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流逝更为缓慢(六首)

作者: 黄舜

卡车司机

像坐在一头野牛的身体里驾驶它心脏

他坐在黑暗中,拨弄着孤寂

离合、油门,熟练地换挡

克服惯性,朝无限盘旋的陡坡冲刺

群山遮盖他身份,但他不关心

“我是谁”,他知道往哪儿去

他是他身心的全部存在

驱驰铁兽,搬动一座光的宫殿

从一地到另一地,从此在到他在

驾驶卡车的人,从黑暗抵达更深的黑暗

他不怕,他深谙黑夜,赶路的秘法

是自悬崖取回一截嘹亮的汽笛

所以他稳坐,在暗红的铁躯里

拒绝思想,像一个古代的隐士

车灯雪白,刷新宇宙的瞳孔

黑暗是马,他是他自己的骑手

火与诗

——给策兰

她们的死,是上帝

拿走了你身体里,属于你的

一小部分,是从你的纸上轻轻抹去

一个沉重的字: die Mutter

“从此,我的心

是不停燃烧的石头

是石头的灰烬,是拒绝

一切石头的阴影”——der Vater

他太冷了,比石头更冷

但他留下的语言滚烫

像刚锻的新铁淬入冰水

看:写诗的人,结局是烟

诗是词语熄灭后,留下火焰

短 歌

天冷了,母亲从箱子里

取出秋衣

干净的棉麻的气味、温和的

古旧的气息……

此后我们仅仅是坐下

等候冰凉的雨水、细软的雪

有时,我想起老家的人

穿简单的衣服,吃简单的粮食,过简单的一生

橘 子

十三岁,住校

在离家几十里的城镇

不想去上学,父亲抓起

旧电视的天线打了你一顿

第二天凌晨,床头

一件行李,一袋澄黄的橘子

九月,橘子饱含秋天的气味

摩托车后座上,你抱住橘子

塑料袋冰凉,贴住你和父亲的后背

透明、薄,你们唯一的联系

不说话,摩托的声音填满寂静

树木,一阵又一阵黑色的雨

随你们翻过山顶,滑行在陡峭的坡面

天亮了,有人点燃秋天的草堆

小镇的房屋依次亮起

房屋、草堆、灯……

怀里,冰凉的、燃烧的橘子

夜 行

从姑姑家回去,要经过一座木桥

沿悬崖的碎石马路走入竹林

夜晚聚餐结束,父亲手举火把

带我们踏入黑暗

冬天,竹子在雪中

发出玉石破裂的声音

河水在脚下,冰冷如银器

在石头间轻轻碰撞……

你深深地知道,一个儿子

需要父亲,不让火焰灼伤他手指

一个男人,需要妻子

以免黑暗像洪水,扑灭他的灯

即使森林浓黑,安静得不像任何事物

即使我们的呼吸,干净到没有任何杂质

雪,在火光照亮的一小片明媚里

静静落着,那么轻,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装订术

七岁,父亲第一次

将它递到我面前,油墨的暖香

新买的暗红的书皮,沉沉的

被握在手里——最记得是

老师教我们翻开字典

练习查字,突然!混乱的页码

像走散的羊群,拥挤进丛林……

随后是母亲

熬制浆糊的夜晚,父亲

用剪刀切开笨重的书脊

像是剖鱼,却没有闪光的鱼鳞

飞溅到手背,只是乌漆的方桌

下了场磅礴的雪——灯泡下,纸张煞白

汉字像一颗颗黑色的雪粒噼啪带电

为了修补一本盗版的字典

整个晚上,母亲教我

如何把“扌”,摆回“手”的位置

将“木”放入:词语的森林……

而父亲用木尺压紧纸张翘起的边角

——像处理剥落的墙皮

“像用刨刀,抛光一张杉木的碗柜”

多年来,我剪贴那些词,刺绣

某个字眼,拆开它的笔画又装上

有时翻开“氵”部,会抖落细碎纸屑

有时,“辶”突然从检字表里逃走

当年的我也这样低头挤上乡村的巴士

常常,“钅”在室内闪着金属的寒光

像一枚刺猛地,扎进手指

现在它立在老书架上,书脊

是母亲年轻时的衬衣,所有离散的笔画

像发疯的植物扎透纸背,从它们燃烧的根须

我触到汉字的温暖,掌心温习“永”字八法

父亲说:“人”要端正,“点”

要写得像坠在枝头的冻梨,我知道,父亲!

某种比流逝更为缓慢的事物,在纸浆深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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