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奇人新篇(六题)
作者: 冯骥才谢二虎
谢二虎的爹谢元春在静海倒腾瓜果梨桃,用大车拉到天津三岔河口的码头上卖。卖水果在天津叫作“卖鲜货”。买卖好做又难做。天津人多,嘴馋,爱吃四季新鲜的果子,这买卖好做。可是码头人杂,横人多,强买强卖,强吃白吃,一个比一个厉害,这买卖又难做。
谢元春有三个儿子,大虎二虎三虎,自小就跟着爹来天津这边卖鲜货,常见爹受气,却惹不起那些土棍,只能把这口气憋在心里。二虎暗暗立下大志,练好一身功夫,谁也不怕。谢家哥仨天生身体棒,人高六尺,膀大腰圆,从小好练,力大无穷。
谢元春岁数大了之后,不再卖鲜货。三虎开一个粪厂,晒大粪卖给农人种地。二虎跟着大虎在白河边当脚夫,凭力气吃饭,背米扛活,装船卸货。哥俩能干四个人的活。人是铁饭是钢,能干活更得能吃。大虎疼弟弟,二虎能吃,就叫他敞开肚子吃。大虎一顿吃四个贴饼子,二虎吃八个。一次大虎拉他去南市增福饭馆吃猪肉烫面饺子,解解嘴馋,大虎吃了三屉,二虎一口气干了十屉。把增福饭馆的老板伙计全看傻了。大虎喜欢看二虎狼吞虎咽,还有吃饱肚子两眼冒光的样子。哥俩赚的钱除去养爹妈,多半填进二虎的肚子。
天天吃得多,年轻不怕累,活儿重反倒练了身子。特别是二虎,渐渐比大虎高了半头,骨强肉硬,赛虎似牛,走在街上叫人生畏。大虎总对二虎说:“咱们不怕事,但也决不惹事。”
二虎听兄长的话,但码头这地方——你不惹人人惹你。
一天,打沧州来一个汉子,力蛮会武。二虎个头比他高,他肩膀却和二虎一边宽;黝黑黝黑,一身疙瘩肉。那天,二虎干完活正要回家,沧州汉子拦道站着,扬着脸儿问二虎想比力气,还是摔一跤。二虎见身边正在码苞米。一大包苞米一百八十斤,码起来的苞米垛赛一座座大瓦房。二虎走过去,单手一抓,往上一提,没见他使劲就把一人高的苞米包提起来,弓腰一甩手,便扔到苞米垛子上边去。跟着手又一提,腰一弓,再一甩,很快地上八个大苞米包都扔了上去,好像扔上去的是烟叶袋子。完事他拍了拍手上的土,笑吟吟看着沧州汉子。那意思好像是说,你也叫我扔上去吗?
只见沧州汉子黑脸变成土脸,忽然掉头就跑,从此再也没在码头上露面。
二虎的名气渐渐大了,没人敢惹,致使码头这边太平无事。可是一天又一伙混混来到码头,人不少,五六十号,黑压压一片。
这群混混中间有个人物极是惹眼,大约四十多岁,不胖不瘦,也不强壮,长得白净,穿得也干净。别人全是青布衫,唯独他利利索索一身白仿绸裤褂、皂鞋、黑束腰,辫梢用大红丝绳扎着,像个唱戏的;可在眉宇之间有一朵乌云,好像随时要打雷。他往码头上一站,混混就朝二虎这边喊:“虎孙子出来!”
二虎人高马大,谁也不怕,他冲着这白衣混混问道:
“你是谁?”
码头的脚夫中有见多识广的,心想这不是天津卫数一数二的武混混“小尊王五”吗?遇见他就是遇到祸。你二虎这么问他,不是成心找死吗?
小尊王五看着二虎,嘴一咧,似笑非笑,神气有点瘆人。
二虎见他不说话,不知往下怎么说。
忽然,小尊王五往地面上瞧瞧,找一块平整的地方走上去,脱下褂子,腿一屈躺在地上,然后对身边一胖一瘦两个小混混说:“抬块石板来!二百斤以下的不要!”
两个小混混闻声而动。二百斤的石块太重,两个混混抬不动,又上来几个混混一起上手才把石板抬过来。小尊王五说:
“压你爷爷身上!”
小混混们不敢,小尊王五火了,混混们便把这块二百斤的青石板压在小尊王五身上。这一压要是别人,五脏六腑“扑哧”一声全得压出来。小尊王五却像盖床被,严严实实压在身上,没事。
小尊王五不搭理二虎。这是混混们的比狠和比恶。这狠和恶不是对别人,是对自己。而且——我怎么做,你也得怎么做。我对自己多狠,你也得对自己多狠。你敢比我还狠吗?
二虎在码头上长大的,当然懂得混混这套,他不怕,也脱下褂子,像老虎一般躺下来。他要的却不是石板,而是叫脚夫们搬一个大磨盘来。那时天津正修围城的白牌电车道,用石头铺道,磨盘比石块好铺,码头上堆着不少大磨盘。磨盘又大又重,一个至少三百斤。大磨盘往二虎身上一放,都以为二虎要给压成一张席子,没想到二虎笑嘻嘻地说:
“一个磨盘不够劲儿,再来一个。”
众人觉得这两块磨盘很快就会把二虎压死,二虎却叫那两个给小尊王五抬石板的小混混过来,一人抱一块石头放在磨盘上。这两块石头再放上去至少七八百斤!二虎还嫌不好玩,又对那两个小混混说:
“你们俩也别下来了,就在上边歇着吧!”
下边的事就是耗时候了。谁先认输谁起来,谁先压死谁完蛋。大伙谁也不吭声,只见小尊王五脸色渐渐不对了,鼻子眼儿张得老大。可是他嘴硬,还在骂骂咧咧地说:
“我怎么看虎孙子闭上眼了呢,压死了吧?”
众人上去一看,二虎确实闭着眼也闭着嘴,一动不动,像是没气了。于是,两边的人一起上去,把两人身上的石头都搬了下来。
混混那边把小尊王五身上的石板抬走后,只见小尊王五好像给压进地面了,费了半天劲才坐起来。脚夫这边将压在二虎胸口上的石头和磨盘刚刚搬下来,二虎忽然睁开眼,一挺肚子就生龙活虎蹿起来了,一边拍身上的土,一边笑呵呵地说:
“我睡着了,梦见和大虎在吃包子呢。”
脚夫们只管和他说笑,再看小尊王五一伙人——早都溜了。
打这天开始,没人再来码头上找麻烦。二虎的大名可就贯进城内外的犄角旮旯。
世人把二虎看成英雄,二虎却嫌自己的武功不行,他从小练的是大刀铁锁石墩子,没门没派没拜过名师,没有独门绝技。于是他求人学武,人家一看他的坯子,没人敢教。他站在那儿像一面墙,老虎还用教它捕猎?他把城里城外、河东水西,直到小南河霍家庄——沽上所有武馆的名师那里全都跑遍了,也没人收他。最后经大虎一个朋友介绍,去见一位绝顶高手,此人大隐于世,只知道姓杜,不知叫嘛,六十开外,相约他在东南城角清云茶楼二楼上见面。
他按时候去了。楼上清闲,有三两桌茶客喝茶,其中一桌只一位老者,但看上去绝非武林中人,清癯面孔,小胡子,骨瘦如柴,像南方人。他便找个靠窗的桌子坐下来,要壶花茶边喝边等着。
等了许久也未见人影,扭头之间看到一个景象叫他惊愕不已。只见一直坐在那里饮茶的老者,竟然是虚空而坐,屁股下没有凳子!没有凳子,他坐在哪里?凭什么坐着?全凭这匪夷所思的功夫坐了这么半天?这是嘛功夫?
就在他惊愕之间,那老者忽说:“你给我搬个凳子来。”老者没扭过脸,话却是朝他说的。
他慌忙搬个凳子过去,放在老者屁股下边,老者下半身挪动一下,坐实了凳子,手指桌子对面说:“你坐在这儿。”然后正色问二虎:“你要学功夫?”
二虎迫不及待说:
“我要拜您为师,跟您学真本事!”
不料老者说:“你学本事有嘛用呢?”进而对二虎说:“学武功,目的无非两样,一是防身,一是打人。你这么威武,还需要防身吗?那你学武干吗?想打人吗?”
二虎摇着双手说:
“我不想打人,从小到现在没打过人。人不欺负我,我不会打人。”
老者笑了,说:“你这样儿谁敢欺侮你。你再会武功,没准去欺侮人。”他摸摸胡须,沉吟一下说:“有功夫不是好事。像你这样,没人欺侮才是天生的福分,我没你这福分才练功夫。记着,比福多一点就不是福了!”说完,起身便走。
二虎起身要送,老人只伸一根细如枯枝的手指,便把他止住,他觉得胸脯像被一根生铁棍子顶着。
二虎后来再没见人有这功夫。据大虎说,这人曾是孙中山的保镖,早退休不干了。
二虎就按这老人的话活着,没再学功夫,也没人欺侮他,快活一辈子。
齐眉穗儿
庚子那年,八国的洋兵联手占了天津,几百年花团锦簇般的老城被刀光剑影洗劫一空。洋兵还与官兵合力,将闹事的拳民赶尽杀绝。几个月前,满城的红头巾红兜肚红幡旗全都不见,只有到处血迹斑斑。一时还要剿除红灯照,见到穿红衣的女子举枪就打,一时津门女子不敢身穿红衣。
洋人怕天津人再闹事,凭借高高的老城墙与租界对峙,便扒掉城门楼子,把老城推了,填平护城河,好像给天津剃了光头,换了另一番景象。在这改天换地的大折腾中,俞占山得了便宜。俞占山原本是侯家后一个大混混,靠着耍横吃饭。现在洋人一来,他挺机灵,紧劲儿往上贴,给洋人办事,讨洋人欢喜,后来直隶衙门建立起来,衙门里洋人说了算,便赏给他一个官差,叫他掌管城北一带地方的治安。这种使横的差事对于他,再好干不过,还有油水可捞。俞占山手下小混混们成群,一个比一个凶,管起人来轻而易举。这就把黑白两道捏在一起,既有势又有钱,比起原先单蹦儿一个混混厉害多了。
一天早上,家丁开大门时,见地上有封信,多半是夜里从门缝塞进来的。信封上用毛笔写了“俞占山”三个大字,墨色漆黑,有股子气势,好似直冲着俞占山来的。打开一看,上边只写了几句话:
“老娘等着用钱,包上二十根金条,今天后晌放在你家后门外的土箱子里,明天天亮前老娘来取,违命砍头!”
没有落款,不知是谁。
看信,一口一个老娘,老娘是谁?孙二娘还是扈三娘?这老娘儿们这么横,居然敢找上门要金条,找死吧!他嘿嘿一笑,想出一条毒计。
等到下晌,他拿出二十根金条包成一包,叫人放在后门外小道墙边的土箱子里。土箱子就是那时候的垃圾箱。
这小道不是路,是两座大房子高墙中间极窄的一条夹道。城北一带这种夹道挺多,都是为了防止邻居失火,灾祸殃及,相互留一条空儿。可是这种夹道极窄,五尺来宽,走不了车,最多只能走一个人。
高宅深院的大门都临街,夹道里边很少开门。俞占山的宅子大,挨着夹道开了一个单扇的后门,为了给佣人去买菜和倒脏东西。土箱子就在后门对面,靠墙放着。这种憋死角的地方,好进不好出,居然有人敢用。真若把金条放进土箱子,怎么来取?取了之后出得去吗?叫人两头一堵,只有乖乖被拿下。这实际上是个捉人的好地界。这娘儿们,怎么偏偏选这么一个地方来取金条?找死?
俞占山叫人把金条放进土箱子,上边倒些炉灰、脏土、菜叶,盖上盖儿,然后在夹道两头和后门三处的屋顶上安排了伏兵,总数大约十来个人,全穿黑衣,天一晚便混在夜色里,衣襟里裹斧藏刀,趴在房屋上不出声。特别是潜身在后门上边的几个,身手都好,只等着来拿金条的人一出现,跳下来一举擒获。
整整一个晚上,俞占山都在堂屋里喝茶抽烟,不急不躁,等着“贼人”落入陷阱,可是他从午夜,数着更点,一夜慢慢过去,直到天亮,也没见动静。俞占山忽然眼睛一闪,好像明白什么,他说:“我给耍了,金条放在土箱子里,根本没人取,也没人敢取。这是成心耍我!”跟着,他派人到后门外,去把土箱子里的金条取回来。
可是取金条的人空手回来说,土箱子里的金条没了!
怎么会?十多个大活人,瞪着大眼守了一夜,连个野猫也没放过,一大包金条凭空就没了?没法信,也没法不信。炉灰烂菜都在土箱子里边,可就是没有金条。
俞占山非要一看究竟不可。他跑到后门外,叫人把土箱子翻过来,箱子里除了垃圾嘛也没有。俞占山眼尖,他一眼看到土箱子挨着墙的那几行砖不对,砖缝的灰没了,露出缝子。他弯下腰,用手一抠,砖是活的;他脑子快,再翻过土箱子,一拉箱板,箱板竟然也是活的。这土箱子里的金条是从墙那边取走的!他立马带人走出夹道,转身去到邻家的平安旅店。
旅店的牛老板吓坏了,天刚亮,怎么俞占山就带人闯进店来,自己惹了嘛事?俞占山说他要查店里挨着外边夹道的所有房间。牛老板就愈发不明白,为嘛要查这些房子?但俞占山谁敢戗,领着他们去查就是了。每查一间就连东西带人大折腾一番,却嘛也没查到。牛老板说:
“后边还有个小院,外边也是夹道。”
俞占山一班人到了楼后小院去看,院里很静,有花有草,墙上爬满绿藤。他们扒开绿藤一看,就明白了。挨着地面的三行砖全动过手,砖是活的,拿下这几块砖,露出一个透着亮儿的小洞,外边就是土箱子。土箱子靠墙的箱板也是活的,一拉就开。真相大白了!土箱子里就是有聚宝盆,从这儿也端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