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守“不去做”的潜能
作者: 庞红蕊在古希腊人那里,“做”的能力被称作“tekhne”(技术、技艺),“tekhn-”的意思是“木工”,源自原始印欧语“tek-”(做)。“诗”属于古希腊人意义上的“技术”,古希腊文“poiesis”(诗)的动词为“poiein”,相当于“to make“(做)。古希腊人认为,工匠、建筑师以及诗人的产出都属于“做”,“知”而后“做”。也就是说,创制者须首先了解物之物性,方可付诸行动。知与行的结果是去除事物的面纱,令其显露出来,古希腊人称这一过程为“a-letheia”(去除一遮蔽,即“解蔽”),这便是“真理”的原初义。在这里,“真理”不是名词,而是动词,它指向的是“做”的过程。那么,“做”的本质是什么?我们惯于将“做”等同于“实施”“实现”,早己忘记了其本初的含义。
众生万物,大体有两种显露(解蔽)的方式:一种是自然之物的自行显露,如一朵花儿的绽放;另一种是技术的创制,如匠人建造了一个房子,诗人编织出一首诗。前一种是自然的涌现,后一种则需要人的引渡。然而,“匠人建造了一个房子”,此类表述并未清晰地呈现技术的本质。在这句话中,匠人仿佛是绝对主体,房子仿佛是生产的客体。作为技术之本质的解蔽与“主一客”体无关,它是一种小心翼翼的牵引,是对物之物性的了悟,是泰然任之的持守。以陶壶的制作为例,壶的产出至少需要四重元素的因缘际会:泥土(质料因)、泥土被塑造成的形态(形式因)、壶的功用(目的因)以及陶泥的制作(效果因)。前两种是物的尺度,后两种是人对尺度的把握。工匠是效果因,是诸多因缘际会中的一种,而非唯一。工匠遵循着目的因,持守着物的尺度,将陶壶带入澄明之中。陶壶的功用在于虚空,它容纳和倾注,聚集着天地人神,丰富着人的存在厚度。在日常生活中,陶壶是用来盛水的。水是天空的雨露,仰赖于大地的承接,它是天空与大地的联姻。在节庆祭祀时,它是用来盛酒的。酒由植物的果实所酿造,果实接受了阳光的照耀、雨水的浸润以及大地的滋养。壶中酒又是人献祭给神灵的,这份馈赠体现了终有一死者对不朽神灵的敬畏之心。小小的陶壶中同时栖留着天空、大地、神灵以及终有一死者。这四重整体的聚集,便是壶之壶性。工匠感恩于天空和大地的馈赠,他邀请泥土,顺应其物性,爱抚之,揉捏之,烧制之。在创制的过程中,他遵循物的尺度,对自己的技艺有所保留。创制行为并不意味着潜能的实现,它是实现潜能和保留潜能的双重争执。每一种创制,都包含着一种抵抗之力,一种阻止潜能实现的力量。也就是说,每一种“做”都蕴含着“不去做”。规束自己的潜能,这需要强大的自我克制,它体现出工匠深深的谦逊,体现出他对天空、大地以及神灵的敬畏。人与物在此互相争执,也互相成就、携手共舞。
技术(诗也属于技术)即是“做”,其本质在于解蔽,而这也是人栖居于这个世界上的本质。解蔽绝非明亮通透之境,而是光与影相互嬉戏的林中空地: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洒进林中,林中大地上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微风吹拂着树叶,光亮时隐时现。人绝非不可一世的行动主体—将物从晦暗之中拉扯出来,令其处于耀眼的光照中。人应是谦卑的守护者,一方面,他小心翼翼地牵引着物,使它进入光亮之中;另一方面,他又呵护着物,呵护着它的自行遮蔽,泰然任之,令其保持在晦暗之中。如同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农民将种子交付给大地,呵护秧苗的发育,“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土地不负所望,结出丰硕的果实。与此同时,农民也关心和照料土地,停止劳作,令疲惫不堪的大地女神休养生息。人一方面有实现自身潜能的激情,另一方面也有令潜能隐遁的果敢。前者是行动和实现,是一种主动的激情,后者则是隐遁和庇护,是一种被动的激情。而这种被动的激情恰恰是创制行为的内核,是技术的本质,是人之人性的彰显。
“作诗是最清白无邪的事业”(荷尔德林),不同于其他的创制行为(如建房子、种地),作诗是无用的。“如今,我已安于命运/在寂静无声的黄昏,手持剪刀/重温古老的无用的手艺”(王家新《来临》)。诗是词语的嬉戏,更是真诚的道说。这一古老的无用手艺能够“道说”什么?“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土地上”。这一无用手艺言说的是人何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这至少包含两个层面的含义:一方面是作诗这一行为的意义,另一方面是诗歌给人的启示。首先,充满劳绩的生活容易令人忘却其本真性,一味地追逐有用性,作诗是对有用性的悬置,是劳作的终止,是反遗忘。如果说,劳绩生活追求的是有所作为,那么作诗便是无所作为。诗歌创作的时刻意味着日常时间的断裂,这种断裂开启了本真的维度。通过作诗,人们建构了一个属己的场域,在此,没有劳绩和功用,只有停歇和无为,没有众说群论,只有自言自道。其次,诗歌言说着人居于世的奥秘以及人之为人的根基。“居”乃“静等”之义,也就是说,人应顺应尺度,不过分干预,坐观万物生长。“从词语的间歇中升起了烟水茫茫”(王家新《终曲》),在这烟水茫茫之境,天地人神聚集。人呵护着这四重整体,拯救大地,接受天空,敬畏神灵,护送终有一死者。这便是人栖居的本质,也是诗的道说。
如今,“技术”已然不是原初的样貌。化学毒物侵害着大地,工厂的烟囱搅扰着天空,水电站拦截着河流,人类的栖居地侵犯着雨林,核电站的污水侵犯着海洋。即便是人类自身,也被现代技术弄得面目全非:医学的过分干预,使人的肉身不再纯粹;技术代具的大量运用,使人的身心全面退化;ChatGPT正在使人类的知识平均化和同质化。作为一种创制行为,技术的原初本质是解蔽,是合乎尺度和实现潜能之间的估量。现代人不再对两者进行估量,他们以技术为手段,毫不犹豫地僭越所有尺度,毫不犹豫地开掘一切潜能,使万物进入永恒的白昼。如果说技术的原初本质强调的是解蔽和遮蔽的双重争执,是有所作为和有所不为的反复估量,是白昼向黑夜的回撤,那么现代技术则强调的是促逼着的开敞,是有所作为,是永恒的光亮。人类不再呵护大地、拯救大地,而是不断地征服大地、耗尽大地;人类不再仰望天空、接受天空,而是不断地搅扰天空,令天体失序(disaster);人类不再谦卑自守、敬畏神灵,而是将自己奉为神灵,无所不能,也无所不及。
现代技术如此,诗人何为?一些诗人选择紧跟时代步伐,顺应编年时间的切合时宜,放眼未来,释放乐观情绪。未来主义诗人便是这样一种类型,他们相信,现代技术的加速度能够冲破一切陈规旧律。他们热血沸腾,面向未来,讴歌速度之美,颂扬火车、机器、工厂。“我赞美机器和英吉利,也许,毫不含糊,/我就是最通行的福音书中/第十三个使徒”。郭沫若的一些诗句也带有未来主义色彩,如:“一枝枝的烟筒里都开着了朵黑色的牡丹呀!/哦哦,二十世纪的名花!/近代文明的严母呀!”。他将工厂的烟囱比作黑色牡丹花,将其视为现代文明的象征。
还有一类诗人,他们选择以“太早”或“太迟”的方式把握时代,对于时代来说,他们是最不合时宜的人。他们凝注于过去,对现代技术和文明充满了怀疑。他们如同本雅明笔下的“新天使”(保罗·克利画作),进步的风暴袭来,裹挟着人们跃入未来,这位历史天使遭受着风暴的猛烈吹击,他不得不被刮向未来。然而,他将脸朝向过去,在一连串事件的背后,他看到的是灾难。他质疑进步史观,甚至质疑一切坚固的立场,他持守着原初的本质力量,希望以此将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从某种程度上说,真正的同时代诗人往往是最不合时宜的诗人。他们一方面依附于时代,另一方面又主动使自己成为时代的旁观者,与时代保持绝对距离。他们将时代最引以为傲的东西理解为疾病,当众人在为时代的进步摇旗呐喊的时候,他们却看到了进步背后的晦暗和灾异。诗人王家新以隐喻的方式描述了这一类诗人的姿态:
栏杆放下,接着,火车轰隆隆地开过来了:强大、不可逾越、喷吐着热气……
一刹那,你被震撼。车轮滚滚无尽,而你目睹命运的威力,被我们这个世纪阴郁的精神充满……
不知过了多久,你才想起要越过道口。仿佛是从一个遥远的、被焦土弄黑的年代里回来,你蹬起自行车,浮动在一片轻飘飘的空气里……
在这首诗里,“火车”是现代技术(乃至是现代文明)的象征,它如同一头巨兽,喷吐着热气,威力无穷。它的车轮滚滚,单向度地向终点疾驰,永不回头。诗人并不是火车的乘客,他是旁观者,伫立在一旁,观看着如此热烈的一幕。在被震撼的同时,诗人表现出的是阴郁和不安。他“蹬起自行车”,其前行的方向与火车的方向形成了十字交叉。相对于火车,自行车是慢速的工具。火车里的人与骑自行车的诗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火车里的人被安置在固定的座位上,被困束在巨大的金属牢笼中,他无法仰望天空,也无法脚踏土地。他无法随意驻足,更无法反向行驶。相比之下,骑自行车的诗人可以仰望天空,也可以驻足脚踏土地。他停停走走,一边骑行,一边欣赏路边的风景。他可与周围的一切元素建立亲密的联系。如果说人和火车的组合展现的是一种被规训的装置,那么诗人与自行车的组合则展现的是一种自由的配置,而前者恰恰是现代社会中被技术所裹挟着的人的象征。
在精神的向度上,这样的诗人从不做定居者,只做游牧者。在崇尚加速主义的时代里,他令自己减速,令自己无所作为。慢下来,启程去做精神的游牧者,这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寻找昔日的家园,为了寻回人类原初的“持守”,为了回归天地人神四重整体的温暖怀抱。很久以来,人们以实现自身潜能为名对众生万物施加了太多的暴力。如今,诗人要代表人类向万物表达歉意,向它们献上最真诚的致意。他要聆听它们的召唤,为它们进行诗意的命名。“只需要一个词/树木就绿了/只需要一声召唤/大地之上就会腾起美妙的光芒”(王家新《诗》),这便是诗人与万物的和解,也是人与物的重新联结。诗人终日在大地上漫游,吟唱着无用的诗歌,这样的诗歌里隐藏着使人和物重生的奥秘:人的劳绩被悬置,物摆脱了有用性的役使,人们对物的尺度保持敬畏之心,持守“不去做”的潜能,能做而不做。
本栏责任编辑 田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