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陆费墀
作者:卜键
接阅纪昀的奏折,弘历的气顿觉消了不少,也意识到光骂他不太公平,命纪昀、陆锡熊共同赔偿应换写篇页的费用,谕曰:
从前办理四库全书,系总纂纪昀、陆锡熊,总校陆费墀专司其事。朕以该员等纂辑订正著有微劳,不次超擢,数年之间晋阶卿贰,乃所办书籍竟如此荒谬舛错。……此等讹谬,该誊录等惟知照本缮写,势不能考订改正,而纂校各员则系专司考订之责,自应详加细阅,方不致讹谬丛生,乃一任其袭谬沿讹,竟若未经寓目者,该员等所办何事?其咎实无可辞。今纪昀既自认通行复阅明末各书,并请将看出应换篇页自行赔写,交部议处,而陆锡熊则因现出学差,陆费墀丁忧回籍,转得置身局外,是使纪昀一人独任其咎,转令现在派出之大小各员分任其劳,实不足以昭平允。着将文渊、文源、文津三阁书籍所有应行换写篇页,其装订挖改各工价,均令纪昀、陆锡熊二人一体分赔。
说完二总纂,接下来笔锋一转,便指向待在浙江家乡的总校官兼武英殿首席提调陆费墀,语气更为严厉:
至陆费墀本系武英殿提调,后充总校,所有四库全书伊一人实始终其事,而其洊升侍郎,受恩尤重。较之纪昀、陆锡熊,其咎亦更重。现在续办三分书应发文澜、文汇、文宗三阁陈设者,现经该盐政等陆续领运,俟各书到齐时,除书槅久经成造安设外,所有面页、装订、木匣、刻字等项,俱着陆费墀自出己资,仿照文渊等三阁式样罚赔,妥协办理,就近陈设,以示惩儆而服众心。不必令盐商等承办。(《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一二一五)
愤激之下,难免用力过猛。如果说让纪昀、陆锡熊承担文渊阁等三分书的挖补重抄花费,还算有些理由;而将南三阁“所有面页、装订、木匣、刻字等项”罚令陆费墀一人出资承办,就显得不讲理了。态度问题涉及处罚力度,或许是弘历出重手的原因之一,却忘了二陆远在闽浙,岂能像老纪那样及时得到信息和赶紧认错?
受恩多则责任重,是皇帝的逻辑。乾隆出此重手的主因,应是数年来对陆费墀欣赏有加,频予升职:四十九年(1784)正月升礼部右侍郎,二月擢四库副总裁(于纪昀、陆锡熊之上),十一月署经筵讲官;五十年三月举行耕耤礼,将他列入“九推大臣”的名单;五十一年二月,转礼部左侍郎。而当皇上发现四库全书中错讹甚多,尤其是政治性偏差,原来之赞许倚信顷刻间转化为恼恨,举措就有些走极端。对弘历来说,坏情绪也是一把双刃剑,惩治老臣时亦不免被割伤。在梳理此事时,弘历想到了已逝的首席军机大臣于敏中,是老于推荐陆费墀充当武英殿提调,“条款章程俱系伊二人酌定”,“令专办四库全书一切事宜,众人之进退,皆出其手”,现在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如果“于敏中尚在,必当重治其罪”,说了一堆的气话、狠话。和珅受命向浙江巡抚琅玕、江苏巡抚闵鹗元发出字寄,传达惩罚陆费墀的决定,并要他们传谕两淮盐政征瑞、杭州织造额尔登布分别监督办理,不得让盐商私底下捐助。皇帝真是太高估商人的境界了,锦上添花者固然很多,有谁会掏银子给自己买麻烦呢?
琅玕接奉谕旨,立即差弁赶往嘉兴府,传带陆费墀前来;同时会同额尔登布至文澜阁,查点应办书籍,已领到全书两千多册,原委商会设局购料,正在办理中,即令他们停工。六月二十四日陆费墀被传唤到省,琅玕将谕旨令其阅看,陆费墀应已有了思想和姿态准备,伏地叩头,战栗惶汗,口称:
四库全书总校诸臣内,费墀受恩最深,超迁最速,且又一手始终其事,全书中种种荒谬舛错,不能看出妥办,……跪读之下,无地自容。惟有恪遵恩旨,敬将江浙三分全书面页、木匣、装钉、刻字等工,恭照文渊等三阁式样出资赔办,不敢稍有草率。(《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一二二九)
这是帝制时期罪臣听宣的规范表情和肢体动作,语言也大体相同。同时,他还表示将遵旨来往江浙两下照看,“断不敢向商众等稍图沾润,致干重罪”。陆费墀何尝不会说话?何尝不知道辩解只会加重处罚,服罪才能使皇上消气?但是晚了,旨意已下达,自然不会收回。琅玕执行旨意也是不折不扣,了解到文澜阁有少量书籍已经完成装潢,原来委办的商总也采购了不少物料,特命盐道评估各书工本费,包括已有的备料,皆令陆费墀照数交纳入库,并奏报皇上。
江苏巡抚闵鹗元比琅玕早一天接到谕旨,由于南三阁设在两省三地,即发函与浙江方面商议,“令陆费墀先赴杭州,听候琅玕将文澜阁应办书籍事宜交明承办后,即行来苏”。七月十三日,陆费墀赶到苏州抚署,又是一通传宣谕旨,又是伏地跪诵,说上一大堆的感恩和愧疚,表示“所有文汇、文宗二阁书籍,敬当一体出资照式妥办,以赎前愆,万不敢草率苟且,希图便私累商,益滋罪戾”。闵鹗元显然要比琅玕温厚些,没有提及文汇阁、文宗阁图书已办装潢和物料的费用,皇上也未加追问。而事非一端,永瑢等奉旨彻查武英殿丢失底本之事,发现又遗失120多种,此事陆费墀已移交他人管理,却因在任时经手书籍底本交代不清,奏请一并交部严加议处。吏部拟予革职,得旨批准。
此年陆费墀57岁,以羸弱之躯,奔波于江浙两省三地,加上已无官职,调度不灵,三年后郁郁病故。至此,这场旷日持久的折磨犹未了:浙江巡抚福崧奉旨查明陆费墀家产,经杭州知府明保驰赴嘉兴查抄,“查出现银一千五百余两,并田房契价及首饰衣物等项,约计已在万金以外”,“钦遵谕旨,将衣物等件估值银一千两之数,赏给伊家作为养瞻外,其余房产资物一并交商据实估变,以为办书之用”。所幸陆费墀不需要再跪地听宣了。
自四库开馆以来,陆费墀是最早一批纂校人员,渐至总校和武英殿总提调,几乎是全身心扑在编校事务上,出力甚多,竟落得如此下场,亦令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