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辛基的陌生人

作者: 广奈

我跟吉鲁是在Hercules酒吧认识的,那是我第二次前往。从赫尔辛基大学校门出来,向西走,绕过阿戴浓艺术博物馆,再往前走几步路,就能看见Herules,赫拉克勒斯,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酒吧最近正好有假面活动,前来喝酒的客人,可以戴个面具。我戴着前段时间从威尼斯买的Bauta面具,它像一个盾牌的形状,鼻翼和嘴巴尖尖的,如同一只古老的神鸟。一开始我还担心自己的装扮过于夸张,看到人们各色诡异的面具后,我才确认自己不过是笼中之鸟。Hercules汇聚了世界各地奇异而奔放的旅人,在这里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人觉得你不正常。

我和其他人一样,站在长长的甬道旁,肩贴着肩,感受来自陌生人身体的热量。不断有人来回路过,他们的手掌在两边的人身上触摸、滑行,他者的欲望和自我的欲望融合成一眼泉水,在幽暗的山谷流泻。谁也不认识谁,但又如此轻车熟路。我已没有第一次来酒吧时的生涩感,那时候,在人群中,我感觉自己像裸露狂一样窘迫,但现在我可以轻松适应这里的氛围。每到周五夜晚,Hercules酒吧人满为患,以男性居多,也有一些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客人,欧洲人的性别划分复杂,对我来说,比辨认柑橘家族的成员还要复杂。作为少数的东方人,我出现在这里,心理上难免会有一丝奇怪的感觉,好在有面具遮掩,不会有人知道我是谁、来自于何处,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安全。灯光闪烁,我更愿意躲匿于暗处,Sunrise Avenue乐队的摇滚乐敲击着人们的大脑,一些尖锐的叫喊声由远而近,陌生的手拂过我的胸膛,短暂地触碰,偶尔获取一个拥抱不眷恋丝毫温情。酒吧里实在闷热,我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夏衫,在不同人的气味中,自我的体味与意识甚至会完全丧失,就像涌入了浪潮,跟随音乐的噪点摇摆、翻滚,彼此疏离却又紧密相连。

有一只手,在我的右臂上停了下来,有些刻意的力度,试图辩识我瘦弱的骨架和异国的身体,手掌从我的肩膀滑落至腹部。而后,他靠近我的耳边,用清晰的芬兰语说道:“你是东方人吧。”我说:“是的。”他便改用中文问道:“中国?”我点了点头。

“我也是中国人,”他说,“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你想知道中文名还是英文名?”音乐声有点大,我也凑近他的耳朵说道。

“随便你啦。”

“YUKIO,”我说,“朋友会叫我余又可,你也可以叫我YUKIO。”

“YUKIO,好像在日语里是‘由纪夫’的意思,你知道三岛由纪夫吗?”他脱下面具,露出一张黄色的瘦削的脸,八字眉淡淡地挂在眼睛上方,有一种天生的哀悯,令人觉得可以信任。

我也取下了面具,说:“读过,但并不喜欢他写的小说,我对日本作家不了解也谈不上喜爱。不然的话,我就去日本留学了。”

“所以你来赫尔辛基,是喜欢芬兰吗?”

本来我想摇头,却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点头,实际上我对芬兰知之甚少,除了它的地理位置和气候类型这些能够在高中课本上学到的,关于它的历史、文学我就一窍不通了。来赫尔辛基,只是为了完成一学期跨文化交流任务。班里的其他同学已经选择了英国、法国和德国,最后,欧洲只剩下芬兰的交换课程名额供我选择。不过也很好,早就听说芬兰是个“冷漠”的国家,适合我这种性格冷淡的人生活。到了芬兰后,我觉得这里果然是社恐患者的天堂,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比大西洋还要宽广疏远。只有酒吧里是例外状态,人们一改白日的拘泥腼腆,纵情于声色。

“我叫吉鲁。”他说,“很高兴见到你,你真可爱,像个小孩。”

我长得的确还算年轻,根本看不出已经二十四岁了。说来也巧,Hercules酒吧规定,需要年满二十四岁才能进入,我说:“之前第一次来时,他们要我提供证明,在这里,每个人都觉得我是小孩子,只有戴上面具我才不会被注意到年龄。”

“我们东方人的长相总是会让他们产生误解。这也是事实,所以我凭感觉就知道你不是欧州人,但你真的很可爱。”吉鲁笑了起来,问道,“你平常健身吗?”

“嗯,我会散步。”

“你真有趣,散步不算。”

“那就没有了。”

在异国的酒吧,遇到一个本国的陌生人,我原以为会觉得尴尬,但吉鲁很健谈,因为这份来自语言和肤色的连接,我暂时忘记了嘈杂的音乐,对他产生了些微好奇。我们从甬道穿过大厅的舞台,找到吧台的位置坐下,我点了一杯Lakka,吉鲁要了一杯Finlandia Vodka。他告诉我,他在白教堂附近的一所语言学校学芬兰语,兼修瑞典语,准备明年申请赫尔辛基大学的文学系,研究北欧神话。他很喜欢北欧的神话,还在背上纹了一把雷神之锤。说着,他撩起了衣服,让我看他的背部。昏暗的灯光照在他的肌肉上,如日落时凸起的山丘,尽管只露出了一部分,但还是能让人感受到他的身体充满了力量。如果不了解的话,一定有人会认为他是个漫威迷,痴迷于《雷神》电影。吉鲁所在的语言学校,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是当地有名的对接地。每天早晨,他都会在凯撒尼米公园晨跑,公园里的湖泊连接着芬兰湾,里面有许多游船码头。周末的时候,他便会来Hercules,有时候也会在“小周六”来——芬兰人把周三叫做小周六(Pikku Lauantai),既然已经劳累了三天,必然要给自己放个假,来酒吧消遣一下。“我觉得小周六的酒吧比周末更诱人。”吉鲁说。他触碰过很多人的身体,形形色色,所以,在摸到我时,才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很像一个熟悉的朋友。”用他的话来说,这是东方人特有的感应,即使在异国,也能辨认出彼此。

几杯酒饮毕,吉鲁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让我有时间可以约他出来玩。其实,来到赫尔辛基,我最不想做的事就是交朋友。对我来说,朋友是可有可无的,还不如在城市游荡,品尝当地的美食。不过,芬兰没有什么好吃的,吃来吃去都是肉桂卷、鱼馅饼,以及各种肉类、面包和奶酪的拼盘,有种资本主义末期的荒凉与乏味。唯一让我感到有趣的是鹿肉,准确来说是驯鹿肉,用黄油、洋葱炒香,加入高汤炖煮,肉沫口感绵密,搭配土豆泥别有一番风味,但吃多了也会觉得腻,再后来我就开始吃各种改良的中餐和日料了。而一到周末,我便流连于各个酒吧的角落,嗅出夜晚鬼魅的气息。也许,正是因为我们如此热爱芬兰的酒吧,才在这个夜晚相遇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吉鲁短暂地约我晨跑和夜跑,但他总是以一种日夜颠倒的状态向我发出邀请。凌晨一点的时候,似乎他正起床,然后开始新一天的生活。有时他会在清晨六点邀请我去老屠宰场区(Teurastamo),那片街区聚集着大量年轻人,还有一家被称为“疯人院”的表演艺术场所。老屠宰场区在赫尔辛基北边,我觉得太远了,晨跑我也起不来,所以吉鲁的邀请都被我拒绝了。“你不喜欢在极光下奔跑吗?”吉鲁这样说,“就像在穿越时间。”听起来倒是很吸引我,但我并不想行动,大多数时候,我更想睡觉,芬兰是个很适合睡觉的国家。最初来到赫尔辛基的时候,我还在当地人的建议下,去气象局的网站上注册了自己的信息,每到有极光预兆,气象局就会电邮通知用户。于是我会在夜色迷离时去西贝柳斯公园,在管风琴的雕塑下,瞻望来自天空的神迹。后来我就不会跑那么远的路了,待在宿舍的窗前反而更惬意。我觉得北欧的土地下有沉睡的梦魇,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都令人感到困倦。幽僻的国度使人感到与世隔绝,人们也只好沉溺于酒精的慰藉里,如果不喝酒的话,也许人们会得抑郁症。也难怪,芬兰是世界上抑郁症患病率极高的地方,所以这里的酒吧众多。和我们国家不同,芬兰的普通商店里只销售啤酒和苹果酒,酒精浓度超过百分之四点七,就得去专门的酒商店了。酒商店的营业时间和顾客年龄都有限制,有好几次,我因为过于年轻的面孔,被拦了下来。我不得不一遍遍解释,自己已经满二十四岁了,不是未成年小孩。每当我想到要解释自己可笑的年龄时,我就宁愿待在床上,或者干脆去那家经常去的Hercules。

吉鲁的邀请在被我多次拒绝后,他就没有最初那样热情了。不知道吉鲁如何看待我,对我而言,他只是一个在异国他乡,叫得上名字的中国朋友,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互相忘记。然后他就会被我删除联系,和曾经很多一面之缘的朋友一样,大家都是泛泛而交的过客,只需要礼貌相视就好,不必有多少真情实意。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和吉鲁来芬兰的目的不同,他想要留在北欧生活,如果能够拿到芬兰的大学录取名额,就可以拿到长期许可证(A签),有了四年A签和一份工作后,才能有资格申请永久居留。我祝他好运。我只是完成课程交换任务而已,还有半学期我就要离开赫尔辛基了,以后应该不会再回来。我也不想交任何朋友,长久的友谊,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存在的,甚至是一种负担。我比较享受目前的状态,因为随时随地都能在一瞬间认识陌生的人,用一个夜晚了解彼此的生活,饮酒倾诉,相谈甚欢,在分开后立刻忘记,就像他们不存在似的,他们也不需要想起我,最好当我已经死掉。

一天早晨我沿着Fabianinkatu大街去买早餐,顺便去美食市场买一些食材。导师会在傍晚时邀请大家一起参加派对,或许他觉得中国人很会做菜吧,所以就把这项任务交给了我。他问了我几个问题,诸如,在中国,人们宴会的时候一般吃什么?最正宗的饺子馅是什么?以及我们的大学会有中期的聚会吗?我说其实我国内的导师每个月都组织一次聚会,以便联络师生间的情谊,不过我们经常是在饭店里吃的,自己做菜的话,有点麻烦。但我还是答应了帮他做一些美食,我准备买点西红柿、花菜、土豆、香菇、百里香和新鲜牛排。当我走到大街尽头中餐厅的转角处,随手拍下一张电车站的路标时,我发现手机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吉鲁,他正在拐进凯撒尼米公园,但并没有看见我。吉鲁一副晨跑的模样,穿着背心,双臂的肌肉在清晨搏动。当他即将穿过对街灌木林的时候,离我大概十米远,我叫住了他,用中文喊道:“嘿,吉鲁。”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开口说话,就连我自己也被自己的行为震惊了。有好几个人抬头望了我一眼就走开了,或许他们觉得我在街上大喊很失礼。好在吉鲁没有听见。我正准备离开,忽然他回过头来,说道:“嘿,YUKIO,这么巧,你也来晨跑吗?”我说不是,只是出门走走。

“这里风景很好,我经常来。”吉鲁走近说。

“我也经常来。”我说。

“那我为什么之前没有看见你?”吉鲁问。

“也许因为,你是经常白天来,而我是经常夜晚来,我喜欢夜晚的时候,昏黄漆黑的感觉。”我说,“白天太冷了,我不想起来。今天要不是帮导师购买食材,我也不会出门。”

“那你晚上要跟我一起散散步吗?就当锻炼身体了。”吉鲁问。

“不了,”我说,“我喜欢一个人散步。”

“一个人散步?”他表示出疑问,“为什么呢?没想到你平常这么冷漠呀,离开酒吧后你也不理人了,好像你才是一个芬兰人。”

说起芬兰人,他们大概是全世界最社恐的人了,不管做什么事,都与人保持着疏远距离,性格寒冷如雪。在赫尔辛基生活,就如同末日般寂静。但我很爱这座城市,没有人注意到我,会让我觉得,世界全部属于我。一个人只有在孤独的状态下,才能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欲望,因此,赫尔辛基隐藏了人的欲望,又让它们无限地蔓延开来。我这样向吉鲁解释道:“如果和别人待在一起的话,我的确会变得很快乐,跟你喝酒也是很快乐的事情……但是,我讨厌自己变得快乐。我喜欢一个人享受孤独的感觉。”

“啊?”他表示不解,“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

“那有时间一起去吃饭吗?就算你喜欢一个人的话,也总是要吃饭的吧。”他指了指旁边的中餐馆,“如果你不喜欢吃这种改良的中餐,也可以去尝尝那家Vapino意大利菜,我以前去过,味道还不错。”

我说今天得在导师家里做饭,等下次有空吧,反正学校附近的餐厅很多,到时候再选也不迟。

其实跟吉鲁出来吃饭,也未尝不可。两个在酒吧相遇的人,究竟能成为怎样的朋友,又能有怎样的未来呢?我也不知道。我对他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似乎对他此刻很了解,但又完全不懂他。这不重要。差点忘了告诉他,我不太喜欢意大利菜,吃一两块披萨就饱了。吃饭才是重要的。

最终我们约在了一家东方料理店,就在赫尔辛基大学门口不远处。这是一家特别混搭的餐厅,中餐、印度菜、越南菜、韩国菜、日本菜都有。上完课后的傍晚,天空一览无余,我穿过Vuorikatu街,去了那家叫做Vibami的餐厅,吉鲁已经坐下了。我点了一份鸡排煎蛋饭,吉鲁点了越南河粉,又添了几份小吃,春卷和米纸卷,各饮一杯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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