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名家与小小说(五则)

作者: 杨晓敏

林斤澜:白描  气韵  绝句

林斤澜是中国格调独特的短篇小说大师,现代文坛以“三寸鸣鼓,八方搞怪”来形容他的创作风格,他的作品深刻、奇崛、诡怪、深妙,让很多评论家也云里雾里摸不着边际却又为其深迷,陶醉其中。在我国当代小说名家中,林斤澜是极力推崇精短写作的人,20世纪80年代就写出了《木雏》《三阿公》《经理》等优秀小小说作品。后来创作的《水井在前院》,还荣获过《小小说选刊》的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他一直倡导小小说创作要“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能像古人写绝句一样留下“20个字”传世才行。与林斤澜的中短篇小说相比,他的小小说作品并不多,却因其独特的风采在小小说殿堂里占有重要之位。

《木雏》即是一篇让人难忘的经典佳作。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被村人称为“木雏”的知识分子——木,就是不活泛,见人不会说话不知道招呼,雏,即为幼稚。20世纪50年代后期,作为助教的这位知识分子带着小不了他几岁的学生下乡到村里,捧着一小本认真记录:葱,圆的,蒜,扁的,其木雏模样惹得房东笑,学生不好意思地躲开去。房东家闹鸡瘟,连死数只鸡让房东心疼得不得了,他去问究竟,房东没好气,房东小儿以戏谑语气告诉他如何辨别好鸡病鸡的鸡屎,他连那些也认认真真记到自己的小本儿上。两处细节描写,这位知识分子的“木雏”形象已跃然纸上。时间过去20多年,当年的调皮小儿已是有名的养鸡专业户,当年的知识分子还是“木雏”——他依旧随身携带一小本,随时捕捉记录那些在外人看来毫无用处的信息。当年嘲笑他的人,对他却只有敬重与爱戴,因他研制配出的“长效避瘟散”让自家的养鸡场从来不死鸡。

“一个老专家,不是说空话的人。”小小说的结尾,出人意料,又引人深思:“我当他……他……他老了呢,都张着嘴流水的……”青年当家人直往屋里走,嘀咕着:“有病。叫造反学生扇的。”细细品味林斤澜的作品,那强烈打动我们的,无一不是主人公生命中刻骨铭心的痛楚,是灵魂中不能忘却的伤痕,他以文学精心制作了一代人的生命标本。小小说《木雏》《花痴》《石痴》《胡杨》等作品中,无不笼罩着这种痛楚与伤痕。

文无定法,在小小说的创作中,林斤澜主张小小说和诗结合,情节讲究诗情诗意;主张和散文结合,笔法如散文诗,松紧有致;和笔记结合,汲取笔记营养,别求新声。对于笔记这种传统文体,林斤澜尤为欣赏推崇,他觉得笔记体的好处有三:一是不端架子,是说写作者不端架子,信手拈来,由着性情,变化文字;二是不矫情,写法上以白描为主,以为白描是一切手法的基础;三是不作无味言语,语言味好,流传千古。事实上,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林斤澜也正是以此来严格要求自己的。他的小小说语言简洁、行文洒脱,作者善于在小说中营造出诗一般的意境,显得很有神韵,如经年之陈酿,品后滋味悠长。

林斤澜的写作手法虽然传统,思想却极具时代性,对现实的诸多思考让人警醒,感慨良多。作为艺术造诣功力深厚的老作家,林斤澜极为重视原始生活素材的激发,讲究端出生活的原汁原味。系列小小说《门》写一对夫妻的情感,四篇穿缀一生,在他的笔下,人物的神态、对话和动作,都呈现出自然生动的状态,更显出传神之处。和他的名噪文坛的中短篇一样,林斤澜的小小说保持了一贯的忧患意识和理性的批判精神,显示出老一代作家应对纷繁的社会变革时的清醒与直面人生的勇气。

小小说《惊树》即是这样一篇充满忧患意识的佳作。一位来自西北的十五岁少年第一次到北京探望做保姆的母亲,面对这个繁华的大都市产生许多惊讶,其中一条却让主家倒吃一惊:“孩子叹道:北京,多好的树呀!”小小说的情节即在主家与保姆母子的对话中慢慢展开。原本被大片森林覆盖的西北,战争时林子受伤,边伤边长;大炼钢铁砍树,人嫌累砍个把山头就不砍了,那些树都没受到致命伤害;倒是近二十年时间,森林全没了,“不做墒”了,形成恶性循环,十五岁的少年也不愿意在家乡待着,想到北京城里来打工寻生活了。

世界上每当科技有了重要发现,好比说“原子论”,释放出来的能量,可以建设核电站,也可以制造原子弹。眼前的“基因论”才起步,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已经亦喜亦忧,说:科技是双刃剑。这20年走向市场经济,这法宝发出来的力量,排山倒海,改天换地。可不可以向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借一句话,作为小小的注脚:法宝也是双刃剑。小说中的保姆和孩子听不明白主家这些话,作家却把这个思考的巨大空间留给了读者。

因小小说的文体特征所限,一篇小小说不可能承担一个长中篇的分量,“可是小小说的领土,全部,才千把两千过不去三千字。‘攻其一点’是命里注定的事了”。所以林斤澜认为,“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是短篇也是小小说的写法,是短篇也是小小说的拿手。

莫言:魔幻与现实主义交织

莫言以其长篇小说《生死疲劳》获得诺奖,“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这评价用在他的小小说作品中也恰如其分。小小说《奇遇》是他的早期作品,20世纪90年代即被《小小说选刊》选载,应算莫言小小说的代表作。这篇作品情节的离奇,似真似幻,对环境氛围的肆意渲染和对文中主人公心理的细腻刻画推动着情节的发展,通篇作品读来笼罩着一股森森的凉气。从中不难看出莫言对蒲松龄《聊斋志异》的传承与发展。

一位军官即文中的“我”回家探亲,到县城时却错过最后一班回乡下的公共汽车,为早点与家人团聚斗胆夜行回家,选择了一条偏僻的近路。一路上对路两边的环境与心理描写,是这篇小小说的一大亮点。深夜郊野的诡异景色,与主人公脑海中时时冒出的种种鬼故事鬼形象交织在一起,一步步将那份阴森可怖推向顶点,也把读者的阅读胃口吊足,让读者都觉得那样的环境里一定要发生些什么诡异的故事才是。然而一路平安到天亮,安然抵达村庄。

有人说莫言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极善于摆局布阵,层层渲染,在读者兴趣最浓以为会有什么发生时,笔墨轻轻一宕就跳开,把读者的阅读思路引上另一条路,又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来一个意外的陡转,把读者疲惫的阅读神经再一次惊醒。《奇遇》之奇就在于此。在读者顺着作品的情节而被一路的夜行引领至天亮的村口,刚松下一口气之际,小说故事里的神奇人物才姗姗登场。赵三大爷,一个善良又朴实的乡下老汉,念念不忘自己欠下的五元钱,在路上遇到回乡的“我”,拿自己的一只烟袋嘴让“我”捎回去给父亲抵债。“我”把烟袋嘴递给父亲,父亲竟犹豫着不敢接。母亲说:“赵家三大爷大前天早晨就死了!”

很显然,这个结尾是出乎人的意料的,但也正因为它的出人意料,这篇小小说的艺术魅力也才尽显无遗。惊天谜底揭开,小小说在此戛然而止,种种余味,留待读者自己去回味。人死账不死,借鬼世界喻人世界,鬼世界里的诚信法则映衬人世界,是否会让某些活着的人反省、汗颜?

《马语》也是一篇充满魔幻色彩的作品,马与人对话,以马的视角来观人的世界,动物世界与人世界两相对比,动物的坚持自我个性与个体尊严,让人自叹不如。小小说里的马曾经是一匹在野战部队服役的战马,曾对它的主人——英武的军官忠心耿耿,然而某天那位军官却让“一个散发着刺鼻脂粉气息的女人”骑上了马背,马在百般的不乐意中将女人掀下马背,也因此被它的主人责骂为“一匹瞎马”。马从此真的闭上眼睛装瞎,时光一去就是三十年。

一匹战马宁愿沦落为与乡间的鸡、牛同伍,像牛一样拉车驾辕任劳任怨,也不愿再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和它曾经的主人。这匹马的个性之强自尊心之重让人心生痛楚与敬意。而这匹老马像一位智者一样观察着人的世界:人世界里有种种的盲者,他们“为了逃避,为了占有,为了完美,为了惩罚,是心甘情愿自己把自己弄瞎了的”。马也是心甘情愿让自己“瞎”的,但它的动机跟人类不同,它是为了维护自己作为一匹战马的尊严,当然也是为了对自己遇人不淑的自我惩罚。可它的选择带来的并不能算是毁灭,它在庸常的生活中寻找到了自己新的生命价值之所在,马最终“向着那漫漫无尽的黑暗的道路,义无反顾地走去”。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一匹马,活得比人都要清醒得多,也执着得多。

将现实主义的题材寄予在魔幻的外壳之下,说的却依旧是对人世界的种种思索。人情,人性,人善,人恶,剥落这层魔幻的外衣,表现出的是作家对人的深切关注。《小说九段》是莫言早年发表在《上海文学》上的一组小说,其篇幅短小,每篇不过三五百字,却蕴含着十足的小说意味,今天很多读者将其视为闪小说来读。

《井台》只有三百来字,一个大的自然段,却靠着娴熟的艺术手法写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物。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乡间情事,浓缩在井台相遇的瞬间,小小说篇幅的限制,自然无法将这一段情事细细铺开描写。作家巧妙剪裁,通过对男人女人的语言、神态及动作描写,将男女双方的心理活动刻画得非常细腻。男人遭遇女人的质问,先是躲闪后则表现出让人啼笑皆非的鲁莽之举,女人则大胆直率,步步紧逼,让这一段情事有了波澜与令人回味的余地。尤其是女人,性情泼辣,有一份乡间女子的率真自然,也有乡间女子的隐忍与善良,她三言两语即道出男女情事的微妙之处:男女的事,本来就是做梦。却又在男人吞下驴粪之后收回所有的锋芒。是不屑继续追究还是心痛无奈,也许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解读。

相较于莫言充满魔幻色彩的作品,《卖白菜》这篇小小说以其天然质朴、情感真挚打动了无数读者。这篇来自作家童年记忆的作品,也可以视为一篇情真意切的散文。莫言的少年时代是在那个充满贫穷与饥饿的年代度过,他的很多作品都与贫穷与饥饿相关。

《卖白菜》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作品围绕着卖白菜这一件小事展开,刻画了一位在饥饿年代里坚守正直、善良、诚信又勤劳持家爱子的母亲形象,也向读者展示了那个年代里寻常老百姓日子的辛酸。少年“我”对白菜的爱,对母亲的爱,导致了他对那位买白菜的老妇人的厌恶,故而在算账时多收她一毛钱。没想到那一举动却深深地刺痛了母亲的心,也给作家留下终身的悔恨。

一件特殊年代发生的特殊小事,在作家平实质朴的叙述中却焕发出动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这得益于作家对人物的成功刻画。譬如他写母亲,她“苦着脸”,“心事重重”,她“时而揭开炕席的一角,掀动几下铺炕的麦草,时而拉开那张老桌子的抽屉,扒拉几下破布头烂线团”。这一连串的动作与神态描写,将一位贫穷年代的母亲在年节即将到来之际那种愁苦与无助刻画出来,也为下面她要卖白菜做了合理的铺垫。文中对少年的描写,尤让人心疼。少年从种白菜开始到卖白菜的一系列行为都给读者留下极深的印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少年的懂事,任性,其实都源自对母亲的爱。微笑里含着深情的泪水,以爱的名义出发,最终收获的却是对亲人的伤害。这样的结局加重了文章的悲剧色彩,也越发打动人心让人难以忘怀。

莫言毫不掩饰蒲松龄对他创作上的影响,那个五光十色、五味杂陈的鬼狐世界,开启了莫言的文学想象力,也开启了他融现实于魔幻、将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一体亦真亦幻的文学世界。

贾平凹:散淡文风,深邃哲思

在创作散文、长篇小说的间隙,贾平凹也时常写些精短小品。那些看似信手拈来的生活片段、人物素描,在贾平凹平实散淡的叙述中,融入作家对生活、人生的思考,便有了厚重的文学底蕴,显示出小小说不小的文学特质来。贾平凹的小小说有着很浓郁的散文化倾向。那些取材于生活的真实素材,在几近原生态的平实语言中向前推进情节,不猎奇,不故弄玄虚,其间却涌动着一种深邃的哲思。

《药罐》讲述了一段来自故乡的陈年旧事,恰如一只陈年的“药罐”一样,这篇小小说通篇都氤氲着一缕淡淡的苦涩药香。贫寒年代的乡村,乡人有病无钱医治,多靠种种乡间土方来对付,实在对付不过去,则安于天命。老社长的药罐,和老社长的身份一样,在乡人的眼里就成了一种希望与荣光的象征。老社长吃药后倒掉的药渣,被他们拿回去接着熬制治病,老社长的药罐也开始在乡村里一家接着一家地轮转。竟然也有好多乡邻因那些药渣而治好了病。而一直享受着药罐原药的老社长最终得病死了。轮流用药罐的习俗却留下来。

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平淡而朴实的叙述中,小村淳朴的民风民俗,小村里亲切的父老乡亲,就那么迎面而来。如小村中那只能说“用用”而不能说“借”的药罐,用完之后不能再还回去要放在门楼脑上,等着下一个生病的人家来取;如写乡人生病之后无钱抓药,便用吃烧糊葱根、喝生姜汤、拿针放黑血甚至烧香拜鬼神等迷信的手段来医治。这些都是乡间特有的一些民俗风情,其间有着千百年来劳动人民在生活劳动中总结出来的经验智慧,也有他们在生死病痛前的无奈。作家用饱含深情的笔墨,写他们共同用一只药罐,以药渣治病,既有对生命之强大的讴歌,更有对那份甘苦同当的淳朴民风的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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