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洲上

作者: 王明法

迎接

江面变得开阔。三角洲上,城市

星辰般散落。现在距离大海已经不远

大江南岸的堤坝,豁开了一道口子

接通大运河,接通富庶的江南

秋风一阵接着一阵,从江北平原上

携带着稻米的清香和潮气

在开敞的江口汇聚,多少感怀在集结

这样的旅程和历年相似。我们

准备好了迎接,准备好了低伏

在寒冷和考验来临之际,叶子和果实

纷纷离开枝头,裸露的身体

从最深的内部弯成弓形

绝无尖锐的箭镞,只以半圆的姿态

预备卸掉迎面而来的大部分冲击

江水不动声色,没有飞沫和浪花

一块上游漂来的圆木,眨眼之间

已经游出去很远,时代以整体的位移

给轻视者和观望者以不留痕迹的震撼

致敬黄昏

阳光斜着身子,它穿过花丛

包裹叶子的锋利和柔软

从质感和冰冷的枝条流淌下来

热情和希望留在行经的每一寸

每一个晴朗的午后

老套的剧集接近高潮

抬升的温度制造了气流

生产出遐想和盼望

花朵的颤动是感激还是欣悦

并不重要。我看见阳光

努力地抚摸着花瓣、铁制花架

然后是地板上摇曳的影子

抚摸打开的手账,一枝水笔

几行诗句,墨迹新鲜,带着羞涩

光线的阅读,一字一句

向快乐前进

向消失逼近

一寸寸凉下去,又暗下去

这悲壮的慈爱在最后的西边

把半边天都染成了绯红

白发吟

雪从我头顶的山峰上部

落下来,雪线一天天下移

逼近沧桑纠结的树干

灯光下,直逼人心的寒光

让每一个早晨的对话

变得越来越沉重

在雪的覆盖下,稀疏的

黑色草地,顽强地伸展

即使行进的步调不能统一

我也努力保持队伍的整齐

当大雪完全覆盖了山峰

我和命运的对视会更加从容

坚韧

我观察一滴雨,它破空而来

击打在新生的嫩叶上

不是那种自由落体,而是

带着速度和考验,带着情绪的俯冲

面对不断来到世界的新面孔

旧势力都想试试它们的实力和脾性

这是个充满激情和抗争的世界

叶片在水珠未及溅开的瞬间

被刹那征服。重力和加速度

带动着叶片下沉、坠落

那一刻我懂得叶片的凄惶和惊诧

尘世间你根本来不及预备

打击在不知不觉间到来

我以为会被击落的生长

和准备放弃的生机

在尽可能低的低处展开反弹

——叶子连接着枝条

它们是命运相连的家族

那看似柔弱的枝叶间

是源源不断的汁液、纤维

和有关生存的顽强及渴望

水花四溅,而叶片回到原有的

高度,一个新的起点和平台

一路北上

十六岁的夏天我在卤汀河上船行

一路北上。河水清澈明亮,浪花

涌向低矮的堤岸,把清凉输送到

岸边村庄。稻浪翻涌,席卷大平原

枫杨树稀疏地站在岸上,落日

穿过叶子的缝隙,依然热情似火

我到今天还记得,船舱里昏睡的人们

为夏日炎炎和纷乱生活所烦扰

他们把难得的空闲用于打盹和发呆

他们根本不会在意绚丽的晚霞

他们甚至会嘲笑被风物感动的小伙

火苗在水面上跳跃,点亮了近处

或翠绿或粉红的菱角,还有河滩上

拥挤的蒲草、莲荷。这黄昏的景象

如同破空而来的启示灌注到心底

当我从失落和无助的挣扎中逃离

晦暗的人生被至美的乡村风景唤醒

诗歌的树苗开始疯长,卤汀河的浪花

冲刷着青春初萌的混沌堤坝

群鸟

一群椋鸟扇动气流

扇动北来的寒冷暮霭中

他们占领了我的视线

漫天冻云缓缓堆积

压迫感在队伍中蔓延

翅翼的摆动开始凌乱

冬天的飞行是崇高的痛苦

旅程远阔而庄严,更大的考验

来自明天抵达的暴风雪

我想召唤他们在池杉林里

短暂停留大树的拥抱

让黎明的起飞从容、轻盈

大地的骨骼

丰盈的秋天,大地是飘溢着

香气和迷恋的花篮、甜味和诱惑的果盘

当一阵紧过一阵的寒潮从城北江边

波浪般席卷沿街的梧桐、湖边的枫杨

花花绿绿的晾衣架、魅惑的橱窗和道旗

这是十一月的夜半,北风横扫

高楼的峡谷和梦境、路灯下散步的爱情

到清晨,风抵达山前,翻越峰顶的尖兵

触摸到了大地瘦削的骨骼—那些脱去

夏日衣裳和秋日妆容的大树

它们如此安静如此沉着

在北风的擦拭和拷问下自然俯仰

它们面色安详,回忆成长之路

从大地深处汇聚的甘甜和苦难

点滴喂养出叶子和花朵,荣耀的果实

是时候了。一切繁华终于回归大地

新的积蓄又在地底悄悄集合

感恩季节轮回,感恩寒意和坚守

让土地的供养源源不断,铁一般

清奇、坚强的骨骼,支撑冬日的天幕

站立

没有地心引力的世界

人,断无存在的希望

你看那些飞蓬和蒲公英

熟成、圆满之后的飞翔

我们降生、成长的大地

默默扛起如父亲般的供养

亿万年养育换来的回报

是挖掘、改造和百孔千疮

我站立在废墟之上

星空的皇冠熠熠闪光

重建自然允诺的秩序

不必用力,用爱的守望

逝水

长长的雨季停更己久

那些从天上下来的水

它们都去了哪里

大河里浑浊的队伍

已经解散

清澈地流淌,明亮又干净

而烈日下的树叶

饱满圆润,没有雨水洗礼

它们依旧神采奕奕

卷曲的,发黄并且陈旧的

叶子失去了梅雨的溺爱

在回忆中它们坠入树的起点

而曾经遍布树林的水洼

曾经汪洋如泽国的褐色田畴

裂开了一条条干渴的喉咙

我知道在更深的地底深处

天上下来的水,沿着大树的经络

游到枝头,细弱的水又回到云中

乌桕

没有霾的冬日午后,阳光那么慵懒

和煦微风或许是来自大地深陷的呼吸

那些乌桕叶子的语言风格

来自不同时代,来自不同方言区域

我赞美这种逐步加重语气的植物

从不轻易表达,秋来五彩斑斓

每当此时,我会远离

我只愿意远远地,独自观瞧

我有时也憎恨所谓学识的不近人情

但是打小就被古诗浸泡。唐诗里乌桕树

也是这样冷冷地背过身去,任北风撕扯

最后当它浑身赤裸,只留枝头白色星辰

我会是每日探视的那一个,直到

灰雀也不辞而别,霜雪覆满干瘦的身躯

生产,或者创造

不久以前,我们用笔的锄头

和墨的肥料,在纸张的田野上

播种、生产或者创造

现在我们用键盘的播种机

在蓝光闪烁的大地上

制造新时代的粮食

我们浇灌、耕耘,夜以继日

我们当中有人甚至倒在地头

更多的时候我们为那些顾客

为那些被滋养的孩子们感动

“一个个小小空间里的一群人

比三角洲的农田里的那么多人

创造了更多的财富”

当我们的创造也成为商品

是啊,精神的食粮有更大的密度

更小的空间有更大的质量

当然我们永远谦卑地感激

那些散发着泥土气息和阳光味道

的自然之子,我们永远是消耗者

我们永远是农业的孩子

雷雨

春天的裙摆还在水边招摇

紫色鸢尾、金丝桃和蜀葵

默契地排起队,装点着

一天天热闹起来的世界

温度的塔顶高耸入云

阳光的金线灼伤任性的窥视

春衫褪尽,鲜嫩肌肤上排列

晶莹的露珠,草地片片倒伏

在初夏,雨水带来的清凉

并不持久,更加深重的潮热

在南风的输送带上聚集

当不甘的北风伸出援手

惊雷告诉我一个道理

时节的车轮谁也拦不住

晚星

鱼鳞云腹部的火焰

如沉积岩一般地排列和组合

这秋日的天空是谁的画布

来不及等到星空旋转

霞光预告了明日的壮丽

这自然和谚语的教谕

在我堆积的生命里苏醒

那么我还需要长庚星的提示吗?

我还需要禅师的苦苦点拨吗?

命运的星图印刷在多年前的乡野

我的父亲母亲行过的星轨

正在我的脚下隐现

我不需要踮脚即可望见的方向

也是你和人类必然到达的消散

唯一可能不同的情节

是你的闪耀,重现在千年的歌谣里

所见

在峡谷里行走一生

我的世界里满眼的石头

走上山顶,城市和乡村

如同沙盘上的模块

一条大江如浑黄的丝带

在我的脚下,细长而瘦弱

我曾经在摩天大楼的顶层

看见我们居住的星球的圆弧

我梦见自己漂浮在平流层的太空

伸手触摸那个蓝色的弹珠

当我醒来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书案

发现了一只小小的青蛙

夜读

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

——马相伯

灯光驱散暗影,书页展开剧情

当开关熄灭光芒,黑潮埋掉我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