线在大地上的投影,直到英雄走到不知所踪,成为另一个时间之神克拉诺斯-赫拉克勒斯(俄耳甫斯教派创造的概念)。一首《行走的赫拉克勒斯》便是一部纵跨数千年的英雄简史,英雄甚至还部分地走进了基督教世界,赫拉克勒斯——(凯尔特人的)奥格米欧斯——(基督教的)圣克里斯托夫(《大梦》)是其历时形象演变史。时间,是诗人永恒的主题。俄耳甫斯教诗师们的诗思带有以神的形象来对宇宙进行哲学思辨的诗歌传统,对此做过认真研究、写出了长文《俄耳甫斯主义诗人》的赵四,可谓在这一传统的基因中找到了自己诗歌众多源头中几乎可称之为最重要的一种。

诗人不仅以古代历史、宗教学知识为诗性认知背景,现实生活中也处处可见她轻盈一跃便进入超验性维度的不凡能力。当她从新闻中得知日行迹塔的设计理念,赵四敏锐地感知到作为“创世”第一征象的建筑,到2017年,脑洞大开的人类终于第一次产生了离开地球的具体梦想,这可不是件小事,这是从哥贝克力石阵以来万年间的头一遭。靠着高强度电缆固定在5000公里外的小行星上的32公里高的空中楼阁,将在地球上空沿日行迹轨道漂浮,它并非行动自由的航天器,而是近乎超验的“塔是天空这位大师/指向自己的人间杰作/天空是梦想家的塔尖”(《日行迹塔》)。或者在巴黎拉雪兹公墓里看着决斗而死的记者维克多·诺瓦尔躺枪造型的墓雕,其微凸的裆部已被求其保佑生殖的信众们摩挲得铜亮耀眼,赵四蓦然领悟到民俗民愿在时光中是如何造神的,“一个裤裆凸起明晃晃的隐喻/——何必久睡人间,人啊/在那流水人生被意外截断的戛然而止处/ 原欲/以一个动词的百年恩宠/独自摸到了人想象(不到)的根部/世间从此多出一位有根的神”。偶然在子夜时分的小区里仰望一棵高大的树,她也能通灵般地遇到“被秋天干掉的整个森林之王//会年年到此,在一个隐秘的无边时刻/刻出一棵树的庙宇之形/向他的传人现出通天之物的清晰原貌”。据说,人类迄今所知的最早留名的诗人,是一位两河流域的女诗人,萨尔贡大帝的女儿、女神伊南娜的大祭司恩西杜安娜,比荷马早了1500年,读上述《墓碑》一诗,我仿佛看到了女诗人们之间在四千多年时光中某种具神通的感知力的隐秘传递。

如今,科学、技术问题、环境问题也无不是我们日常生活的背景,纳米碳管黑体材料技术再造的黑洞般深渊和在“二维兽”书桌上支肘思考的星球般的“思之乡”的对峙中,被诗人一瞥得见的某个隐秘悬浮的反思空间也许已然介于四维与五维之间,如同被吸引进二维黑洞的下坠时间一样不知深浅(《对决》)。而如果天使必定拥有长翅膀的帕伽索斯的天马行空,在我们的时代又有着大旱的东非大草原的隐忧,那么在焦虑环境恶化的忧惧中诞生的具浩瀚之形的死亡天使就可能拥有遮天蔽日的黄沙之翼,因为危机、恐惧始终是神话最深处的那张产床(《死亡天使》)。

诸神和人都可以在神学中献祭性地死去,如“上帝已死”“人已死”的辩论,然而超验性却是不死的,因为超验性死去,社会就将彻底崩塌,到处再无完卵。这正是赵四这些具有认识论事件意味的诗歌在无神的时代为我们所见证的。她也为我们指认在现实中神话仍然在行动,并且它始终和爱、语言密不可分。就像她对“人祭”溯源神话的解读,蚩尤由被献祭的战败者祭品,到成为战神“兵主”,直到现在成为中华三始祖之一,即便在“不语怪力乱神”的我们的主流文化土壤中,两千多年来,承载了世代中国人心理能量的自我意识强大的神话也从来没有低眉垂首、故步自封。

“时间的真相树”中“时间”之维成为诗篇真正的结构性要素,这是赵四诗歌异样的旨趣所在、独一无二之处,是时间的变形记和时间中的(及它本身作为)不变元素的奇妙结合。这一维度的存在使得以最简单语言写就的小寓言、轶事获得了诗的属性,有谁会不惊叹时间的造化之功呢?

诗人不仅在如前述赫拉克勒斯的形象史中寻踪时间如何作用于人的造神意志——这一对人在世界之中的苦辛劳作和杰出创造的最高赞美,也游戏般地乐此不疲于不断激活各种名、物在时间中的种种关联。毕达哥拉斯学派以数学语言称呼世界和它的神祇,他们称波塞冬—大海为“第一立方”,在二千五百年后的北京奥运场馆建筑中,我们经诗人提醒,惊异地听到了同一个命名“水立方”。人类命名史上最不可思议的对“误读的误读”,亚马逊河算得上无出其右,堪称一部从恐女症别传到把谬误坚持到底终至封神的传奇。古希腊文人们把也许只是音译的词看作了否定性前缀“a”(没有)+乳房(madzon),凭此一词生生造出了亚马逊族女战士的形象,让人唏嘘,果真人们“通常认为词是现实的影子,是它的符号。翻转这一表述才会更为正确:现实是词的影子。”(布鲁诺·舒尔茨语)“亚马逊症候群”从此成为西人世界最根深蒂固的偏见或神话之一,数千年来冒险家们无论走到哪个天涯海角,都要四下寻找“黄金国、青春泉、女战士族”,当卡发耶修士记录下亚马逊丛林里繁茂的印第安人生活,只因他记录了当地人不再一遍遍解释(这不是亚马逊河,是淡水海)而回答的地名“亚马逊”,他的报告文学被当作了异想天开遭拒三百年,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笃信亚马逊不怠,坚决正式命名那片土地为“亚马逊河流域”。四百多年后,互联网平行世界也汹涌着一条物资的“亚马逊”,2021年贝索斯在“福布斯全球富豪榜”上排名第一,亚马逊真是永恒繁茂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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