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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术

◆◇鲁橹

把栏杆拍遍

清晨打开的窗户,有昨夜露水的气息

今日晨光的气息

——这是多少相同的时日喂养的新一日

连蚂蚁也是新的,小黑虫也是

我不爬过栏杆给南瓜藤浇水

不清理露台的扬尘

它们就集体反对。它们

刺激我,鼓励一双勤奋的手

而我需要仰视。尘土爬上六楼

蜜蜂练习飞行,我长期喂食的麻雀

这群热闹的家伙,把头朝向我

我以为它们学会了汉语

却只是在铁栏杆上悬挂羽毛

脱胎换骨似的,扑进天空的旋涡

我放下拍遍栏杆的手

陡然生了一股豪情

这些不寻常的物什喂养着我

这不寻常的空气,我那么不寻常

走入每一日的生活像个英雄

飞行术

多少个叠加的黎明。多少个向后退去的上坡路。

前方是无数个早晨,刚刚诞生。

大路献出露水。树木献出芳香。

一迭声的云雀,它们在我的右侧飞,渐渐高,渐渐无,

它们有更大的生活,需要挖掘蓝天。

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不断从另一个清晨出发,

不断学习飞行术。

一杯苦茶

茶叶并不知自己会来到盖碗。它约等于我

我并不知自己会来到尘世

诸多茶事被水波纹推动,告诉我曾经的故事

上高山,跌谷底,而山坡

我最远去过福建的南靖,在山顶的茶园迷路

未曾有过约定。是的

有那么一刻,我要放过清浅的涧流

喝下一杯苦茶。它苦,它用全部的风霜雨雪

抵达我

我的战栗或者眼泪,欢喜或者孤寂

我选择用盖碗,捂了

扫地生

夜色中佝偻的背影,很像

夜色中的一丛荆棘

她企图清理掉自己,她企图

跪下,重新亮出生长的姿势

月光照拂。影子小心翼翼地

保留着急速的心跳

——那一刻没有挤压,没有横亘的群山

如果寂静中传来争吵,那是星辰

在交换位置

她陷入沉思,继而迅速

清理掉身体上傲慢的青苔

青蛙有停顿

大自然和声部的一分子,会在某时

突然停顿下来

它原本是告知春事,季节在它的喉结处

有喜悦的消息

就像它的重生,依托泥土得以

日渐壮实

春天不需要证明,看它绿色的皮肤

鼓鼓的眼,孔武的脚蹼

——那是怎样可以纵横的江山

如生了翅膀,在田头

在禾梢的尖端,在倒挂的云朵上

它奏出的乐章,所有光柱都会为它打出

它有主人翁的身份

即便大摇大摆,亘古的河流

也会奉上自己的荡漾

——都是彼此成全的

我的歌唱和沉默,有其时

有停顿

飞身之美

水塘不起兴,凉热正相宜

油菜花的情事隐约

早行的人着绿衣,喊声隔岸,

杨柳枝动了几动

花枝上小鸟飞身而下,贴近水面

它贴近只是告别

翅膀沾上的水珠

迅速滑落

滑落也是告别,隐藏于水域

泱泱水国,乘兴而来的念头

会悄悄演变成命运,倾城之美

刹那由夜色定格

光芒捕捉不到光芒

落叶

◆◇剑男

柴薪

有一个时刻,每年都会在秋天来临前

被忆起:你在灶台上忙碌

我在灶台下面生火,隔着锅中的水汽

你搅动苕羹,又往里倒进

一小篮野菜,清汤寡水的生活

硬是被你调出浓稠的汁液

这些年,在酒店里我偶尔也会点菜糊

但再也没有那样的味道在舌尖上回荡

一夜秋风后枯枝落叶满地

我偶尔也会想到它们可烧多少顿饭菜

但我知道离开乡村的柴火

再也不能叫柴薪,就像我有着不菲的薪金

但不再与乡村的柴火有关

就像那年你来到我所在的城市

一个人絮叨着城里没有的事物,只有我知道

孤寂中你和什么在亲切地交谈

落叶

一枚落叶被虫咬得只剩

薄如蝉翼的经络

但仍保持着心形的形状

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如一件艺术品

秋天幕阜山干旱少雨

植物一直受

各种飞蛾蠓虫蛀蚀

这枚落叶因遭受到虫噬

而显出奇特的美

可见生活中的庸常事物

也有在痛苦蜕变中创造自我的能力

但看到这样一枚落叶

仍不免让人心生悲戚

蜘蛛

人的可悲高贵都在于他有生存的欲望

我希望我的这首诗也不例外

它来自清晨草木间的蛛网:一只蜘蛛

为了生存织就的边界。也来自

一个落魄者八年贫穷的生活:他能够

从任何事物中看到它的相反性

他说苦难是大地上所有生物的宿命

我们所见的偶然都是必然,命运有一张网

同时有一只永远看不见的手在搅动

它所有的布局。——就像生命

并不都是自己劳神费力的结果,蜘蛛

织自己的网,也不能左右捕到

怎样的食物,只要一阵风,它就会停止守候

张开所有的腿躲进旁边的草木中

那多出来的时光,多么值得我们再干一杯

你有没有过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和自己

觥筹交错、酩酊大醉的时候

我告诉你,我有过

在我安然度过生命第四十八个年头那天

我在家就曾这样把自己喝醉

那天,室内寒气透骨,窗外阴云翻涌

我一次又一次为自己斟满酒杯

为逝去的父亲,为自己在这个无常人世

终于赢得对宿命人生的胜利

我一边喝着酒一边含着泪

那多出来的时光,多么值得我们再干一杯

还乡记

◆◇杏干

苍耳记

摘下跟回来的是几颗苍耳

捡起最小的一个,所有的刺都望着我

目光柔软,稍稍用力

疼痛的记忆穿过那么久,那么远

落了回来,缓缓打开

把它们排成一列,那么多的兄弟姐妹

说散就散了,淹没在

更低更小的挣扎之中,敛起身上的刺

以此对抗异乡泥土的坚硬

他们说,苍耳有双生的奇异内核

从没打开过,但我看到过它们

年轻时开出褐色的小花

一生都与故乡的事物纠缠不清

还乡记

1

古老的光线穿过春夏

就要将这个秋天照尽了

风是新风,它们世代传承

旷野上那些不要命的草

奋力地摇晃着,把青春、理想

甚至是梦,都托付了

要命的动物们,在收割后的空旷里

仍然找得到藏身之地

低姿行走,暗中窥探

我们是秋天最大的危险

抢走植物的果实,又觊觎它们的肉体

风吹着,光在引领,最后都滑向了

眼前的村庄——达格布尔

那里故居倒塌,仍有故人挺立

一颗人世之初的大星

从深暗的宇宙之中飞回村庄上空

2

墓地出现了空位,一些人

被连根拔起.移去他乡

春草年年绿,反复围困我

想说一些轻松的话题

却被伯父暮年的倦容压了下去

他正把这土地深处的事情,慢慢地

手把手地递给我们

这里仍能长出茂盛的庄稼,也长杂草

这几年又多了从没有过的野薄荷

空气中味道粗粝,有那种易于摩擦的触点

燃起来了,一些人和事藏在火焰的内部

寻路记

雨水丰沛,夏草过分的野

凭借依稀记忆寻找旧路

旧路在长草下迷失去向

从腿边窜出去的不明之物

让内心不时地趔趄一下

直到它的出现——

年幼时令人害怕的墓碑

反倒让人安稳下来

它己断掉,周围亦无坟头凸显

像一扇虚掩的门,指引漂泊的风

从草头上吹过,金浪一波一波起伏

尽头是我熟知的大路,大路的尽头

是我日渐陌生的原乡

落日古老,风在那里停下了脚步

秋分

花开过,果也结了

一些被摘走,余下的留给虫豸、小兽

或鸟雀,秋日待万物不薄

阳光澄澈,秋风干脆响亮

它们在乡野有辽阔之势,一层层地涌

又在人群中打碎自己,一缕缕刺探

一切都在向尽头倾斜

独立旷野,能摸到秋天的边缘

东北平原上,有无尽的成熟的芬芳

一粒瓢虫有了欢喜的回应

把我的手掌,当成了停机坪

它的鞘翅多明亮,背上的星星那么美

黄昏独坐

喜欢到寺院前坐一坐,山门敞开

侧门终年锁着,像两只耳朵

任我们窥听,却一无所获

院中植物葱翠,无叶可落

僧人拄着扫把走神,因一只鸟

或一个人,无论思绪多远

都被一记钟声轻轻压下

每个黄昏来临时,没有什么不同

有时湍急,有时缓慢

上弦月白得如一片薄刃

天尚未黑透,秋凉在星夜下疾驰

山门关上时,听得“吱呀”的一声

去处

泅渡,海浪是一堵堵墙

柔软又坚硬。愤怒时壁立千仞

平息后,一寸寸地在摧毁和推倒

羡慕丰腴的植物,内心汹涌却睡得安稳

我渐形同枯槁,干涸正逆反地澎湃

渴望安眠,渴望回流

渴望岸边有人递过三千里的一瓢

说,喝下去,你就能在陆地上生根

我要去日出的开始,日落的终点

那里是汹涌和宁静的交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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