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白鸭骑士
作者: 蔡崇达一
5岁,我还没完全明白离世的意思,外婆就离开了我们,葬礼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妈妈的外婆,阿太。见我无比伤心,后来的一天,阿太带着7只鸭子拜访我家,说她女儿安身在了其中一只,来陪伴我。可不幸的是,在台风中,6只鸭子也离开了我。剩下的鸭子,名叫小白,阿太说外婆应该就在这只身上。
其他同伴不见后,小白一直悲伤地躺在箩筐里,身体很虚弱,但不忘每隔几分钟,就抬起头对着天空叫几声,叫完仍旧抬着头,似乎在等待什么。我知道,它在等其他同伴的回应。
过了几天,它身体好些了,便跳出箩筐挨个房子搜索。每到一个房间,便焦急地叫唤,等不到回应,便搜索每个犄角旮旯。最终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还总要转过身再次叫唤几声。它仿佛在说:“你们在哪儿啊?在哪儿啊?”
这样的搜索,持续了好几个星期,突然有一天,小白不找了。它除了吃喝拉撒,就窝在门口躺着。它和当时刚失去外婆的我一样,不知道自己要干嘛了,不知道如何面对突然空荡荡的时间。
姐姐问我:“怎么办呢?”
我想了想,说:“咱们就陪着它。”
姐姐问:“这样有用吗?”
我点点头,没和姐姐说——失去外婆后,我需要的也是一样的东西。
吃饭的时候,我端着饭碗蹲在小白窝旁边吃;做作业的时候,我坐在天井的地上用凳子当桌子,陪着它……我想,只要一直挨得近一点,小白就知道我是要陪它吧。
一开始小白并不搭理我,我努力着我的陪伴,它孤单着自己的孤单。过了三四天,小白困惑我为什么还在,试探性地对我嘎了一声。我当时正在做作业,开心地模仿着对它嘎了一声。小白似乎没想到,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它突然站起来,走出它的窝,慢慢走向我。最终,它蹲在我旁边坐下了。
我激动而忐忑,担心多余的动作会吓到它,于是假装自己还在认真做作业。过了一会儿,我偷偷地缓慢地把头转向它,用眼睛的余光打量它。我看见它睡着了,睡得似乎很安心。我知道,小白又有伙伴了,我也有伙伴了。
自打小白那天认我做朋友后,就每分每秒都想跟着我。我走到东,它跟着走到东;我走到西,它跟着走到西。
晚上我睡觉的时候,小白也跟着我想进房间。母亲不让,把我的门关上,小白蹲在门口一直叫嚷。我都是等到夜深了,母亲睡着了,才悄悄起床把门打开,招呼小白进房间来。小白似乎懂得这是需要保密的事情,门才开一个小缝就钻了进来,甚至第二天母亲还没醒来就赶紧溜出去。
即便我上厕所它也要跟着。我试过一次次认真地和小白解释:“我要去上厕所,很快就回来。”
小白似乎很认真地听了。但我一往门的方向走,它立刻就追。我刚打开一小条门缝,自己还没出去,小白就子弹一般穿出去了,末了还困惑地看着无可奈何的我,嘎几声,意思是:“你怎么还不出来?”
最终得让姐姐或者母亲抓着小白,我才得以脱身。
二
上学就更麻烦些,最初小白还可以关在家里,但很快家里的院门就关不住它了。一天早上,我到教室,刚打开书包,就听到同学中有兴奋的躁动。我顺着他们关注的方向望去,是小白。它正探头探脑地走进教室。一看到我,嘎的一声,就往我跟前跑来。
幸好老师还没来,家里离小学不远,我赶紧抱着小白往家跑。好不容易把小白弄回家,关上门。再回到教室的时候,才上了十几分钟课,小白又出现了。它又探头探脑地走进教室,对着老师嘎的一声。
老师看着小白,疑惑地问:“哪儿来的鸭子?它来干吗?”
同学们还没冲我笑,小白就径直向我跑来。老师明白了,这鸭子是想来陪我上课的。
我们关不住小白了,只能拜托老师,教室关了门,小白就进不来了。它一直守在教室门口等着。自此,我便有了真正形影不离的伙伴。
有小白这个朋友还是挺威风的,我走在前面,小白摇摆着肥硕的身躯跟在后面,看上去就像我的保镖。某种意义上,小白确实是我的保镖。
每个人的家乡总有个乡村恶霸,于小时候的我而言,那便是邻居家养的火鸡。在闽南,火鸡是用来看家护院的。它可能是天底下最好斗跋扈的动物。不要说陌生人,哪怕是喂养它的主人,它都要趁着其不注意的时候,往主人脑袋啄一下。
自从邻居养火鸡后,就苦了周边的小孩。一开始,火鸡只在自家院子里“作威作福”,后来,它把势力范围划到院子门外。而院子门外,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有段时间,我和姐姐每次走近邻居院门,都要做一会儿心理建设,然后大喊一声“冲啊”,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火鸡的尖嘴。
邻居和我说过,火鸡也欺负小白。小白第一次翻墙去学校找我时,小白被啄得嘎嘎叫了几声,但它着急寻我,吞了这口气,迅速跑去学校了。那天回家,小白跟着我和姐姐又走到这个路口。姐姐还耐心地和小白解释,说:“小白,前方危险,待会儿一听我们信号,你记得往前冲。”姐姐喊了“冲啊”,我们3个飞快地往前跑。但火鸡还是追上来了。眼看着火鸡的尖嘴又追到我头上来,我闭着眼睛准备承受那种熟悉的痛感,却突然听到火鸡嚎叫了一声。我一低头,看到小白用它扁扁的嘴巴拼命地夹火鸡壮硕的腿。火鸡恼怒地啄在小白后背厚厚的羽毛上。小白疼得嘎嘎叫,往火鸡腿上夹得更用力了。火鸡惨叫一声,吓得往后退。小白一摇一晃,如同电影里的白衣骑士慢慢地走向火鸡。那只火鸡脸涨得通红,还虚张声势地抖着羽毛,但脚还是诚实地往后退却。
自此,每次我们路过那恶霸火鸡的院子都可以晃晃悠悠地走过。那段时间,我特别喜欢带着小白在东石镇四处转悠,名义上是和鸭子散步,事实上是为了显摆:我有个那么帅气的白鸭骑士。
三
小白还是想念它的同伴,偶尔会突然听到什么一般,抬起头,对着半空试探性地叫几声。然后定定地等待着,直到确定没有回应,它才失望地耷拉下脑袋。我好几次追着母亲和阿太问:“小白的那些伙伴埋哪儿了?”
母亲一直支支吾吾,回答我的是阿太。阿太说:“我送它们回大海了。想知道你外婆去哪儿了吗?”
我假装不在意地摇摇头,此时我早已知道外婆并没转投小白身上。阿太说:“你外婆也在海那边,咱们这儿往生的灵魂都会在海那边的。不信你找个时候去看看,你真的想念她,会看到她的。”阿太的话就这样在我心里生了根。这天下课后,我突然下定决心,对小白喊了一声:“小白走!咱们去找外婆,去找你的伙伴们。”小白也不知道听懂没有,它看到我拔起腿就往校门口跑,也紧跟着跑起来。
我和小白站到堤坝上的时候,太阳微微西斜。海上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没有。我失望地坐着,心想:难道是我不够想念外婆吗?难道是外婆已经走了吗?海上的云雾在翻滚,我眯着眼,盯着铺满阳光的海平面。我好像看到一座岛,岛上站着一个人,正向我挥手。那个人好像是外婆。我激动地叫起来:“外婆啊……”
岛上的人似乎听到了。我呼唤着:“我好想你啊。”那人似乎也在对我喊着什么。
这时,身旁的小白也开始嘎嘎地叫。我想,它也看到它的同伴们了。
我笑着哭着,对对面喊:“外婆,没事了!你走吧,赶紧到天堂去吧,我已经会交朋友了。”小白在身边又叫了几声。我知道的,它在和同伴说:“你们放心去吧,我现在有朋友了。”
(林一摘自作家出版社《我人生最开始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