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戈贝兄弟

作者: 〔巴西〕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 郎思达(译)

达戈贝兄弟0

真是太不幸了。正在举行的是达马斯托尔·达戈贝的葬礼,他是四兄弟中的老大,彻头彻尾的恶棍。他们家的房子本来不小,但几乎容纳不下前来吊唁的人。大家宁愿待在死人身边,那活着的三兄弟或多或少让他们害怕。

咱们这么说吧,达戈贝一家,都是些不成器的。他们彼此不和,家里没有女人,也没有别的亲戚,全家都生活在刚去世的那位老大的专横领导下。他可是个大坏蛋,趾高气扬,虚张声势,好为人师,总是让几个弟弟背负骂名——用他的糙话说,他们是“孩子们”。

可他现在一死,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不再是危险人物,而是被烛光映衬着,被鲜花簇拥着。他拥有的不过是那张令人厌恶的脸,食人鱼似的下巴,歪鼻子,还有他干的一桩桩坏事。不过,大家仍然需要在三个哀悼的亲属眼皮底下,保持对他应有的尊重。

三兄弟不时端来咖啡、热甘蔗烧酒、爆米花,和往常一样。人们三五成群,在黑暗中或是大大小小的电灯泡的照耀下,发出单调而低沉的交谈声。外面,是漆黑的夜,下过一阵小雨。偶尔有人说话声音大了些,又突然压低,意识到自己的粗心大意,羞愧不已。总的来说,葬礼都是一模一样的,都按照当地习俗进行。但似乎一切都弥漫着恐怖的气氛。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小人物名叫利奥若泽,老实巴交,受人尊敬,就是他把达马斯托尔·达戈贝送进了死人堆。达马斯托尔毫无缘由地威胁利奥若泽,要割掉他的耳朵。然后,看到利奥若泽,达马斯托尔就拿出匕首扑了过去。而这个安静的年轻人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把短枪,冲着对方的胸膛开了一枪,正中心脏。达马斯托尔就这样死了。

这事发生后,三兄弟没有实施报复,大家都很诧异。相反,他们急匆匆地料理后事。这实在非常奇怪。

更奇怪的是,那可怜的利奥若泽还留在村里,一个人在家,他大概是向最坏的情况认命了,连逃跑的想法都没有吧。

这符合常理吗?他们,活着的达戈贝兄弟,正在送别他们的大哥,气氛非常平静,甚至,虽说不上是庆祝,却带着某种喜悦。尤其是最小的德瓦尔,他忙前忙后,勤于交际,对来者和在场的人说着:“照顾不周,请多原谅……”多里康,现在的老大,已然显示出达马斯托尔继任者的严肃,他的身材同样魁梧,介于雄狮和骡马之间,还有同样突出的颌骨和毒辣的小眼睛。他昂着头,极其庄重地说:“上帝会保佑他的!”排行居中的是迪斯蒙多,长得很英俊,他看着祭坛上的人,流露出悲伤而克制的感情:“我的好兄弟……”

事实上,达马斯托尔生前一毛不拔,他的吝啬要比专横和残暴更胜一筹。人们都知道他留下了一大笔钱,全是钞票,锁在箱子里。

要是这样,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但他们谁也蒙骗不了。他们知道分寸,知道还有事情没做。这像美洲豹的行动风格。拭目以待吧。他们应该是想分头行动,不轻举妄动,不急于一时。血债必须血偿,而这个晚上,这几个小时,他们要悼念死者,可以暂时放下武器,随便放在哪儿。一旦墓碑立好,没错,他们就会把利奥若泽抓走,解决掉。

这就是人们聚在角落里评论的,大家嘴都没闲着,窃窃私语。达戈贝三兄弟呢,他们表面粗笨,其实很狡猾,是有些城府的。这些人称王称霸,不会轻易息事宁人——很明显,他们已经打定主意了。正因如此,他们无法掩饰某种精明的喜悦,都快笑出声来了。他们太怀念鲜血的味道了。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默契地聚在一起,在窗前聊上几句。他们喝着酒。三个人形影不离,他们在警惕什么?口信时不时地在三兄弟之间传递,他们似乎聊得越来越深入,意见越来越一致,彼此越来越信赖——他们低语着什么秘密。

太可疑了!夜深人静,人们进进出出,而且他们谈论的正是那个叫利奥若泽的男孩,一个正当防卫的杀人者,达马斯托尔·达戈贝就是经他之手躺在这儿的。参加葬礼的人多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总有人一点一点地传话。利奥若泽一个人待在家,没人陪着,他是疯了吗?想必他没有趁机逃跑的计策,逃跑也没用——无论他跑到哪里,三兄弟早晚会抓住他。反抗没有用,逃跑没有用,什么都没用。他一定自怨自艾,进退维谷,在那里怕得要死,等待命运的惩罚。他没有办法,没有胆量,没有武器,只是等待救赎的灵魂罢了!不过……

这只是一种猜测。有人从那边回来,给死者的三兄弟捎话,主要内容是,那个叫利奥若泽的年轻人,是个莽撞的农夫,发誓说他本无意杀死这位信奉基督教的兄弟,他直到最后一刻,为了自救,在命运的捉弄之下才扣动了扳机!他杀了人,但心怀敬畏。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他准备手无寸铁、诚心诚意地前来谢罪,表明他沉重的负疚感,好让他们相信。

这真是让人惊掉下巴。谁见过这种情况呢?利奥若泽肯定是被吓蒙了,他已经受到了审判。他还有一点点勇气吗?来吧,从油锅里跳到火炉里。其实他早已不寒而栗——众所周知——凶手和死者不共戴天,血债血偿!这年头,就是这样。而且这地方,甚至连政府也不管事。

我们偷瞄着达戈贝兄弟,他们三个交换着眼神。“安息吧……”迪斯蒙多说。德瓦尔说:“愿你安息!”他很客气,表现得体。多里康原本就很严肃。他什么都没说,反而更加严肃了。由于害怕,周围的人都埋头喝着甘蔗烧酒。又下了一场雨。有时候,守灵的时间似乎极其漫长。

模模糊糊又听到了什么。原来是又来了一些说客。他们是想做和事佬,还是想火上浇油?愚蠢的提议!这是什么意思:让利奥若泽帮忙抬棺材……没听错吧?一个傻子和三头疯兽!之前的事情还不够离谱吗?

没人会相信。多里康做了个平常的手势,直接开始说话。他语气冷漠,一双冷眼瞪得很大。“那好,让他来吧,跟他说,等封棺之后。”这情形未免也太离谱了。我们真是因为活得太久什么都见着了。

真会如此?我们等待着后续,心里沉甸甸的,有种难以名状的恐惧。真是令人七上八下的几个小时。这一天过得极其漫长。终于到了早上。尸体开始发臭了。呃。

没什么仪式,棺材合上了,毫无优雅可言。棺材的盖子很长。达戈贝兄弟看着,眼中满是憎恶——那大概是对利奥若泽的憎恶。大家都这么想,小声嘀咕着。然后一片惨淡的哗然:“终于啊终于,他还是来了……”

他的确来了。一双双眼睛瞪圆了看着。高大、年轻的利奥若泽,一扫往日的稚气。他不卑不亢,像灵魂非常虔诚的人,有一种平凡的谦逊。他走向三兄弟:“上帝与你同在!”他的语气沉着冷静。然后呢?轮到对方了。德瓦尔、迪斯蒙多和多里康——人模人样的魔鬼,只是说了句:“嗯……啊!”这算怎么回事啊。

棺材上有抓手:三兄弟分两边站。利奥若泽抓住棺材左前方的带子——按照他们的指示。眼含仇恨的达戈贝兄弟让他加入了。于是,送葬队伍启程,没完没了的事情总算要了结了。这形色各异的一行人,组成一个小队伍。整条路泥泞不堪。胆大的在前面,胆小的在后面,目光探察着地面。最前面的是棺材,它自然地晃动着。还有反常的达戈贝兄弟,以及一边的利奥若泽。这是场重要的出殡。队伍向前行进。

每走一步,人们都很谨慎。人群里的每个人,或交头接耳,或沉默不语,大家心照不宣。这个利奥若泽,无处可逃。他必须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低头认错。这个勇敢的人,没有退路。利奥若泽就像雇工一样尽责。棺材似乎很重。达戈贝兄弟身上带着武器。他们早已锁定了目标,可能在任何时候突然袭击。这不是有人看见的,是大家猜的。这时候,下起了一阵小雨。人们的脸上和衣服上都是雨水。利奥若泽真是令人震惊!他顽强地走着,沉默得像奴隶。他在祈祷吗?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的生死是命运的安排。

现在,事情很明白了:等棺材一入坟墓,他们就会把利奥若泽打成筛子。只等经文念完。雨小多了。他们不去教堂吗?不,这地方没有神父。

队伍继续行进。

他们走进墓园。“此地,众生长眠。”门口的铭文这样写道。一些人踩着泥土,零零散散地聚集在墓穴边;还有不少人站在远处,他们随时准备溜之大吉。大家都小心翼翼。没有任何道别:致曾经的达马斯托尔·达戈贝。结实的绳索绑着棺木,向下放入深坑。泥土落在上面,一铲接着一铲,那声音让人害怕。接下来呢?

利奥若泽等待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只看见了鼻子底下那七拃深的土吗?他坚毅地看了一眼那无赖三兄弟。沉默变得扭曲。迪斯蒙多和德瓦尔两个人在等待多里康。突然间,是的,多里康晃了晃肩膀。难道他现在才看见对方,准备动手吗?

他迅速看了利奥若泽一眼。他把手伸向腰带了吗?没有。这不过是我们的预判,对动作的错误理解。我们只是突然听到他开口说:“年轻人,你走吧,回家吧。我那死去的哥哥才是该死的魔鬼……”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低,人们不大听得清楚。但他转身面向在场的人,他的两个兄弟也是。他们向所有人道谢。如果没有看错,他们匆匆一笑,抖掉脚上的泥巴,擦干脸上的雨滴。多里康简单地补充道:“我们要走了,去大城市生活……”

葬礼结束。另一场雨又开始了。

(洛 苇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河的第三条岸》一书,李小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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