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心跳
作者: 班宇在北京时,我睡得不好,每天凌晨都醒,有时因为噩梦,睡着睡着,胸口骤然发紧,像被什么攥住了心脏,抑或睾丸,感受近似,上下通着的。不过前者与遗憾有关,无从修补和报偿;后者则在威胁、牵制,你越是冲动,它就越用力。平静过后,长出一口气,庆幸只是个梦,尚未成真。有时是美梦,往往记不清什么,也不愿回忆,想到那些温暖而轻柔的部分,不过是幻梦一场,着实令人失落。有时因为口干,或者咽痛,有时也不为什么,翻了个身,感受到了一阵凉意,倒吸口气,心里想着窗户好像没关,就醒过来了。每次走到窗边,发现窗户又都是关上的,严丝合缝,外面没有行人,路灯还亮着,我就这么看了一会儿,又回去睡了。只有一次,不是窗户,而是门,前一天喝多了回来的,门没关,就这么敞了半宿,不知是否有人出入。楼道里有感应灯,走去关门时,啪的一声亮了,如在向我问候。
醒过来后,我总会看一眼手机,检查有无前一天没来得及回复的消息。一般会有六到十条,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但有人在半夜发了消息,就意味着还被需要,还被惦记,还想要辩解或者控诉,这也不错,别管什么原因。出于礼貌或责任,对于这些信息,我至少也会回个表情,穿着睡衣跳舞的直立小狗,或是用吸管喝着珍珠奶茶的咖色猫咪,没有明确表意。只有一位朋友,他的消息我几乎从不回复。每周三四次,均在午夜,他会连续发来几句:没睡呢、感觉了、来吧。第一句和第三句不用翻译了,就是字面意思,“感觉”这个词是他的专属发明,拥有多重含义,包括但不限于:你今天过得怎么样?你过上你想要的一天了吗?你高兴吗?你不高兴吗?你还是你自己吗?你想见见我吗?你觉得你的未来还有希望吗?你不想见见我吗?咱们喝杯啤酒吧。
我跟这位朋友是在剧组里认识的,当时有个导演在改我的小说,忙活了几年,万事俱备,有个男性角色却一直没定下来,合适的演员都没档期,有档期的,导演又总有点不甘心。导演问我,你心里觉得这个角色应该长什么样?我说,问得好,我也没有心啊。导演掏出手机,给我看了几个演员的照片,翻到他时,连着几张在健身房锻炼时的自拍,穿着红背心,对着污浊的镜面,半挑眉毛,脚底下围着大大小小的一堆哑铃,像召唤出来的兵线。导演介绍说,涂涂,三十七岁,患有“强直”。我说,就他了。导演说,我还没说完。我说,你继续。导演顿了一下,说,那我说完了。涂涂进组时,我们已经拍了几天。接风宴上,导演把我叫到一旁,跟我说,有件事情,我得跟你说说。我说,你刚才差一杯,都喝了,就你没动,我可以不说出去,但你别当我没看见。他说,我能差你?不是这个。我说,差了,盯着呢,你先说吧。导演说,咱们可能要拍不下去了。我说,不是刚开机吗?导演说,对,具体原因不说了,反正随时停拍,你也做好准备吧。我说,那我应该准备点什么呢?导演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我说,多谢,好意心领。导演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说,替你拍完?导演说,你做梦。我说,那我不知道了。导演说,记好了,这是我的戏,没人能碰,你也不好使。还有,我非但不差你酒,甚至还多喝了一杯,你也记住。
拍到第十天,剧组停工,准备就地解散。当天拍的是女孩一个人在台球厅里,想把黑八打入袋中,她摆好了姿势,架稳球杆,反复瞄准,三点成一线,怎么也打不进去,后来仿佛有人用手在她身后推了一把杆,球就这么进去了。她转过头来,一个人也没有。立马切到另一个场景,男人伏在方向盘上,分不清是睡是醒。车在行驶,速度不快,忽然,嘭的一声,挡风玻璃上出现几道裂纹,如被硬物冲击,接着,整面玻璃向内缩塌,布满星形裂痕,前路粉碎,什么也看不清。车撞在路边,又弹回来一点点,如同游乐场里的碰碰车,没了对手,不知该去往何处,只好停了下来。男人还是没抬头,喇叭声四起。这时,女孩背着双肩包从台球厅里出来,右手掂着那枚黑八,看了眼那辆车,走了。
涂涂问我,小说里就这么写的?我说,绝无此段。涂涂说,这是我的第一场戏,挺不好演的,有点挑战。我说,别在意,明天不就解散了嘛。涂涂说,那他死了吗?我不演死人的。我说,应该没有,我也说不准,你问导演吧。涂涂点头,走到监视器前面,跟导演一起盯着现场,两人半天没说话,我也凑了过去。屏幕上,女孩正在打台球,可无论把黑八放在什么地方,女孩仅需一击,便将之轻松打入底袋,不需要多余的手。看了半天,戏也没拍成,我有点热,从导演棚里面出来了,站在路边抽了支烟,看到月亮和太阳同时出现在天空里,亮度接近。真是不错的一天啊,我就这么想着,伸手拦了辆出租车,没再回去。
剧组停了半年整,那段时间,我经常梦见一条漆成墨绿色的拱形隧道,顶上挂着两排灯盏,如同软体动物的吸盘,一张一合,时亮时灭。我驾车在里面行驶,踩死油门,怎么也开不到尽头,于是又松开一点,车慢下来,我发现隧道两侧生出许多株低矮的植物,与膝同高,叶片大小近似,朝向一致,彼此保持相等的距离。我彻底放开油门,摇下车窗,想要仔细看看,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勒住我的腕部,用力握着,也只是握,没有改变行驶方向,就是不肯放开。我扭过头去,发现是涂涂,戴着一副眼镜,坐在副驾驶座上,望着我,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镜片后面满是恳切,似在哀求。
我把这个梦发给涂涂时,已是冬天,剧组重启,戏拍得很流畅,只是所有人都在发烧,演着演着就倒了下来,实在是站不住了,然后躺在冰上,继续念着台词,有一句没一句,倒也另有一番效果。其间,涂涂给我发过几次现场的视频,工作人员跑来跑去,高声喊着,脸色通红,神态极为亢奋,好像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我看着有些惶恐,更不敢回去了。不过还是跟涂涂说,你要是能演出来梦里的那种状态,咱们这把就成了。过了一会儿,他回我说,感觉。
再次见到涂涂时,片子初剪完成,有近三个小时,听着头疼,像是一辈子那么长。我们约在导演家里看了一遍。看后,关于电影谁也没说什么,只在一起吃了个饭,喝得不多,席间,我和导演重新加回了联系方式,彼此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他还给我夹了块鱼,我吃进嘴里,吐了半天的刺。涂涂悄悄问我,觉得怎么样啊到底,有什么感受?我说感受就像是洗了个澡,就这,其余没了。涂涂说,洗了个澡?好还是不好呢?我说,洗澡有什么好和不好,有时候好,有时候不好。涂涂说,导演家里太热?缺氧了?你想去洗浴了?我说,不热,不缺,也不想。涂涂说,好的,感觉。我说,对,感觉了。
关上房门后,我扫了一圈室内的物品,好像什么也没少:一辆自行车、书桌、椅子、几张唱片、一堆书、两份合同、半盒茶叶、一个双肩背包,我的全部家当。手机在床头上,眼镜压根儿没摘,还在脸上,只是镜片有点糊,什么都看不真切。我把水烧到半开,喝了几口,躺到床上,开始回忆,昨天到底因为什么喝到这个程度。
几个月以来,我都在北京的一个剧组里帮忙。说是帮忙,其实也帮不了什么,只是写点东西,给导演看看,激发一下灵感,看看有没有什么能用的部分。剧本写得不顺,我就编小说。故事背景设置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北京,八十年代什么样,组里很少有人记得,至于北京,那更不知道了,主创都是东北过来的,沾亲带故,多少有点匪气,开口闭口管张作霖还叫大帅。关于影片的开头,我描绘了这样一幅情景:红日浑圆而阔大,似升似降,云层状如山林,层叠密布,尽染金黄,接着又是血红,二者转换极为迅捷,往往只一抬头的工夫,整片天空就换了眉目。李小天骑着自行车上了路,街道两侧植被茂盛,状如雨后塑料,反出暗光。骑着骑着,小天想起其父,印刷厂职工李东方,跟油墨与纸张打了半辈子交道,文化水平依然有限,每日在嘴里翻来覆去的,不过几句伟人名言,遇到此景,想必会吟诗半句:敢教日月换新天哪。日和月都在天上摆着,这没问题,加上前半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气势卓绝、豪迈,革命热情历历在目,更没问题了。可换过来的是什么呢?值得琢磨。
导演读了一遍,放下电脑,问我,你琢磨明白了吗?我说,尚未。导演说,等你琢磨明白了再写,别他妈老等着我琢磨。我说,这事儿其实不禁琢磨。导演说,不禁琢磨的戏我不拍。我说,你拍过的我看也没啥可琢磨的啊。导演说,我不看了,往下怎么写的,你讲讲吧。我说,就这个主角,年幼丧母,家境一般,受过“运动”波及吧,但很聪明,爱学习,英语特别好,天赋高,也爱钻研,以至于有点魔怔。导演问,怎么体现的?我说,比方说,他吃饭时,见了家里缺角的八仙桌,就说,I like the shape of that table;夜里睡前,倒在床上闭了眼睛,跟他爸讲,I'd appreciate it if you could turn out the lights,I'm sleepy;再比如这会儿,黄昏过后,天空由血红转为悠长的深蓝,无边无际,迎着不知何处飘来的雨滴,他想起一首古诗:Good rain knows its time right.It will fall when comes spring.With wind it steals in night.Mute,it moistens each thing.润物细无声,无声,无声的,他自己默念着,mute,mute,mute,声音越来越小,周围万物仿佛听到了他的指挥,就这么安静了下来。导演说,散会吧,我?菖,你别逼我了。我?菖。
晚上十点半,我背着包往回去,心情一般,闯了几个红灯,想追一个卖手抓饼的,可一拐弯就没影儿了,骑得飞快。我正琢磨还能吃点什么时,涂涂给我发来消息,我看了眼,没回。他又打了遍电话,我也没接。快到住处时,我忽然走得有点吃力,不想上楼,觉得今天必须喝上一杯,不然好像有点过不去了,于是给涂涂回了个电话。涂涂很惊讶,大声跟我讲,多长时间没见面了咱们?我说,一个礼拜?他说,太久了,真受不了,我在你楼下的酒吧,等你,往死等,你必须来,今儿还有个女演员。我说,那算了,我不去了。他说,人家听说你在,特意从顺义过来的,往这边开呢,速度与激情。我说,那更不能去了,她有速度,我缺乏激情。涂涂说,你就当她不存在,啥也不耽误,来吧,咱俩好好喝点,多长时间没见了都。我说,一个礼拜,可能还不到。
放到十五年前,楼下这家酒吧的装饰算是前卫,热带雨林风格,遍布着过多的大型盆栽植物,叶片厚实、翠绿、油亮,摆放不分层次,以密为主,几乎遮住所有的通路。过道狭长,落不下脚,两侧随意摆着几排沙发,皮面开裂,掩映在密林之间。几人喝酒时,往往要拨开眼前的叶片,杯子才能撞在一起,多出来一道工序。也相对隐蔽,不想喝的话,可以蜷起身体,藏在叶丛后面,如果位置得当,半宿也没人发现得了。有好几次我就是这么干的,用一扇芭蕉叶挡在面前,仿佛就此习得隐身术。有时喝得有点醉了,总在不经意间去掐一掐那些叶子,因长势过分繁茂,分不出是真是假。实际上,掐过了还是不知道,觉得或许是真的,毕竟指尖变得湿润,多了些黏稠的液体,可闻起来又有些油漆味,且不易洗去,所以也说不太好。
我到酒吧时,涂涂已经在室外坐着了,没进屋,桌上摆着几杯啤酒,还有一个三层的果盘。最上面是葡萄和桂圆,中间是哈密瓜和芒果,下面是切了片的西瓜,插着小旗牙签,黑、黄、绿组合,应是来自牙买加,雷鬼之瓜。我心想,今天没有植物作为庇护,有点缺乏安全感。涂涂见了我,推过一杯啤酒,跟我说,少安毋躁,正在来的路上。我说,最好是别。他说,没想让她来,问我在干吗,我说跟你喝酒,非要过来,这可怎么整。我说,戏都拍完一年多了,东北话收一收吧。涂涂说,收不了一点,被改造了,天天想着的都是搞复兴,Make DongBei Great Again。我说,跟你关系不大,你没事儿少找我,放过我,东北的明天还能更好。涂涂说,感觉了,原来差在我这儿。我说,是,你琢磨琢磨。
半小时没到,我们每人喝完三杯,又要了半打。进度不慢,我有点上劲儿,吃了几块哈密瓜解酒,涂涂低头发着消息。我在心里跟自己说话,往下顺着剧情,光父子不够,还得有别的人物,什么人呢?写实题材,李小天英语好,不可能是与生俱来的,总得有个老师吧。得写一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英语老师,在北京,有点水平,见识不凡,就是过得窝囊,大半辈子不得志,临要退休,出了次国,风光一把。去干吗呢?许是接到外国出版学会的邀请,在朗文公司交流学习,准备回来编写一套全新的英文教材。那么好,就从这里开始。老师的名字有点革命气息,叫王遵义,祖籍江苏,生于上海,上过英国管家开的私塾,下过天津郊区团泊洼的干校,恢复身份、调回北京是后来的事情了,多地辗转数年,南方口音始终保留。此番去国半年,回来见到李小天等爱徒,情绪激动,口若悬河,讲个不停,语速一快,难免吞词咽字。王遵义说着,李小天听得津津有味,大英帝国历险记,闻所未闻。王遵义讲到紧张之处,自己先冒起汗来:后来查清楚了,那个小曼怎么讲的,之前给朋友写信,就说我不行了,不行了,脑子“瓦特”了,控制不了自己了,朋友们帮忙看看,没人理睬,埋了隐患。落款是啥,小天,你猜一猜。李小天的脑子里还是英文,以为在考他拼写,迅速反应道,小曼,c-h-a-p-m-a-n,chapman,查普曼。王遵义没有理会,掏出手绢,揩了揩额头,跟大家说,落款是,the Catcher in the Rye,知道是啥?《麦田里的守望者》。一部瞎讲八讲的小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版,讲个被学堂开除了的小赤佬,百无聊赖,游荡天地,许有几分灵光,倒也没啥特别的,腐朽得很,我老早就讲过,那种书是读不得的。再说那个小曼,蒙头盖脸,开了一枪后,又补四枪,狠,命都不要了的,之后,不知不觉,倚在砖墙上,从口袋里掏出这本书来,逐页翻看,直到警察扑过来,五花大绑,书也掉落在地上,风一吹过,扉页上写着一句话,This is my statement.意思是啥,书里写的就是我的供词,耐人寻味了。新闻播报出来,举世震惊,一个礼拜后,集体上街,为的是啥,李小天,你再猜一猜。李小天这回学聪明了,想了一会儿,问道,出殡?王老师说,差不多,办葬礼,搞个悼念,场面大得很,十里长街灵车缓缓前进,牵动万千心脏。人们面向灵车开去的方向,静静地站着,站着。唱歌的也有这个待遇,实在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