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后的文学故乡
作者: 陈村不知从何时何人开始的,网上间或会将我称作网络文学的“教父”。我再贪婪无耻,也对这种说法很不认同。众所周知,我是老派的传统作家,从不在网上首发完整的作品,何苦去冒充网络作家。再说,那些小的们尽管见了我比较礼貌,那是人家的客气。他们也不讳言,最爱戴的作家并非是我。安妮宝贝当年喜欢苏童,盛可以要认余华当师父,我给小饭拍过一张照片,他站在余华的背后像个卫兵,而财神最崇拜的是阿城。也有女生喜欢王安忆,男生喜欢史铁生,调皮的喜欢王朔,多情的喜欢格非,爱写诗的喜欢北岛或舒婷。反正我没见过谁最爱的是我。暗中或许有,我曾在榕树下看到有人抄了我的《给红子》去投稿,也算是给我一个惊喜。从我个性说,不喜欢为他人负责,不耐烦当谁的教父。教父是那么好当的吗?
我并不掌握平台来推作者,更不给他人发工资。就算是评奖,也是请评委签下名字,表示集体负责。我对人际关系并不看重。今天叫你师父的,明天你写了力作,极可能懒得帮你点个免费的赞。人与人还是放松一点好。拜老头子,加入某个圈子,都是不靠谱的花头经。能让一个作者站住的只能是他自己的文字。一个作家再有名,除了鲁迅可生造一个“猹”送给少年闰土,其他人这样乱来会被当作错别字的。我还有其他的想法。写作不是木匠铁匠的活计,即便有师承,那徒弟也是说说的,都是不肖的。匠人像师父就对了,越像越好,创作却无法重复,哪怕是抄袭自己。现在市面上流行“创意写作”,收费高昂,看了只好笑笑。有什么写作是不要创意的吗?如果凡是写作必然创意,那么“创意”二字加在帽子上岂不是多此一举?余华曾热情洋溢地向我介绍当老师的经验,大力赞扬他的弟子。我不怀疑他的热忱,以及其他创意老师们的热忱,也不看轻他们的弟子,只是依然要笑笑。我倒不是说,那些没什么文凭的老师,如何去教出学历来。我看问题不这样浅薄,沈从文也没文凭,当然他也没批量教出什么好弟子。我是担心,作家教自己都未必教得会,怎么去教别人?作家如果能教会自己,何以往往多年出不了作品?这就涉及写作的严酷。不比画家,一头羊一条鱼一匹马可以画个百遍千遍,作家的宝贝,用过一次就作废了,下次要有新的宝贝。有几个人能频频亮出新宝贝?
巴尔扎克还能一种办法写各种人,尤其到了现当代,观念为王,写成了《等待戈多》之后,还能用这个笔法写《等待戈多他爸》《等待戈多他姥姥》吗?现代派作家,仅仅一枪就将自己打死了。在爽文为胜的网络文学,卡夫卡废话连篇的《城堡》哪有什么活路。这也是众多作者回到故事的一个动因吧。
要“创”是非常困难的。创一句他人没说过的妙词妙语都难,何况妙文。“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别人读来也平常,写的人却是死去活来中了。
那么伟大的老子,一生留下的只有五千字,不够网络作家一天的出产,发表在中国最厉害的杂志上,稿费略高于最低月工资。解释这五千字的著作汗牛充栋、高耸入云。字和字是不一样的。
一个作家的价值,就在于他是否找到了这个“不一样”。
记者们有个最平常的问题:你为什么写作。这可以有一千种回答。我在一九八八年回答过这个问题:
在我生命的后二分之一中,我常常写作。受了世间的恩惠,为爱而写作。领略了社会的不公正,因恨而写作。要养家糊口追求小康,为钱而写作。妄想文史留名,为名为虚荣心而写作。因别无他长,只能写作。因兴奋骚动苦闷孤独而写作。为好山好水好风好空气写作。为笔的流畅和纸的漂亮而写作。为想象力白日梦而写作。为形式而写作。为美妙的汉字而写作。为我你他她它写作……你要是说中了上面的任何一条,我都说对,全说了就更对。且慢,似乎总还有哪儿不对头。
其实,我实在不知道“我为什么写作”。
什么对写作最重要,作品要写成什么样子,也是每个时期有不同的回答。我现在的回答是,最重要的不是表现种种深奥的理论,而是“还在写”,这跟走路一样,最要紧的不是走什么步态,而是还在前进,还在移动。至于目标,排除任何的伟大,写成的最好的样子是“只有我能写的样子”。这是学院和导师无法教的。
以上我随便说上两句。既然这一行已经成了许多人的饭碗,我就不再饶舌了。
我的经历中,曾夸过一些年轻人,推荐过一些人的作品。我不是那种大嗓门,夸奖的声音未必传开,推荐的作品也未必被看重。这很自然。小小的意外是,例如新概念作文大赛,赛后出版集子,编辑部派给我几篇文字要我简单点评。我说过什么都忘记了。但多年后,有人会告诉我还记得那几句鼓励的话,甚至发给我一张截图。年轻时候被看见,被评说,显出不一样的作用。
我有点好为人师,常常多嘴多舌,我并不在乎是否被某些人怀恨在心。曾写过一篇文章,《一下子十四个》,一晚上干掉那么多人,被写到的人未必个个高兴。我通常对年轻人、对未成名的人较为宽容,对遭遇不幸的人、生病的人较为忍让。多看看他们的长处,看见他们的努力。必须说明的是,我从不是任何人的“恩师”,也没有指导过任何一个年轻人成名成家。他们的好看,都是自己做出来的,是环境和时代的机遇给予的,天时地利人和,与我无关。这个说法的反面便是他们不成器也跟我无关,我不对他人负责。
做人还是彼此两不欠的好。即便为他人做过一点事,别人没理由一辈子感恩。想通这一点,世间的许多纠结可放下。我做的事可能只是顺便,不是见义勇为两肋插刀,别太当事。只是我要自己记住他人的帮助,心存感激,留一点余地。
我举例来说吧,看起来生动一些。先说个尴尬事热身。
例如,我这里有一张众人合影。那次是跟随王元化、李子云等前辈接待日本的一个作家代表团。在外国人面前要讲点面子,为表庄重,我特地穿上最贵的一件衬衫,一双买了很久没机会穿的名牌皮鞋。我提前到上海图书馆,走过大厅,发现脚下生凉,再一看,天哪,皮鞋居然脱线了。我小心地拖着鞋子走到接待室,发现彻底完蛋了。我向某个女作家招手,她怕我是什么恶作剧,不肯过来。我继续招手,她疑疑惑惑地过来一看,笑死。我给她钱,求她救命,帮我上街找一双四十二码的鞋子来,无论什么鞋子。她再三要我保证会记住她的恩德,我一口答应。感谢好人,鞋子买来了,我将坏鞋塞进鞋盒扔了。有人说鞋线是闷坏的,重新缝一下还能穿。我坚决不要了,它敢这样害我,我绝不给它任何机会。多亏出手救命的朋友,和外宾会见很顺利,排队合影的时候我不必光着脚。
现在许多人知道我曾为韩寒的事在网上打架,他们忘记了,我曾严肃批评韩寒。我不问打架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问我批评他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引一个旧帖:
2006-3-7 星期二
我也不喜欢白烨的论文。我的态度由他去说吧,这是他的活儿。有余力批判白烨当然很好,但这批判如果用“妈的”来进行,落了鲁迅不以为然的“辱骂与恐吓”的陷阱,掩护了白烨。
一面声称是屁,一面对不能被当个屁而愤懑,这态度不好。超脱了,就是不看,不要,你说我在文坛是主流,我赶快辟谣。
白烨说得至少并不全错。“文坛对他们只知其名,而不知其人与其文。”在我看,被他猜对了。几位力挺韩寒的大佬都没兴趣去读他作品,不是“只知其名”吗?我读过一点韩寒的小说,但我也并不知道他会张口就骂,还骂得古清生兄赏识。这是“不知其人”。
韩寒要是觉得被白烨压抑了,还有人觉得被韩寒压抑了呢,也想骂呢。韩寒在白烨前觉得年轻,还有人叫他大哥呢,早有人说“韩寒老了”要pass他呢。
我觉得这种争论不好。
我还看出一点奇怪。当年,就是这种丫挺之人,这种丫挺论调,这种丫挺操作,将韩寒等从平地上拔起来的。韩寒要批判的话,应该从头批判,从你们老大——一直在幕后欣赏帮助你们的胡玮莳那里批起。那些所谓的民间人士尚无这种兴致、能力、机会来做这最初的选拔工作。更多的年轻人希望自己被选拔。这种矛盾,如何解开?
在我看,双方都是说顺嘴的人,都是台词而已。
白烨是老台词了,大拿,一开口摆谱,惹人厌烦是当然的(我也常如此被人烦着)。对这些跟我同辈的朋友,我不想多费口舌,他把博客都关了,想必也在思索。
那位年轻的朋友,说话是没谱的。现在,心已不在文学了(请读他博客),把话说得那么大又何必。再说,今天的韩寒哪里还是一个人带一妞,有喽啰的是他了,白烨是没份的了。他心虚,拉众人来壮胆,说出“其实,每个写博客的人,都算进入了文坛。别搞得多高深似的,每个作者都是独特的,每部小说都是艺术的”。古兄和吴亮也鼓掌吗?
韩寒拿骚动说事,文学不能骚动吗?不在第几页做什么事情,就不可能是手淫吗?就没在做示范动作吗?韩寒的意义,他对同辈人的召唤,不正是那些一二一的示范动作吗?
他忘了自己是谁。白烨或我忘了自己是老糊涂了,犯浑,他很年轻就忘了。
所谓的“八○后”,所谓的网络作家,到了被严肃批判的时候了。被批判,是真正被看见,被重视,被当作成人,当作文学。市场用市场的批判力量,文学用文学。吴亮等有质地有抱负并蔑视以往批评的批评家,愿意吃这辛苦,用点工夫,冒这大不韪吗?
我说不要粗口,古兄说要的,好得很。那好吧,要。古兄看到楼上吴亮的称赞了吗?我们就是野蛮小鬼出身的,现在老了,稍稍冒充一点文雅,用叉叉叉了。我要是骂起来,绝不掩饰不在骂你,我会说我骂的就是你,还不带换上谐音:……
还骂下去吗?
好了,不说了。祝白烨依然觉得自己很牛。祝韩寒赛车得第一。
陆续参战的有吴亮、何立伟、韩东、张远山等牛人,他们有感而发,还要为当事人是否会参战打赌。我已引得太长。编辑先生的版面没多余不妨删节,让人们去网上了解这一轮小热闹。
有张照片,是韩寒在瞪着我。那是二○○八年新概念十周年的聚会,韩寒在一片欢呼声中入场后直接到赵长天的旁边坐下。我的座位正在十米之内,趁机拍照,拍下他对着我的镜头显出恼怒的样子。我不知他是否认识我。那时我在网上批评他。他纵横捭阖,率领粉丝痛殴几个老作家。我并不赞赏老作家的立论,同样不欣赏韩寒的姿态。我不认为他的小说好到哪里,年轻人喜欢,那就喜欢吧。但以体制为分界来谈文学,令我不适。新概念作文大赛是《萌芽》杂志的活动,《萌芽》是上海作家协会的刊物,也就是说,按韩寒的逻辑,他本身就是体制孵出的一个蛋。他糊涂了,怎么有立场来攻击老家伙?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那天我拍了不少照片,其中有韩寒、郭敬明和张悦然在台上对谈。年轻人因为他们的到来而非常兴奋。有人从走道上爬过去,想接近偶像,被劝了回去。我还拍了一些他们在台上唱歌的镜头。我喜欢这些年轻人。他们是文学的未来。
《萌芽》杂志的新概念作文大赛很不错。一部分学生有这个才能,要让他发挥出来。忘了从第几届开始,我参加终评委的工作。除了北大清华南大武大厦大复旦等高校的教授们,另有中国许多一线作家先后来当评委。其中有王蒙、马原、铁凝、方方、叶兆言、苏童、余华、曹文轩、张炜、格非、韩少功和上海的赵长天、叶辛、孙甘露和我。后来还有小白、周嘉宁、张悦然、路内等。
在十周年庆典之前,我见过一次郭敬明。那是二○○五年在千岛湖的《萌芽》杂志的“代际沟通论坛”上。那是“八○后”作家最大的一次聚集。在开会讨论和坐船游千岛湖时,我拍了一些照片。后来我将照片发给两个青年作家,请他们自己好好保存。那次郭敬明迟到了一会儿,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发型,高高耸起。讨论的话题都已飘散,倒是那些照片更有价值,显示了这个群体的雄壮和不可忽略。站在这个群体对面的我们,无疑都是老家伙了。
在这里保存一份名单:
大会与会者合影
第一排:陈村、郭敬明、徐敏霞、苏德、宋静茹、刘莉娜、马中才、王皓舒、蔡骏。
第二排:颜歌、张新颖、叶兆言、任晓雯、张悦然、格非、曹文轩、方方、史零、于东田。
第三排:费爱能、李其纲、余华、于建明、赵长天。
第四排:赵婷婷、周嘉宁、那多、小饭、甘世佳、吴俊、滕肖澜。
第五排:蒋峰、李海洋、胡坚、唐一斌。
其中,《萌芽》杂志主编赵长天和上海戏剧学院青年教师于东田已去世。
那次集会韩寒没来。他在网上有很多动静。那时论坛已逐渐衰落,兴盛的是博客这种形式。博客类似个人主页,可以在自家的院子自说自话。做得热起来,评论区会有许多人跟帖点赞。当然也有说不好听的,博主可以一删了之。韩寒就是那种有很多评论的博主。他的帖子还会被人一再转发。按理这种形式应该很安静,不得不服的是平台的骚操作。它将对立的言论放到一起加以推荐,于是博主和博主就隔空打起架来。更兴奋的是粉丝,涌到对方的博客打砸,网上也开始打群架了。受不了的博主只好关闭评论,甚至关闭博客。平台不挑事就算好的,他们舍不得处理漫山遍野的信口造谣或出口成脏。骂人也是人气,而网站最怕的是没有人气。网络再次显示它在民主自由上与人类理想观念的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