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调

作者: 舒怡然(旅美)

1

米尼教授注定要走进她的生活,并且成为无法抹去的一部分。一开始,她并没有意识到,或者说,她是有意回避,甚至强迫自己不去这么想。

在她居住的那个大学城里,留学生圈子不大,大家彼此都认识,甚至很熟稔。提起吴梅没有不知道的,很多人叫她吴姐。不光是她年龄比别人大了几岁,她的经历也不一般。上山下乡,返城高考,结婚生子,出国留学,她步步紧跟,哪个都没落下,这样兜兜转转十来年,奔到美国的时候,人已经三十多岁了。

吴梅梳着披肩发,发丝黑得透亮,她的眼睛不大,但透着一股灵秀气。不管从哪个角度,她在镜子里看到的总是两个吴梅。正面的吴梅脸色青白,眼神少有笑意,薄唇抿得紧紧的,面颊上的暗色斑点一目了然,那是儿子毛毛来到这个世界回赠给她的礼物,没什么好抱怨的。可背面的吴梅却是别有洞天,阳光晒过的蜜色皮肤光洁透亮,眼神里时不时漾出一个妩媚,很能搅动人心的。二十岁的吴梅绝不输于妩媚,这个徐凯心里最有数,不然他也不会万里迢迢,追着太太来到美国。

有女友曾私下给她递悄悄话:“吴姐,放松一点,别老是一脸严峻相。”“是吗?”吴梅惊异地瞪大眼睛,这可不是她想象的自己。很多时候,呈现出来的那个她与她希望别人认定的她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距离。

冬天她爱穿一件黑白格子雪花呢短大衣,还是N年前北京街头流行的款式,双排扣大翻领,居然有识货之人给她指出来:“你穿的这件很像列宁服嘛。”吴梅嘴角轻轻一撇:“真正的时装是不会过时的,懂吗?”人家便无语。服装过不过时全在于人的眼光,要说过时的那只有人。她几乎没在美国买过衣服,从头到脚的穿戴都是回国云游淘宝所得——丽江的扎染裙子,苏绣真丝巾,秀水东街的丝质旗袍,连花雨伞都是杭州天堂牌的。这样颇具中国特色的打扮,给了她极高的辨识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你毫不费劲就能一眼认出她来。

米尼教授就是一眼便认出她来的。吴梅一下飞机,便遭遇飓风,没想到美利坚是用大雨如注来迎接她的。她正在左顾右盼时,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径直朝她走过来。他穿一件浅灰色夹克衫,深灰色棉质长裤,颀长的身材显示出长期坚持运动的结果。

“你就是梅,我没猜错吧?”他伸出同样颀长的手,手背上一层细细的茸毛,吴梅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移开,米尼教授只轻轻地握住她的手,霎时间,像有一股电流顺着她的指尖传遍全身,让她猝不及防心头一颤。她抬起头,米尼正注视着她,好像在看一个逃学的孩子。吴梅有些慌不择路,情急之下冒出了一句:“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呢?”

米尼朗朗一笑:“你回头看一看,机场里还能找出第二个中国女孩吗?”

吴梅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他称呼我什么“Chinese girl”,我都三十四岁了,儿子都上幼儿园了,在国内已经归入中年妇女的行列。吴梅还不懂美国男人,冲八十岁老太太都可以喊女孩的,“女孩”可不一定意味着年轻,最多也就是可爱的昵称。米尼不经意的一句“中国女孩”,搅得吴梅心里翻江倒海。她和米尼教授从未谋面,是乔治·米尼教授发表在一本生物医学工程杂志上的论文,为他们牵线搭桥的。一九九三年,“伊妹儿”在中国尚未安家落户,打到美国的国际长途每分钟将近十美元的天价,让平常百姓望而却步,两个人的联系都是通过信件。

“太好了,终于过来了,这回我们不用再隔着太平洋讲话了,对不对?”说完,米尼大声笑起来。吴梅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就在几个月前,她还在为护照签证奔波到精疲力竭,为了早一点拿到留学生签证那一纸公文,她赶公交车换地铁,汗流浃背一路小跑到长安街电报大楼,给米尼教授打国际长途。电话好不容易接通,她却急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竟冲着话筒哭了起来。几天之后,她接到了国际特快专递送来的 I-20 表,或许是她的眼泪打动了教授,她不敢确定。现在米尼教授就站在她面前,看着他下颌一抖一抖的大胡子,她不敢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

提取行李处,吴梅对着自己的两只超大旅行箱,面露难色。她怯生生地问米尼:“你看,我们要不要叫人帮忙拉行李?”米尼摇摇头:“我觉得没这个必要,你以为我不是个合格的劳力?”说完,他冲她挤了挤眼睛,拉起两只旅行箱,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吴梅紧紧地跟在后面。

他们走过长长的甬道,米尼显然是在尽力寻找话题,问这问那,还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惊叹,赞她是个多么勇敢的女孩子,居然从东京旧金山一路过关,他自己还从来没去过日本呢。吴梅可没法谈笑风生,她拼命地搜肠刮肚,平时背下的一大堆英文单词都去哪儿了?她的记忆海洋一片虚空。这是她第一次零距离接触美国人,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几年刻苦努力学的那一点英文,连个简单对话都应付不了。米尼感觉到了,他渐渐把语速慢了下来。

在一道玻璃门前,他们停住了脚步,雨依然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雾使夜色显得愈发幽暗。米尼低下头,对吴梅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停车场,开车过来接你。记住,别理陌生人!”

是的,别理陌生人,吴梅一直记着米尼教授这句忠告。可谁是陌生人呢?她孤身一人闯进新大陆,遇到的每一张面孔都是陌生的,包括米尼教授。

他彬彬有礼地为她打开车门,这个镜头她只在美国电影里看过,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竟成了镜头里的主角,她有点心慌意乱。还没等坐稳,一条灰色的安全带自动滑下来,妥妥地贴在她的胸前,把她吓了一跳。米尼抿嘴笑着说:“对不起,这是新款Subaru跑车,没吓到你吧?”吴梅的脸又红了,为自己的少见多怪。想想就在十几小时前,她刚刚才打“面的”,一路颠簸地奔赴首都机场,那时北京城大街小巷到处都跑着迷你型黄色面包车,因为便宜实惠,谁还顾得上讲究排场气派那些虚幻的东西。

米尼教授的跑车融入浓浓的夜色之中,车窗外的灯光忽明忽暗,迎面开来的车辆疾驰而过,溅起的水雾飞旋着不肯散去。她在黑暗中打量着米尼的侧影,高高的鼻梁,犹如希腊雕塑般的线条,灰蓝色的眼睛盯着前方,他专注地开车,抑或专注地听音乐。很别致的爵士蓝调,节奏舒缓,曲径幽深,她从未听过这种韵味的音乐。

米尼教授把脸转过来:“喜欢吗?” 吴梅点点头。

“这也是我的最爱。我办公室里有各种蓝调光盘,纽约蓝调,芝加哥蓝调,得克萨斯蓝调,城市蓝调,乡村蓝调,灵魂蓝调。是不是太多蓝调了?你喜欢的话,可以随意来挑选。”

“我只知道爵士蓝调,还从来没听说过有灵魂蓝调呢。”吴梅惊讶地说。

“这不奇怪,音乐终究都是关乎灵魂的,不是吗?”米尼的眼神变得格外柔和,吴梅避开了他的目光,低下头,屏息静气地听着。

米尼告诉她说,他为她找了个临时住所,房东是杜兰尼太太,她家里住了好几位中国留学生。先暂时住几天看看,如果不满意,随时都可以搬走。他反复叮嘱着,生怕她听不懂似的:“我没替你签租房协约,你没有被绑架,是自由的,你懂了吗?”吴梅眨眨眼,半懂不懂的样子。不单是生僻的词汇影响了她的理解力,更要命的是,美国的事儿她一窍不通。在北京她住在单位分配的集体宿舍,从来没听说过住房还得签合同。米尼又补充道:“杜兰尼太太可是个大好人,中国留学生没有不喜欢她的。”

等他们敲开杜兰尼太太的房门,已经是深夜了。

2

她分不清那是什么,波澜起伏后浪推前浪似的向她袭来。起初是白色朦胧的雾,一层一层渐渐变深了,像海水一样的深蓝色,她被团团包裹住,浑身湿漉漉的。她分明看见徐凯正朝她走来,嘴角还挂着一丝坏笑。可雾却越来越浓,浓得化不开了似的,徐凯很快被淹没,离她愈来愈远,直到一点都看不见了。她心里惊惶,大喊起来。

吴梅急得睁开了眼睛,一缕光线透过百叶窗,在深棕色地板上洒下一串串亮点。她习惯地把手伸向床头,没有摸到闹钟,却险些碰翻了立在床头柜上的台灯。她忘了,才两天不到,她已是人在他乡了。环顾四周,奶黄色墙壁,靠近门边有盏小小的壁灯,窗边摆着书桌和一个小书架。这房间有多少平米?比她和徐凯在北京的那间寒酸小屋还要小。“看看吧,这就是你向往的美国。” 她都能想象出来徐凯揶揄的神情。

回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米尼带着她走进来,开口便说:“杜兰尼太太,看看我给你带来什么了?一位迷人的中国女孩,我敢肯定你会喜欢她的。”她心里涌起一阵隐秘的欣喜,“迷人的中国女孩”——米尼教授大概认定了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这样未尝不好。杜兰尼太太把她上上下下看了个透彻,然后伸出骨节凸起又干枯的手:“噢,我的天,真了不起,从那么远的地方飞过来。我当然相信米尼教授了。”米尼像完成了一桩重大任务似的,冲她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吴梅这才缓过神来,开始仔细打量起杜兰尼太太。她穿着一件海蓝色丝绒长袍,脸上布满了细细的皱褶,一副金丝边老花镜遮住了松弛的眼皮,褪色的金发披散在肩头,蓬松柔软略显稀疏。她觉得和杜兰尼太太或许是有缘分吧,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合,她们居然都叫“梅”,杜兰尼太太的全名是梅尔·杜兰尼。

“叫我梅尔,杜兰尼太太怪绕口的。”她一边带吴梅上楼,一边说,“这是你的房间,我就住在隔壁。本来是要买条新被子的,可米尼教授昨天下午才打电话过来,实在是来不及了。这个周末我让莱瑞去商场一趟。对了,忘了告诉你,这里还住着几位留学生,他们也是从中国来的。黄先生和黄太太, 还有林先生,他是个单身。今天太晚了,等明天有空我给你介绍一下他们。”杜兰尼太太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有些气喘。

吴梅没想到,自己竟然沉沉地睡了一整夜,没有一点时差。侧耳倾听,楼下有响动,有人在放音乐,听起来有点耳熟,她猛然想起来,昨天在米尼车上刚刚听过的。她匆匆起床,穿上那件跟毛巾被似的水粉色睡袍,那是徐凯特意去王府井百货大楼给她买的,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学老外就得学到家,穿晚礼服学的是表面是皮毛,穿高档睡衣学的才是里子是精髓。徐凯的神侃是吴梅永远学不来的。

她顺着楼梯轻手轻脚地走下来,楼下静悄悄的,起居室、餐厅、厨房、阳光屋,她绕了一圈,这是一座典型殖民式独立房。音乐是从放在客厅的音箱传来的,调子低沉,好像无助的鸟在雨中呜咽,另一种风格的蓝调。吴梅站在客厅里,正在纳闷儿,怎么不见人影,是不是自己起得太早了?却听到身后有人说话:“早晨好!” 她回头一看,一位身穿黑色T恤衫,戴一顶深蓝色鸭舌帽的中年男子,站在客厅的另一端,正冲着她微笑。

“我是莱瑞,你是新来的吴女士吧?”他伸出手来。

“叫我梅好了,单字名,很简单。”吴梅学着杜兰尼太太的腔调,还颇有那么点味道。

“对不起,是音乐把你吵醒了吧?”

“也该醒了,我是循声下来的。这个是蓝调吗?”

“没错,是的,得克萨斯蓝调。你也喜欢?”

“嗯,很特别的感觉,昨天第一次在米尼教授车上听到。”

“你是说乔吗?就是乔治·米尼。”

“对呀,他是我导师。”

“米尼是我的校友,耶鲁68届的,比我高两届。”莱瑞突然变得兴奋起来。

吴梅眼睛一亮:“佩服,都是名校高材生啊!”

“惭愧,我不是,但米尼是,他后来又读了博士,孤独的博士。”吴梅不明白他为什么还加上个注脚。

莱瑞的口音是标准的新英格兰语调,听起来极顺畅,到底是学语言的,就是不一样,吴梅和他还真的聊了起来。在莱瑞上小学时,杜兰尼先生就过世了。要不是有做高中老师的母亲一路辅助,他也不会离开得克萨斯到耶鲁读书。毕业先做了几年报社编辑,厌倦了为人作嫁,又到一所大学教英国文学,枯燥乏味得差点发疯。他辞了工作,现在经营一家非营利组织,不好也不赖。

吴梅听得出神,心中暗想,了不起的杜兰尼太太,虽然寡居,可并不是孤陋寡闻的女人,教育真能化平庸为神奇。她吓了一跳,奇怪自己怎么会冒出这种想法,忍不住端详起坐在沙发上的莱瑞,微微发胖的身材,不甚茂密的金发,连眉毛眼毛都是金黄色的,眼神散漫且游移不定,有种无法言说的颓废感。他大概也有四十几岁了,还和母亲住在一起。难怪梅尔说,她退休从德州搬到东海岸,就是想离儿子近一点,彼此有个照应。在母亲眼里,单身的儿子是永远长不大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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