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大学习爱情
作者: 刘雨妍如果你在周四晚上走进北京大学(以下简称北大)理科教学楼的阶梯教室,一定会忍不住发问:什么课值得学生坐在台阶或暖气片上也要听?
这是一门“水课”。2022年秋季学期,北大中文系预聘副教授丛治辰开设了这门名为“文学中的爱情”的通选课,此后在每学期的第一节课上,他都会如此声明。
“水课”一词在北大有很多含义,可以指一门课内容冗长无用,也可以指一门课没有太多硬性限制,让学生能够自由快乐地探索知识。而“文学中的爱情”是后者。
讲台上老师滔滔不绝,从《茶花女》讲到《小王子》,再讲到《伤逝》《倾城之恋》……满屋学生时不时发出笑声,他们一起走进文学和爱情的世界。古今中外的爱情故事不再是远去的往事,在这个世界中,它们徐徐展开,同情、批判或是反思,亦在这里发生。
生活化的文学
“文学中的爱情”这门课更像是丛治辰的“文学脱口秀”。无论是张爱玲年少时的求学史,还是鲁迅和许广平的恋爱逸事,他张口就来。在课堂之外,他还有另一个身份——B站UP主“北大中文系C君”,平时学生更喜欢亲切地称呼他为“C君”而非“丛老 师”。
在丛治辰的课上,无论是作家,还是作品中的主人公,都变成了有血有肉的身边人,爱情的发生也被还原到具体的生活场景之中。在解读《茶花女》的时候,他从男女主人公阿尔芒和玛格丽特对金钱的不同态度入手,分析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两人爱情的与众不同——玛格丽特是以出卖身体谋生的风月女郎,阿尔芒是小有积蓄的贵族,旁人都以为他们是简单的金钱交易关系。但阿尔芒为了证明这段感情的纯洁从不提钱;玛格丽特做着依附他人而活的营生,却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为两人的旅行攒钱。文学通过这种反常化的书写,证实了在那个污浊的社会环境下爱情的存在。
丛治辰认为,文学从未脱离生命,而是扎根于鲜活流动的生命中,爱情更是如此。作家的生命滋养文学的生命,进而孵化出不同样态的爱情。
这门课和中文系学生李真心平时上的专业课有所不同,这种生活化的文学讲授方式给了她一个重新走进文学的机会。“在中文系现当代文学的课堂上,大家会更加关注‘怎么写’,也就是叙事方式的问题,一般不会特别较真地谈论‘写什么’,也就是具体情节。但是这门课好像给了我一个可以自由抒发幼稚见解的机会,甚至可以肆无忌惮地进行道德批判。”
学习爱情
爱或许是一种本能,但爱情一定是需要学习的。这是丛治辰在开课时反复强调的观点。
爱情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甚至可能是两个家庭、两个利益群体之间的关系。世界上难有完全天生契合的人,磨合甚至摩擦都在所难免。丛治辰选择用文本细读的方式进行授课,正是要让学生通过已成传说的浪漫爱情故事,看见爱情发生过程中曲折的纹理,还有那些心酸和苦涩。
陈飞云来自社会学系,在写期末论文时,她选择《海上花》作为分析对象。她坦言自己在感情中偏实用主义,总是患得患失,努力向对方证明自己是值得被爱的,也向自己证明对方是值得爱的。但在阅读王莲生和沈小红之间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时,她最开始感到不理解:“人怎么能爱得这么轰轰烈烈,这么义无反顾,我觉得大家都不理性、不慎重。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我错了,还是别人对了。”
但丛治辰说,讨论与当下相隔较远的故事和人物时,需要先回到那个时代,而不是一味地站在当下的视角去批判或代入,应当保有对更大的时空、更远的人的理解。于是,陈飞云开始试着理解那个时代身在风月场所的女性的生存处境,她们面临的伦理困境和特殊的社会身份,又如何影响她们对待爱人和爱情的方式。同时,她也不断调整自己和文学的关系——当看到文学中轰轰烈烈的爱情时,并不意味着自己也要完成那样的实践,它只意味着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比起固执地追求某种爱情的理想性,文学更重要的意义或许是教给现实中的人们如何勇敢和诚实地面对自己和他人。
文学中的爱情,像是一面镜子,让人反照自己。照了镜子的人,有的开始有勇气回味过往感情中的苦涩,有的逐渐拥有承担爱情中伤痛和风险的力 量。
“我其实之前一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一个曾经深度参与你生命的人,从你的人生中离开这件事。我在亲密关系中情绪处理得非常糟糕。我会把我的个人情绪过多地分享给另一半,而且我自己意识不到这可能给对方带来很多压力或者负面感受。”但在“文学中的爱情”这门课上,学生王亦朝对亲密关系获得了新的理解。在阅读《茶花女》的过程中,他逐渐意识到过多的分享欲可能并不来自爱,而来自一些“庸俗”的想法,比如占有欲、自卑、虚荣……身处亲密关系中的个体,很难自我发觉,而文学故事,让个体在他人身上照见自己。
爱情教育不应成为禁忌
在漫长的应试教育中,与爱情相关的探讨似乎总被视为禁区。
年轻人被教导要先顾己,要专注于自己的学业和成长,爱情教育往往被忽视或成为某种禁忌。当年轻人进入大学或走进社会,高度竞争的社会环境让他们自顾不暇,对爱情中的风险和压力亦是越来越恐惧。“不会爱”进一步加剧了“不敢爱”的心理,爱情在当下不再象征美好,而成了负担。
陈飞云对这种现象深感遗憾:“我觉得在应试教育里面,我们的眼界很容易变得狭隘,只剩下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那张课桌,那点试卷,生活完全被这些占据了。但是我在反省,是不是只有我的中学时代过得太辛苦、太拼命了,还是普遍如此?我确实觉得有这样的危险,即丧失爱人的能力,但学会爱人是非常重要的人生课题。”
在一次支教中,她模仿丛治辰的思路,在一所县城中学开设了一门《倾城之恋》导读课。文学是爱情教育的最佳载体。
她给学生布置了一次作业,希望学生自由地探讨白流苏和范柳原之间是否有过真正的爱情。学生的回复各式各样:有人觉得范柳原是十恶不赦的“渣男”,绝对不能交往;也有人认为白流苏是不折不扣的“捞女”,只是为了钱接近范柳原。除了这些近乎直觉的情绪和批判,也有人从当时战乱的时代背景入手,分析每一次两人关系推进时的心态变化,以及这种心态是如何被时代塑造的,即使在步步为营的过程中两人各有所图,但在漫步浅水滩的那刻,两人是否也曾短暂地相信,香港这座城市会为自己的爱情倾倒?
答案没有对错,在陈飞云看来,对文学的解释应该是自由的,亦如爱情。
(虫虫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