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徐徐而来

作者: 曹春雷

去放羊。四只羊,二丫家两只,我家两只。二丫家的羊,一只叫瘦瘦,一只叫美妞。当然这是二丫起的名字。二丫娘不知道,若知道,断不允许叫一只羊“瘦瘦”的,肯定会叫“肥肥”——卖羊时,谁肯来买一只瘦羊呢。二丫给羊起名叫“瘦瘦”,是因为她自己胖,在村里,邻居们有时逗她,喊她“小胖妮”,她就撇嘴。

很多时候,下午放学后,我俩都要去放羊。这是母亲们安排的。比起煮猪食、扫院子等等这些活儿,我们更愿意去放羊。我们只需把羊带到田野就行了。去田野的路,它们是熟悉的;哪里的草更肥更鲜,它们是知道的。我们只需跟在它们后面就是了。

田野在等待我们,等待两个孩子和一群羊来到它的怀抱。田野是一所没有院墙的校园,大地是无边的课堂,而大自然则是最渊博的老师,教我们观察荠菜的锯齿与蒲公英的绒球,聆听蟋蟀的鸣叫与布谷的歌唱……我们得以认识百草,亲近万物。

在田野,羊们不关心食物以外的事情,它们埋下头,让嘴巴与青草交谈。青草绿如翡翠,如河流般在我们脚边荡漾开去,朵朵野花点缀其中。二丫掐一朵,插在自己头上,去小溪边,临水照影,左看右看。不满意,再掐更鲜艳的那一朵,插在头上,问我好看不,我说好看好看。二丫咧着嘴笑。有一次,看见一只小刺猬,正慢吞吞地从我们眼前经过,一点儿也不怕我们。二丫摘了两朵花,插在它背上。这只刺猬带着背上的花,隐入青草丛中。

我们也找吃的。在春天,吃“老虎嘴”——多年后知道它有个很文雅的名字,叫“桃叶鸦葱”。采挖了,吃根和花骨朵儿。有人说嫩叶也好吃,但我没吃过。还吃“狼牙”,一种多肉植物,吃起来酸酸的。

我们坐在大青石上,看火烧云。二丫指着一朵云,说这朵云像马,那朵云像牛……夕阳缓缓下坠。起初,太阳是橙子,大而圆。等挂在山尖尖上时,就变成了大苹果,红彤彤的,是那种温柔的红。

二丫家晚上要是炖肉,二丫就会嫌弃太阳落得太慢,不时念叨一句“太阳咋还这么高呢”。她恨不得给太阳拴上一根绳子,拽着太阳早早下山。这时,二丫的口水就会在嘴角挂着。平日里二丫也总是不自觉地流口水,二丫娘说这是毛病,隔三岔五去村里屠户家买根猪尾巴,煮了让她啃。有时二丫会偷偷拿出来,让我啃上半根。

二丫心里总是有“十万个为什么”,问太阳为啥会下山,问鸟为啥会飞而人不会。仿佛我通晓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可我只是比她大一岁啊。她八岁,我九岁。我就一顿胡诌。

二丫问我山那面有什么。我想了想,告诉她山那面有山,山的尽头是大城市,有高楼,有公园。其实,我哪知道呢,只是瞎猜罢了。那时我顶多去过镇上,只因为姥姥家的村子在镇附近。多年后,二丫成了摄影师,自由职业者,为旅游杂志拍片,背着相机满世界跑。

高中毕业后,我们各自消失在城市的人海中,彼此没有联络过。我曾在网络上搜寻过她的踪迹,见过她的照片,高高瘦瘦,一身牛仔服,看上去很干练,完全没有童年时奶胖的样子。

有一天二丫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去一个城市出差,高铁站上,我俩擦肩而过,很犹疑地认出了对方。我差点喊出“二丫”,但最终没有。站在车站大厅里,我们攀谈了几句。落地窗外,暮色正徐徐而来。我恍然,以为自己和二丫正站在故乡的田野上,而窗外的落日,是故乡的落日。

(编辑 兔咪/图    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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