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秘史

作者: 马广

接到我哥电话时,我正在昆山参加公司团建。没有任何寒暄,他第一句话就问:“我爷要不行了,你回来吗?”我打车到花桥地铁站,换十一号线,半小时后到家。我妈听到消息,表情淡然,说我就不回去了,机票挺贵的。

我妈恨我爷。

我也恨。

我爷是个地地道道的酒鬼。从我记事时起,他每顿饭都要喝酒,喝完酒就骂人,内容低俗恶毒,不堪入耳。即便是清醒时,他对奶奶和四个子女也没说过半句好话。就在三年前,我爸因车祸去世办完葬礼的当晚,他照旧喝酒,照旧骂我们,连我爸也不放过。可怜我爸一直挂念他,念叨着要去看他。我忍无可忍,也骂了他,并明确告诉他,除非他死了,我不会再回去。

他竟然还记着这句话。

我坐飞机到沈阳,落地后打车,夜里十一点半,走进了他黑黢黢的小房子。屋里很臭,混合着霉菌、大小便和消毒水的味道。他的脸瘦得脱了相,像被人丢弃的破烂玩偶,静静躺在炕头。他的后老太太给我倒水,说医生看过了,估计还能活一两天,我大伯他们都去我二姑家睡觉了。

“一直等你来着,醒了就问你回来没。”后老太太话音刚落,他便醒了,睁开浑浊的双眼,费力地四下张望。后老太太也颇感惊奇,指着我对他喊:“老黄头儿,你快看看,你二孙子回来啦。”我不情愿地挪了挪位置,好让他看见。他打量半天才认出我,哼了一声,说:“我还没死呢,你怎么回来了。”

他也有优点,一向舍得给孙儿辈们花钱。在我们小时候,逢年过节聚在一起,给完钱他总会教育大伯家的我哥、我姐和我,说我就你们仨后人,以后你们要像亲兄弟姊妹一样互相照顾。但他最宠爱的还属二姑家的外孙子刘卓。因为刘卓是“超生”,东躲西藏了一阵子之后,便交给他和我奶奶抚养。他喜欢喊人家大宝,语调十分肉麻,还因为刘卓被汽车撞过一次,右膝盖粉碎性骨折,手术后腿不能完全打弯,农村没有马桶,他只能以相当尴尬的半蹲姿势如厕。那时候,他自己就经常念叨:“外孙子是狗,吃完就走。”现在果然应验了。

第二天中午,大伯组织大家到饭店聚餐,我哥悄悄跟我抱怨说,你看刘卓,小时候我爷对他多好,现在我爷不行了,他连面儿都不露。我明白我哥的意思。即使是亲兄弟姐妹,也分个亲疏远近。在上一辈的四人中,大伯和二姑关系最好。二姑家在农村,还在种地,每年都会给大伯家送大米。尽管心里不舒服,有些话我哥还是不能说。我就不一样了。我爸与二姑夫刘长弟向来不和,因为刘长弟着急时说话磕巴,我爸一直喊他肯尼迪(谐音“啃泥地”)。大约十年前,刘长弟干瓦匠,包了点小工程,挣了点钱,有点找不到北了,和工程队里开搅拌机的女人掰扯不清,我爸不由分说给他揍了一顿,将那个女人赶出了工程队。五年前,我奶奶去世,刘卓也没来,我爸把刘长弟的摩托车砸了个稀巴烂。我承认,我爸爱冲动,有时会犯浑,但知恩图报这个理儿我也认同。如果我爸还活着,这次肯定也不会让刘长弟好过的。如今他不在了,这个任务自然而然落到了我头上。

“我小弟怎么没来呢?”我假装不经意,问刘长弟。

“你弟媳妇……怀……怀孕了,这不快……快生了吗,在家照顾……照顾她呢。”他的脸上原本长满了红血丝,喝了酒反而变白了。

“怀孕了,好事儿啊,恭喜。”我向他举杯,他喝酒时,我接着说,“前一阵子,我看了一个关于藏族的电影,里面提到一种说法,说是家人死了之后,能转世到自己家,那就是最大的福报。我们小时候,我爷最喜欢我小弟,现在他媳妇儿正好怀孕了,到时候我爷能投胎到他家,那就最好不过了。”

刘长弟端着酒杯,看着我,一时没明白我的意思,甚至可能一度认为自己占了便宜,等他反应过来,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仿佛秋天里被霜打过之后蔫儿掉的茄子。

“你……你什么意思?”他龇着黄牙,瞪着眼睛问我。

我二姑坐在他旁边,偷偷向我递眼色。之前我爸和刘长弟起冲突,相似的神情也曾出现在她的脸上,是示弱,也是求饶。

我二姑老实懦弱,也是个可怜人。本来嫁过去第一胎就是个男孩,起名叫刘凯。那个孩子是个狠角色,天不怕地不怕,和我姐一样大,比我哥小三岁,小时候一起玩,常常把他们揍哭。后来,大约在他十二岁那年夏天,因为下河洗澡,被蚊子叮了,得了急性脑炎,说没就没了。接着我二姑连生了两个丫头片子,赶上计划生育最严格的阶段,就像小品《超生游击队》里演的那样,东跑西颠生了第三胎,所幸是个男孩。可即便如此,她的家庭地位也没有得到提升,依旧经常被丈夫和婆婆欺负,以前还有她弟弟为她出头,现在估计只能一味地忍气吞声了。

我对她笑笑,把讥讽刘长弟的话咽了回去。

吃完饭,大家开始商议财产分配问题,这也是聚餐的主要目的。

其实根本没啥财产。以前有点积蓄,治病都花了。得的是咽喉癌,还没到晚期,但年纪太大不能手术,只能吃药维持,价格并不便宜。还有两间小平房,在农村也不值钱。死后的丧葬费是大头,约四万块,安葬之后能剩下两万多。后老太太说,老黄头儿答应的,房子和剩下的钱都给她。我大伯作证,说问过了,是这么说的。意思很明显,他同意这么办。我第一个表示赞成。我爸早就说过,后老太太就是奔钱来的,相当于给老黄头儿找了一个保姆,还是秋后一起结账,很超值了。刘长弟装出满脸不屑,说就算有一百万,我们也不要一分钱。最后,大家都看向我大姑。我大姑三十几岁离婚,自己一个人过到现在,最能节省,也最爱财,但这一次,她表现得相当大方,说就这么办吧,后老太太确实也挺不容易。

之前我姐在微信里和我提过,我大姑信教了。本以为是教义教会了她舍得,但很快我就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小房子里气味难闻,没人愿意待,吃完饭大家留在饭店包厢打麻将,我因为要远程工作,回去取电脑。后老太太和我一起,查看了老黄头儿的情况,确认他只是睡着了,还有呼吸,便转身离去。我拿了电脑,刚想走,却被一个声音叫住,直到看见老黄头儿嚅动的嘴唇,才确信是他在说话。

“你过来。”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很小,虚弱是一方面,感觉更像是在防着谁。

“你说吧,能听见。”我站在门口,不愿靠近。

“过来。”他好像有点生气,微微提高了音量,“我还没死呢,怕什么。”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害怕,我不情愿地朝他移动了两步。

他依旧没有睁眼,从毯子里伸出干枯的右手,沿着炕头缓缓摸索。

“要什么?”

“手,手给我。”

尽管他不可能够到我,我还是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

“有事儿说事儿,我听着呢。”

他的手停下来。

“我有一笔钱在你大姑那儿。”

“什么钱?”

“三万块钱。”

“为什么放她那儿?”

“她骗去的,说是给我治病。”

“然后呢,你想怎么样?”

“那是我留给你的。”

“用不着。”

他睁开眼睛,几乎是恶狠狠地看向我。

“你现在就去跟她要,等我死了,死无对证,你就要不到了。”

我不想也不会要他的钱。临出门,我妈对我唯一的嘱咐是不管事不要钱。我只是好奇,到底有没有这样一笔钱。我相信是有的。老黄头儿属猴,做人也是猴精猴精的。以前喝完酒骂人时常常会有一段开场白:“我老黄头儿在社会上闯荡这么多年,脑袋都长白毛了,什么不知道,什么没见过,我他妈眼睛毛都是空的……谁他妈也别想骗我……”后老太太是奔钱来的,当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房子不值钱,他心里明镜似的。丧葬费是他死后的事,他才不在乎呢。如果说他有什么人生理想,我猜应该是死之前花掉最后一分钱,如果能用来买酒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惜,身体没能支撑住理想,听后老太太说,得知自己的病情后,他再也没喝酒。终归是怕死,所以才会把钱交给我大姑保存吧,怕的是自己万一糊涂了,钱被后老太太发现,私藏起来,不再给他治病。与后老太太相比,他理应更信任自己的孩子,而在三个还活着的儿女中,只有我大姑与他最像,同样属猴,同样猴精,也只有她才能说动他,让他把钱乖乖交出来。其实,我也不在乎钱在谁的手里,但被瞒着的滋味总是不好受。

我在饭店的包厢找到我大姑,叫她到外面聊几句。

“什么钱?我不知道啊。”她笑着看我。年轻时,她也是个美人,现在老了,瘦得厉害,深陷的眼窝总在不经意间透出几分刻薄。

“我不是想要钱。”

“真没有钱在我这儿,你爷现在都糊涂了,别听他瞎说。”

“你信的是什么教?”她收敛笑容,神情变得警觉。我觉得有点残忍,但还是坚持说下去,“不管是什么神,都不喜欢说谎吧?不管多少钱,给你哥和你妹也分点。”

如果我爸还活着,也会这么做。也正是因为我爸没了,老黄头儿才会把钱的事儿告诉我,当然不是怜悯我失去了父亲,更不是真的对我有所偏爱。“那是我留给你的”无疑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他只不过想在子孙中找一个孤立的人,帮他办事儿而已。就像小时候,他总会给我五角钱,让我替他去换啤酒。

“说吧,什么事儿?”后老太太依旧不见人影,房间里只有我和他。

“她怎么说?存折给你了吗?”他闭着眼睛问。

“这些你就别管了,你就说你想让我帮你干啥?”

“我想坐飞机。”

我被逗笑了。

“啥?”

“我想坐飞机,我还没坐过飞机呢。”他委屈地看我。

“为什么?”

“你管不着,就说帮不帮?”

我到外面抽烟,思考这个问题,帮还是不帮?如果我爸在,肯定会满足他最后的愿望。在孝顺这一点上,我爸是迂腐的。在世的时候,他明明知道自己老爹每年三十晚上都会大大地撒一次酒疯,还是不顾我和我妈的强烈反对,坚持年年带我们回来过年。如果我爸还在,也绝对不会等到现在才满足他这个愿望。时机不对,才是最大的问题。按照医生的说法,他根本活不过今天,最终的结局不难预料,十有八九会死在去机场的路上。就算老天开恩,让他坚持到了机场,人家让不让他上飞机也是问题,更不要提如何瞒过家中众人等细节。

我把想到的问题全部摊到他面前。

“你想太多了,谁他妈在乎我,他们都在等我死。”他艰难地翻身到右侧躺的姿势,继续说,“那个单大夫,他懂个屁,我给牲口治病,比他都准多了,我自己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吗?”为了显示自己的活力和决心,他又翻身到趴着的姿势,像做俯卧撑一样用双臂撑起上身,蜷腿时,他的胳膊颤抖如寒风中的枯树枝,仿佛随时要折断,但他坚持住了,成功坐了起来。那一刻我真的有点被他感动到,几乎想为他鼓掌喝彩。他冒了一头汗,喘了一会儿,咳了几声,呼吸平顺后,说:“弄辆车,晚上他们吃饭时来接我,其他的你不用管。”见我犹豫,又补了一句:“算我求你了。”

我坐中巴,到市内租了辆带电动门的本田奥德赛。这么做有一半是为了我爸,既然他要做孝顺儿子,我就帮他孝顺到底。还有一半是因为好奇,直觉告诉我,他想坐飞机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而秘密总是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但同时我也清楚,我很可能挖不到这个秘密,时间是最大的敌人,我相信医生的判断,弄不好他最后会死在车上。保险起见,我还是向租车公司的工作人员询问了相关情况,如果有人死在车里怎么办?满脸横肉的女客服瞥了我一眼,厌烦地说,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我开着车,遵照我妈的嘱咐去看望我大舅。我大舅生性胆小,听我讲了老黄头儿的情况,连连皱眉,嘱咐我千万别干傻事,开车带他兜兜风得了,可不敢带着上飞机,要是死飞机上,飞机又要返航,又要迫降,再跟咱们要油钱,那可犯不上。

五点多,我往回走。路上接到我哥的电话,喊我吃饭。我说吃过了,不用等我。二十分钟后,汽车开进院子,我停好车,准备进屋接他,他已然扶着门框走出来。坐进车里,他长出一口气,忍不住抱怨:“你怎么才来?”他的德行一贯如此,家人做什么都无法让他满意。我按下按钮,车门自动打开。“不愿意坐请下车。”他闭上眼睛不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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