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流入秋水

春天的水是那么快乐，仿佛消尽的冰雪都化成奔跑的笑纹。我经常站在四月的呼兰河畔，看着一河唱歌的水流向远方，也流进我欢喜的心里。那时候我是多相信只要一直向前，就会奔向梦中的那片海，相信青山遮不住，相信这世间所有的执着都不被岁月辜负。后来我才于沧桑中，于无数条岔路上，终于明白，纷扰的尘世会无声无息地篡改太多的初心。

哪有什么遮不住的梦想，梦想都在熙来攘往中变成了欲望，一变再变，直到面目全非。想想当年那个站在呼兰河畔的少年，想想曾经的那些个春天，在天地间启程的目光，在心底正生长羽翼的梦，恍若隔世。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到呼兰河畔，夕阳在对岸徘徊，西风在芦苇丛中流连，我却再也捡拾不起遥远的心情。被折断的目光跌落在水里，折翼的梦是生命中永远的痛。耳畔的流水声全是叹息，人世光阴迅捷如斯，被我清澈目光轻抚过的春水，如今已流成了秋水。何处得秋霜啊，这半生的际遇，兜兜转转，走得越远，离梦想就越远，要多少声喟叹才染白了鬓间的发。

冲淡这些消极和喟叹的，并不是什么顿悟，而是面对流水时忽然想起的一件往事。大学时有个好友，并不是我们班的，我们因为都喜欢古诗词而相识，并成为朋友。他那时对一个女生颇有好感，似乎女生对他也并不讨厌，他偶尔会约女生去校园后面的河边散散步。可是那个桃花开放的春天，他那欲说还休的爱情还未启程就到了终点。据他所讲，也没什么冲突，女生就不再理他。当时他们在小河边漫步，踩着一地的花影，他给她唱歌。他虽然比较沉默内向，唱歌却是不错。他唱的是当时比较流行的一首《春水流》，也很应景，女生也挺喜欢听。可是听着听着，女生就问他，你只看到春水，就没看到秋水吗？他一愣，在女生期待的目光里抓耳挠腮不明所以。于是，就画下了一个句点。

他抱怨，真是莫名其妙嘛，明明就是春天的河，哪里来的秋水？我也只是笑而不语，任他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许久许久以后，他才反应过来，捶胸顿足，不停地念叨，亏我还读了那么多古诗词，秋水啊，秋水啊，她眼睛那么大，目光那么明亮，我怎么这么傻，都忘了李贺的“一双瞳人剪秋水”。我笑，一看你就没吃过秋天的菠菜。当他想明白，那个女生早已远去了。

他只看到了春水，没有看到秋水，更没能看到一河春水流入女生的双眸秋水。不过，时光之后，也只是一个美丽的遗憾而已。他为此还专门写了一首小诗，来美化那个错过。这让我想起海涅曾说过，诗人会把自己巨大的悲伤化为小小的歌谣。

所以站在三十多年后的呼兰河畔，站在巨大的秋天里，回想蹉跎的半世已如逝水，也很想写一首小诗，或者歌谣，来化解那份苍凉。只是，心中无诗情，眼前无诗意，原来，我离诗也那么远了。原来，我也从人生的春水流入了人生的秋水，和眼前的河不同，我只有一次四季轮回。

其实，爱情也好，理想也好，在人生的河畔，都只是一种错过而已。也许，错过才是一种常态。纠缠于那些错过，只会一再地错过。想想，芸芸众生如蚁奔劳，有几个还记得最初的脚印？这些东西都不能深想，想多了想深了，就到了人生意义的高度，而那些所谓的意义太高，于我们而言，能理解，并不具有实际意义。可是，回想这些年，真的没有什么坚持吗？肯定是有的吧，就像我大学时那个不懂秋水的朋友，一直坚持着热爱的古诗词，虽然他没有进入梦想中的和诗词古文化有关的行业，虽然他从事着和梦想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工作，可他还是没有丢掉诗词。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某种坚持吧，不会随世事变迁而改变。那些坚持，虽然不一定是最初的那一个，但一定是最热爱的那一个，或者，是最放不下的那一个。

我也有着自己的坚持，不能释怀的种种，虽然无法重来，可我的这份不甘，也算一种坚持吧？况且，我能于现在，写下这些文字，还有这些年写了那么多字，更应该是一种坚持吧？有坚持，就是有梦吧，就是有了脚印吧，回首不应该太过于荒芜和荒凉。

这样想着，对岸的夕阳已经只余尾音，一颗星已悄然亮起在黄昏里。西风如涌，秋水长天，广阔成另一种美。虽然仍有不甘，却少了许多遗憾。有所坚持就好，流动的生命与热爱，除了自己的心，没什么能遮住。

呼兰河的叹息又重新变成了轻唱。

春水流入秋水，也是一种执着。

（编辑    高倩/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