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花生嘉树
作者: 张生全我的考察是从一幅地图开始的,这幅地图就是嘉陵江地图。
当我打开嘉陵江地图的时候,我一下惊讶了。嘉陵江不仅是一条江,它还是一棵树。渠江、涪江是它最大的枝干,它健壮的根系在重庆深入长江里,细枝密叶舒展在巴山蜀水间。
作为一棵树,嘉陵江和别的树有点不同,它是一棵躺卧的树。从长江出发,嘉陵江始终贴着地面往上长。它贴得很深,就像蚯蚓伸出尖尖的脑袋往上拱,一直拱进泥土深处,拱得浑身上下一股浓重的土腥味。这样的生长姿势,使得嘉陵江哪怕躺在暗哑的地图上,我也听得到它粗壮奔突的呼吸之声。
我不仅看出嘉陵江是一棵树,还看出了它的四季。只不过,嘉陵江的四季不是时间概念,而是空间概念。从下游到上游,是它的春天和夏天;从上游到下游,则是它的秋天和冬天。
在重庆的时候,我看到它只是一颗种子,伸出一根水灵灵的豆芽。到了合川,嘉陵江长出三瓣叶,两边是涪江、渠江,中间是嘉陵江。三瓣叶子齐头并进,各自往不同的方向挺进。随即枝条越分越多,越长越快。江水们奔跑着,欢叫着,仿佛出笼的群鸟,扑棱棱的灰影闪过,群鸟的羽翼已密密地布满巴蜀的大半幅天空。群鸟栖落的时候,白花花的阳光从天空倾泼下来,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巴蜀大地由此到了池满鱼丰的初夏。
不过,当我从嘉陵江的上游往下游看时,看到的是一幅归家的图景。归家是秋天的主题词,也是大树的主题词。嘉陵江的上游水系,就从这个主题词出发。此时,我仿佛听到一声呼喊,那是一个低沉浑厚的喉音,来自于长江母亲的腹腔。喊声抵近,如同一片水波扑面而来。喊声所到之处,在山坡上撒欢的水、在草木间腾跳的水、在溪谷里藏猫的水、在石板上躺卧的水,一骨碌翻起来,开始了一场欢快的长途奔袭。
江水们的这一次长途奔跑,不但跑出秋冬,也跑出人生。
一开始,它们跑得又快又急,欢蹦乱跳。若是碰到礁石,就撒个野,弄一片浪花,喷出铺天的唾沫。不过,当它们跑到下游的时候,就像人生来到下半场,步子缓了,姿态低了,情绪平了。即便有声音,也藏在腹底,像一个还没吐出来就咽回去的叹息。
嘉陵江是一棵树,生活在嘉陵江流域的巴蜀人,是树上的虫蚁。他们在树上来来回回奔走忙碌,走了一辈子,或许都没能走出这棵树。他们似乎也不想走出这棵树,作为虫蚁,饿了咬树叶,渴了饮树汁,困了住树洞,这就够了。他们若是想远游,就弄一根丝线垂下来,任风吹着,吹往哪边是哪边。
也有一些巴蜀人不想做虫蚁,想做雀鸟。雀鸟比虫蚁去得远,一展翅,就到了广阔的天空。但任随这鸟雀飞得多高,清晨出,傍晚就回来了。有一根线拉着它们呢,这根线,就是嘉陵江在后面默默凝望它们的目光。雀鸟们在飞行中,不管遭遇怎样的狂风暴雨,它们都不会害怕,因为有那条视线,它们就有了根。有了根,它们就不会迷茫,顺着那条视线,它们就从容地返回来了。
看着嘉陵江这棵树,我想象着雀鸟们回家的场景。它们一收翅,就钻进繁枝密叶间,不见了踪影。就像雨水掉进湖心,雨水不见了踪影,但湖面留下了一圈微微的涟漪。藏在叶下的雀鸟们,它们粒粒清浅的鸣声,也正是湖面那一圈圈清浅的涟漪。
不过,把嘉陵江想象成一棵树,把巴蜀人想象成生活在树上的虫蚁雀鸟,其实是很奢侈的,因为必须把目光聚焦在农耕时代的嘉陵江,这样的想象才能顺利完成。
然而,农耕社会已经远去,作为现代人的我们,也回不去了。雀鸟们飞离大树后,沿着大树期盼的目光,它们能找到来时的路。然而,巴蜀人呢,他们的回程车票在哪里?
我合上地图,百度搜索那些描写嘉陵江的古诗。我以为,古诗里或许藏着回到农耕社会的路。
“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巴童荡桨欹侧过,水鸡衔鱼来去飞”,石黛与碧玉,巴童与水鸡,就如同树上的两片树叶,参差摇摆,追逐拍击。这样的诗句,只有杜甫才写得出来,只有嘉陵江上的杜甫才写得出来,只有唐代嘉陵江上的杜甫才写得出来。
“每忆嘉陵江上路,插花藉草醉清明”“恰似嘉陵江上路,冷云微雨湿黄昏”,来到嘉陵江,陆游立刻变得珠圆玉润。他像一粒露珠,在有一层透明胶质的树叶上滚来滚去。那一刻,陆游的生命变得光彩夺目,有了丰盈,还有忧伤。
嘉陵江是古人永远的故乡。不管来自哪里,到嘉陵江都有一种归家的感觉。就像南来北往的候鸟,总会把它们路途中的树,当成自己的家一样。哪怕是异乡人到了嘉陵江,也会把这里当成是他的故乡。洪咨夔是南宋时期的临安人,临安是南宋的行在,也是实质上的繁华京都。当他来到嘉陵江时,他的感觉是这样的:“柳色黄黄草色微,一川新渌两红衣。老天也信还家好,淡日柔风送客归。”繁华的京都,似乎也不如偏僻的嘉陵江了,嘉陵江上的淡日柔风,正是送他归家的快艇轻舟。他对嘉陵江念念不忘,想起嘉陵江,就想起了自己的故乡。“东风吹老地棠花,燕子归来认得家。茅屋石田浑好在,白头何苦尚天涯。”燕子归来寻旧垒,诗人情魂落嘉陵江。
唐代诗人刘沧,白发苍苍时才考中进士。可以想见,在那些屡试不中的苦读岁月里,他的内心多么凄惶。然而,有嘉陵江,情绪就完全不一样了,“独泛扁舟映绿杨,嘉陵江水色苍苍”,尽管依然只是一个人驾船,一个人面对生活的苦难,但绿杨依依,水色苍苍,嘉陵江宁静温柔的陪伴,红袖添香夜读书。“行看芳草故乡远,坐对落花春日长”,哪怕岁月已经进入落花时节,但坐对嘉陵江,刘沧依然感觉生机盎然,春日绵长。
当然了,古人也有讨厌嘉陵江的时候。“嘉陵路恶石和泥,行到长亭日已西”,唐朝诗人张蠙直指嘉陵江之“恶”,乱石和泥滩,让行船变得极为艰难,巴蜀人与它奋争一生,还没靠岸,岁月已黄昏。明代诗人王叔承对嘉陵江之恶忌惮不已,谈之色变。一听说朋友要去嘉陵江,立刻担心起来,“见说嘉陵江水恶,莫教风浪打郎船”。王安石对嘉陵江之恶,有更形象的描绘:“天梯云栈蜀山岑,下视嘉陵水万寻。”他把公认难走的蜀道与嘉陵江并排放在一起,通过两个极端,造成空间上的极大反差,给读者带来强烈震撼。唐代宰相诗人武元衡的“路半嘉陵头已白,蜀门西上更青天”,则从时间上进行夸张表达。“行到长亭日已西”说的是一日,“路半嘉陵头已白”,这说的可是一生了。
嘉陵江之“恶”,古人不仅在诗词中有大量咏叹,在文献资料中也有详细记载。作为“非虚构”的文字记载,有时候比文学描写,更让人触目惊心。
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年),四川总督向朝廷奏称:“川省本年夏雨连旬,江水泛溢,滨河田亩时报淹没……江北厅、合州、巴县、营山、石泉等处被水较重……潼川、绵州所属沿河土地亦被水冲。”《潼川府志》有同样的记载,乾隆四十七年(一七八二年),“盐亭县大雨,河水暴涨……公署民房俱淹没……三、射、遂、蓬皆然。”翻阅史料统计,明清时期,嘉陵江流域发生的特大水灾多达二十三次,大水灾多达四十二次,一般性水灾更是高达一百四十七次。
当我来到潼南涪江边一处步道时,发现步道旁边的石壁上,有一块“历代洪水题记”,上面记载了近五百年来,涪江九次特大洪水的最高水位线。洪峰最高的一次,发生在乾隆四十七年(一七八二年),水位达到252.42米。
这块题记的上面,就是大佛寺。
大佛寺里有一尊高18.43米,被称为我国第一大的室内金佛。这尊大佛的头,从唐代咸通元年(八六○年)开始修凿,经过二十一年,到广明元年(八八○年)完成。到了宋代,又对大佛身子进行了修凿。从北宋靖康元年(一一二六年)到南宋绍兴二十一(一一五一年),整整凿了二十六年。算起来,整座大佛从开凿到完全,前后经历了二百九十年。这还不算,此后历代又对大佛进行了修饰、贴金等等,这样的护理几乎一直持续到现在。
古人十分热衷在水边修凿佛像。尤其是巴蜀人。除了潼南的室内金佛外,最著名的还有乐山大佛。修凿这些大佛,源于巴蜀人一种朴素的思想,他们认为大佛可以镇住水患,保一方平安。修凿在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三江交汇处的乐山大佛有这样的目的,修凿在涪江边上的潼南大佛,也有这样的目的。
潼南大佛寺,除佛像外,还有玉皇大帝雕像。
玉皇大帝紧挨着佛像站立,这个细节实际上已经显露出了古代潼南人的慌张。当洪水到来时,他们找不到更好的治水办法,因此不但寄望于菩萨,也寄望于神仙。所谓“病急乱投医”“逢庙就烧香”,古代潼南人在慌张的同时,更多的还有苦闷和绝望。
人类早期历史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洪水记忆。中原的大禹治水,巴蜀的鳖灵治水,都是惊心动魄的故事。治水的故事,不仅上升到了国家行动,也上升到了国家政治。大禹治水成功后,他取代了大舜,成为中原之主。鳖灵治水成功后,他同样取代了杜宇,成为巴蜀之主。
古代人口稀少,生产工具落后,尽管大禹和鳖灵都想到了很好的治水方法,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但水患真正被治理的原因,可能更多的来自于运气。当雨季过去,洪水消退后,部族之人,自然把治水的功劳记在他们身上。因此他们成为神一样的存在,获得部族的拥戴,成为部族的新领袖。
随着气候的变化,甚至于随着地球冰期的变化,洪水还会再次降临人间。但是大禹、鳖灵这样的英雄不可能反复出现。人们对于水患的治理,便更多地寄望于神灵。而寺庙和道观,就像雨后春笋一样,一茬又一茬地出现在水患严重的江岸边了……
当我把嘉陵江想象成一棵树的时候,嘉陵江之“恶”与大树之“恶”,在树的概念上是同样契合的。巴蜀人对嘉陵江的讨厌,就如同虫蚁鸟雀对大树的讨厌。尽管大树能给虫蚁雀鸟提供清香的树洞、洁净的鸟巢,但同时也给它们带来灾难,让它们伤心绝望。
大风吹来时,树会随风起舞。它的舞姿开阔舒展,把树的生命张扬到极致,把树的姿容展现到极致,它们因此有了足够的尊严。但是,就在它们舒臂下腰的瞬间,虫蚁掉下了,雀鸟惊飞了,虫蚁和雀鸟的尊严,有谁在乎?
也许在艺术家眼中,雨中大树极具艺术张力。画雨中大树,就是把一大碗墨泼在画布上。看那墨色从画布上淋漓而下,这种行为主义美学,极大地增强了画作的视觉冲击力。但对于生活在大树上的虫蚁雀鸟来说,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大雨瞬间就会把树洞灌满,把鸟巢浇透。虫蚁雀鸟感受到的不是艺术享受,而是透心地凉,彻骨地寒。
但是话说回来,大树之“恶”,只是风雨之恶;嘉陵江之“恶”,也只是水患之恶、难行之恶。这种所谓的“恶”是非常单纯的,和大树之“暖”与嘉陵江之“暖”,是和谐统一的。大风大雨过后,大树会在阳光下站起来,抖一抖身子,它又变得蓬勃而清爽。那些浅浅的树洞,又会再次散发出洁净的清香;那些干爽的鸟巢,阳光在上面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芒。
同样,生活在嘉陵江上的巴蜀人,风平浪静之后,他们又将“欸乃一声山水绿”,又将“独泛扁舟映绿杨”。他们和嘉陵江就如同一对父子,相互依存,又针锋相对;相亲相爱,又仇视厌弃;须臾不离,又无时不厌。这一对矛盾体,依偎着、纠缠着,在农耕社会的嘉陵江上撕打、扑腾。尽管折戟沉沙,樯倾楫摧,却又从未分离。一叶扁舟,歪歪扭扭,磕磕碰碰,依然驶到了今天。
但当嘉陵江进入工业社会后,巴蜀人和嘉陵江的关系,似乎需要重新定义了。
他们已不再是虫蚁雀鸟和大树的关系,已不再是父亲与儿子的关系。他们的关系如同在CT机下看到的一片“低密度暗影”,这片低密度暗影此刻还无法准确定义,可能只是炎症,也可能是肿瘤。可能只是良性肿瘤,也可能是恶性肿瘤。良性的,或许割一刀就能解决问题;恶性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查了查近几年的嘉陵江被污染的资料,“二○一五年锑污染”“二○一六年柴油污染”“二○一七年铊污染”……这些事件数不胜数,触目惊心。随意翻一翻,就如同从粪坑里抓一把蛆虫放在餐桌上,不忍直视。
不过,在工业化城市化进程统摄下,很多人并不在意这样的场景。就如同蛆虫经过洗涤油炸之后,会成为美味的下酒菜一样。就如同当我们身上出现肿瘤以后,我们依然不改变自己的饮食习惯一样。有了肿瘤,烟酒之类的恶习就应该戒掉,因为它们会刺激肿瘤的生长,良性的可能转为恶性,恶性的就会要人性命。但我们还是并不在意,因为需要应酬,需要在应酬中拉近关系,拉近关系可以让我们更有名更有利,让我们的生活过得更滋润,因此我们没办法忌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