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世界
作者: 张宗子东坡五则
1.记梦
《东坡志林》里有“梦寐”一类,记了十一个梦。其中一个,梦到唐明皇令赋《太真妃裙带词》。苏轼所作是一首六言四句诗,醒后还全部记得:“百叠漪漪水皱,六铢縰縰云轻。植立含风广殿,微闻环佩摇声。”
苏轼对这首诗情有独钟,一直念念不忘,居然在另一个陛见神宗的梦中梦到了它。在后面一个梦里,苏轼奉旨为皇上的红靴作铭,“既毕进御,上极叹其敏”,破格让漂亮的宫女陪送他出宫。走在路上,无意瞥到宫女的裙带间有诗一首,细看正是他的《太真妃裙带词》。
这个故事令人想起李白平生的“得意”之举:醉中为杨玉环填《清平调》词三首。李词的文辞极尽华丽,马屁拍得一流,对杨妃的赞叹之中隐隐藏着点儿自己的倾慕之意,既让主人感觉得到,又不能狂妄到让皇帝吃醋,相当不容易。苏诗的立意和风格都和李作惊人地相似,梦本身也像是李白故事的小型翻版。以苏轼的为人和才气,等闲不会附庸风雅。此次破了例,由此可见《清平调》的故事在后代文人心中的地位。苏轼率真豪放,着眼点未必在攀龙附凤,而是视这种为美女效劳的小差事为风流雅事,可以传为佳话的。一首歪诗,得美人一顾已属不易,如今竟被书写在裙带上,袅娜在纤腰间,这是连陶渊明在《闲情赋》里都不敢梦想的奇遇。
记梦中最有趣的一则是《记子由梦塔》:
昨夜梦与弟同自眉入京,行利州峡,路见二僧,其一僧须发皆深青,与同行。问其向去灾福,答云:“向去甚好,无灾。”问其京师所需,要好硃砂五六钱。又手擎一小卯塔,云:“中有舍利。”兄接得,卯塔自开,其中舍利,灿然如花,兄与弟请吞之。僧遂分为三分,僧先吞,兄弟继吞之,各一两,细大不等,皆明莹而白,亦有飞迸空中者。僧言:“本欲起塔,却吃了!”弟云:“吾三人肩上各置一小塔便了。”兄言:“吾等三人,便是三所无缝塔。”僧笑,遂觉。觉后胸中噎噎然,微似含物。
东坡一生好佛,和尚朋友特别多,做出这样的梦正是自然而然的事。要说此梦也并无微言大义可推究,只是对话饶有风趣,读之令人莞尔。
自来美国,前十数年中做梦颇多,梦中作诗作文之事也常有。当时如果凑巧醒来,多随手在纸上只言片语地记下,然而大多数情况,是忘得一干二净,只隐约记得做梦得句这回事,欲下笔则无从捉摸。近一二年,诸事纷杂,心不能静,时或失眠,再也没有轻快风雅、纯为游戏的好梦了,思之怅然。
2.前后《赤壁赋》
明朝的李贽说,东坡前后《赤壁赋》,前赋絮絮叨叨讲人生哲理,不如后赋空灵纯净,不带“人间烟火气”。说得内行。
前赋假设客主问答,是楚辞以来的老套,一方借古抒情,感慨无常,一方拉来庄子,劝慰说服,主客的言辞均极讲究,可谓字字珠玉。联系到苏轼在黄州的经历,一客一主的答问,实是东坡在自我劝解。赋的结尾,主人说服了客人,赤壁之游的气氛一转而为欢快,于是“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一段说服的过程,在作者是相当吃力的。吃力就不容易讨好,所以像李贽这样的读者,就要说点风凉话。
《后赤壁赋》离前赋的写作不过三个月,季候由秋入冬。文章的调子大变。后赋的“冷”是大家公认的。像前赋中那样,泛舟江上,吹笛唱歌,高谈阔论,显然不行了。后赋中的游,只是一个幌子。一开始,东坡甩掉二客,独自爬上山坡去吹口哨,坡上风冷,树木黝黑,口哨一吹,山鸣谷应,风起水涌,倒把不怕鬼的诗人吓着了,一溜烟跑回岸边。船仍然划出去了,所谓“放乎中流”,这一回,主客都安静,忙着灌黄汤抗寒,好歹混得将近夜半才回家。
不怀古,不谈人生,东坡当然不甘心。真实的游,固然可以如此,写在赋里不行,一定得有点什么彩头。彩头从何而来?还得借助于庄子。横江东来的孤鹤,明月之下看得明白,翅膀足有车轮一般大小,这样的鹤,当然不是凡鸟。
前赋中的一切情景,不管多么精彩,是可以预料得到的,后赋则处处神来之笔,看上去却又好似写实。感叹无酒吗?太太就拿出藏了很久以备不时之需的私房货;感叹没菜吗?客人正好有黄昏时打上来的鲜鱼。巨鹤现身,已经突如其来;鹤化道士,更是匪夷所思。然而苏轼还有绝的:道士千辛万苦入了梦,只问了一句“赤壁之游乐乎”;东坡也爽快,只揭破道士的身份,不问他所为何来。人物的不黏不滞,和前篇的执着形成鲜明对比。
据东坡自己说,那天晚上,确实遇到巨鹤。但止于此,如何显得出东坡的手段?苏轼的诗文常有别人那里看不到的神来之笔,道士入梦就是我最佩服的一例。类似的境界,后世大概只有在龚自珍那里可见一二。
从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到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不变的是一轮明月,和月下的赤壁,变的是季候和人物的心境。三个月时间,人的思想和情绪何以前后差异如此之大?或许可以这样解释:前赋把心中的愤惋发泄一尽,暂时获得平静,在此情形下,重新思考人生的问题,势必更客观、更深刻。人的每一次进步,大都经历了类似的过程,不独东坡如此。
3.苏诗点滴
陈师道《后山诗话》论北宋三家诗:“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十分简洁中肯。东坡的新,新在何处?清人赵翼解释说:“意未经人说过则新,书未经人用过则新,诗家之能新,正以此耳。”
用典深,用僻典,虽说确是东坡的拿手好戏,但以此为苏诗的长处,却也未必。当时人解苏诗,已经不容易,何况普通读者。苏诗的好,在于能在习见题材中,说出前人未曾说过的意思,或者前人已说过,却没有说得像他那样深。前者如“雪泥鸿爪”和比西湖为西子的著名比喻,后者如咏海棠的“惆怅东栏一株雪”和“只恐夜深花睡去”。未经人说还有第三层意思,就是翻古人的案,如陈迩冬在《苏轼诗选·后记》中所举的《续丽人行》的例子。这种出新意,读东坡的《赤壁怀古》和《中秋》两首词感受更深切,尤其是中秋词,通过月之阴晴圆缺,写出人生的悲欢离合,可以说,月在中国文学中的象征意义,中秋月在中国人心里的情感积淀,都被这首词说到通透,丝毫不留余地,使后人无从落笔。
评家多说东坡擅用比喻,比喻的新,正是要表达全新而更深的意思。苏诗之所以为人喜欢,还在于他表达的意思,多是与人生遭际相关的,能引起读者的普遍共鸣。
新虽然定义为前人所未道,并非所有未经人道的都好。未经人道不是偏执,不是怪异,更非从无道理处搜爬得来的胡言乱言。意思高远深刻,靠的是作者的才力、学识和胸襟。黄庭坚说的“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正是此意。东坡读书多,北宋诗人除了王安石,大概无人可比。天赋之高,则王安石也要瞠乎其后,袁宏道甚至说他学问才力皆远远高出李杜之上—论天才,东坡恐怕须让李白半头,而东坡之后,才力足以与李苏鼎足而三的,唯有龚定盦一人而已—这就是敖器之所谓的“如屈注天潢,倒连沧海,变眩百怪,终归雄浑”。有此先决条件,苏诗才能像叶燮所称赞的:“其境界皆开辟古今之所未有,天地万物,嬉笑怒骂,无不鼓舞于笔端,而适如其意之所出。”
苏诗的好处明显,苏诗的不足亦然。苏轼性情豪放,诗意开阔,与之俱来的毛病,便是一览无余,缺少后味。当然,这只是就一部分作品而论的。有人说苏诗不甚讲究遣词造句,律诗对联不工,尤其是和陆游相比。这话说得不错。想在苏诗中找《红楼梦》中所引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之类的工对,几乎不可能。苏轼的对句,经常对得巧而险,从修辞上来讲,对得很粗,从命意上来看,则精彩之极。这个问题,陈衍在《海藏楼诗叙》中说:
东坡律句极少,高调属对,每以动宕出之。“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独眠林下梦魂好,回首人间忧患长。”“帘前柳絮惊春晚,头上花枝奈老何?”“酒阑病客惟思睡,蜜熟黄蜂亦懒飞。”此例极多,何等神妙流动!“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山谷谓当是“初日头”,曰:“岂有用白对天?”东坡曰:“黄九要改作日头,不奈何他。”往时叶损轩作律句,对语喜工整,余常以此例语之。
陈衍的见解是深有体会之谈,不同于理论家的隔靴搔痒。“高调属对,每以动宕出之。”尤其说得精辟。
苏轼的七言诗历来得到一致的喜爱,就我个人而言,最爱的是其中的七古。相对于他七律的潇洒豪迈,七绝的秀丽隽永,苏轼的七古既有白居易的缠绵,又得韩愈的雄壮,无论何种风格,都圆润精美,余味无穷。寻常七律中时见的带夹生句子的毛病一概没有,像《舟中夜起》《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登州海市》《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游金山寺》,乃至《题王逸少帖》等,都令人难忘。
4.关于苏轼传
苏轼的传记,最早读到的是林语堂的版本,当时我还在武汉上学,汉口江汉路的一家外文书店,有说叫内部书店的,常卖一些影印的海外图书,质量不太好,封面没有设计。中文书不多,多的是外文书,因为当时学习英语的风气正浓。我去那里多次,订过美国的《读者文摘》,几本《美国文学选集》,外加一册《波德莱尔诗选》。林著《苏东坡传》应该也是那时买的。
林语堂的语言有自己的风格,在同时代人中,也许算不得什么,毕竟有周氏兄弟、沈从文、废名这一大帮人在上,放在今天就很了不得,怎么着也能居于大家之列。我当时对苏轼没有多少了解,读了林著,喜欢得不行。一来东坡这个人实在个人魅力够大,二来林语堂的这种写法,和国内当时的套路迥然不同,没有装腔作势的八股气。林氏写此传,起码心态是平实的,他把苏轼当作一个普通人来写,而且写得幽默风趣。原著是英文,不知是谁翻译成中文的,看得出英文行文的风格,中文的翻译也就差强人意,不如林氏原本的中文创作。现在回想,林氏虽然写得轻快流畅,作为一本全面的传记,所缺的东西还太多,也许这和他当初是为了写给外国人读有关。太微妙、太琐碎、太深入的内容,不仅不能吸引他们,很有可能还会把他们吓跑了。
林氏想着照顾洋人的口味,只好把东坡简单化、艺术化,甚至漫画化,力求好看。这个路子,和安德烈·莫洛亚类似,但莫洛亚处理得更恰当些。然而作为严肃的传记,莫氏的作品也不合格,尽管他讲故事的能力很强,语言非常投合年轻读者的喜好。
月前因写关于东坡的笔记,故将林书草草翻了一遍—这次手头的是百花文艺出版社的版本,漂亮多了—觉得味同嚼蜡,难以忍受。不过归根结底我始终感激林语堂,他教给我把有关古人的文字写得平易近人。事实上,如果在精神上我们根本无法与前人沟通,又如何写得出像样的关于他们的文章?那些枯燥乏味的批评文字,不仅文章本身可憎,作者端着架子,使读的人觉得仿佛苏东坡自己在端着臭架子似的。这真是天大的罪过。本乎此,则林著善莫大焉。
二十多年后读到了王水照的《苏轼传》,王著的优点是完全按时间顺序依次道来,中间大量穿插诗文作品,加深读者对苏轼当时心情的理解。相比于林著,条理特别清楚。此书的特点是有浓厚的大学讲课的味道,尤其是分析苏诗,一唱三叹,不厌其烦,把读者都当成了课堂上的学子。
王著把苏轼一生的方方面面大致说清楚了,但你若想就某一个话题深入追讨下去,仍然不行。它只是点到为止,即使资料罗列得并不少,却欠缺深刻的理解和分析。比如乌台诗案,因为牵扯到变法派和元祐党人之间的政治纷争,前因后果,很不容易说清楚。一些重要人物和东坡的关系,对其生活和创作影响至大,书中仅仅略微提到,如章子厚,这个人与苏轼一生相始终,关系可能比司马光还重要。
后来知道,王水照先生乃是钱锺书的门生,对苏诗,他应该还有专门的论著,可惜未得寓目。
苏轼一生交游广阔,政界、学界乃至民间,朋友多,政敌和嫉妒者也多,很多又都是史上有名的人物,这其中的深层关系,很值得梳理。
在与门下四学士、六君子的关系中,苏黄关系最值得探究玩味。宋诗以苏黄并称,书法也是苏黄。每读苏轼法帖,想起苏说黄字如死蛇挂树,黄说苏字像石压蛤蟆,再看苏轼的字,尤其是所书《赤壁赋》,字体扁侧,觉得特别好笑。
东坡在海南,生活寂寞,唯以读陶诗柳集为消遣,视陶柳为南迁二友。我在纽约,上读孔庄,下读李杜苏陆唐宋诸公,又有机会浸淫于欧美著作,自思才不及坡公远甚,而能有这种好福气,简直是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