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构

作者:李敬泽

张小亮一脸惊诧:我前几天还来过呢。

保安垂目,低声说:昨天开会了,领导说了,今天起不让进了。

不让进,那就不进。但皮五心知,张小亮必不肯善罢甘休,她头一歪,细眼一眯,笑成一朵花:咦,小哥这身制服怎么这么帅!

小哥当然知道这是鬼话:姐,真不能放你们进去。

张小亮啪嗒一下收了笑,一指空荡荡的门口:这孩子怎么这么轴呢,你看,人毛都没有一根儿,放我们进去又能怎么样?

小哥向上一指:有监控呢,姐,领导要查呢。

咦你们这个领导,挺闲啊,没事蹲那儿看监控是吧?他当是刷视频呢?领导电话多少,我跟他说!

说着一指皮五,皮五就知道,她下面就要说我这儿也有一个领导,正待又气又羞找个缝儿地遁,那小亮眼珠一转:看见没有?我老爸这一把年纪了,从武威过来,就想看这么一眼,你要不让看,我就是不孝,我就站在这大门口哭起来!看你们领导怕不怕!

那小哥双目大亮:啊,你是武威的?

刚才还是普通话,现在已换了甘肃话。小亮指着小哥,手指哆嗦:你、你、你——

小哥连忙接住:我是天水地(的)!

啊啊啊,老乡啊!小亮回头看皮五,皮五只好冲着小哥笑,又慈祥又憨厚,很像个来自武威的老父亲了。

小哥问:你爸是教书地吧。

小亮道:被你看出来了,教了一辈子书呢。

小哥看一眼皮五,又看一眼小亮,为难着,冷不丁冒出一句:一千块呢。

啊?小亮眼睛一下子大了:你要一千块?

小哥脸都急红了:你这个人咋说话呢嘛?我是说,放你们进去,要罚一千块。

这么狠。小亮倒不急了,端详着小哥:那你说说,你一个月挣多少?

小哥扭捏了一下:两千多。

小亮点点头:好!一边掏出手机:来,把你收款码亮出来,我也没你这个老乡,我现在就付你这一千块,行不?

皮五忍不住了,低喝一声:行了,走!说完抬腿就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小亮在后边嘟囔:他不会真收我的钱的。

皮五站下,正色道:别去考验人家。他要真收了,你这泼皮非把人家饭碗砸了不可。他要不收,放咱们进去,头一天就坏规矩,换我是领导也得罚他一千。你还认什么老乡,你这叫情感诈骗!

张小亮蹦一步追上来:还真是,师父,那您说我这诈骗基因是不是特强大?怎么一张嘴就说我是武威的?说着眼睛一亮:哦,想起来了!这事儿得您负责,好多年前您写过一篇儿论文,昨天晚上我还夙夜苦读来着。当年,大明朝,东西阻隔已久,罗马教廷都不知道中国在哪儿,只记得好像有个地方叫契丹,满世界找啊找,派使者一路瞎摸乱撞,走到甘州,正好碰见了利玛窦的人从北京过来,这才明白,这儿就是契丹,就是中国。甘州不就是武威吗,所以,我一张嘴就是来自武威!

张小亮忽然不甘:师父,咱们还是再试试吧。利玛窦就在院里埋着呢。这都到门口了,您说您一个冲州过府走遍天下的人,这么个小门还进不去了?

皮五回头,看了看那门。保安小哥还站在门外,望着这边。是啊,这么多年,竟不曾来过。昨天微信上,小亮发来攻略,一张表规划得妥妥的,9点整出发,上午先去看利玛窦墓,然后,她的中学同学在附近新开了一家餐厅,叫上小胖,咱去吃一顿!从9点出发到11点半吃饭,一步一步,严丝合缝,打车的时间都算到了分钟。她的时间表上没有任何意外,结果呢,还是意外了,连门都进不去。

算了。皮五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这次进不去,下次再来。

不!小亮执拗了:我过不去了,我必须进这个门!

皮五先生看着她,忽想起昨晚闲翻杜诗,当街发起了议论:小亮啊,天下的门多了,这个门进不进有什么要紧。你看那杜甫,前半辈子奔走于这个门那个门,进不去啊,进去了也是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在人家门下把腰都熬弯了。一部历史,不就是不得其门而入,到破门而入,门塌了,门再起,最后杜甫也想开了,只剩下潦倒新停浊酒杯。行了,早晨没吃饭,快去让你那同学给弄点吃的,咱们说说闲话。

隔一条街,餐厅与那大门遥遥相对,竟是一处清雅素斋。主人班班迎出来,小亮指着说:师父,看,我这同学淑女吧,不像我是个泼皮。班班笑道:我现在正缺一个泼皮跑堂看店,要不你来?皮五一笑:我看行,宋代茶馆有茶博士、酒铺有酒博士,小亮你就做个饭博士。小亮笑道:师父,这可是您说的,我正好不想写这劳什子论文,明儿就来上班!

说了一会儿闲话,班班告退,剩下师徒两个谈谈论文。小亮把思路捋了一遍,皮五先生一边听一边问,最后,皮五啜一口茶,想了想说:材料很充分了,不过呢,你这个路子总有那么一股子汉学味儿,读下来,还以为你去了耶鲁,是跟史景迁学的。

小亮一扭捏:可是,我就是喜欢那个调调,七宝琉璃,好看呢。

皮五沉吟:年轻时我也喜欢。有一年去耶鲁,专门向他请教。那天谈得很晚,出了门一个人走在路上,忽然觉得一身轻松,把他放下了。也谈不上不喜欢,就是觉得,那种光芒散了。

小亮神往:那你们那天晚上都谈了什么?

皮五顾自说下去:那时贪玩啊,有一年,我跟着一个古建队,到山西,把一个宋构大殿落架重修。一件件拆下来,绘图、编号,朽了的,就原样做一个。然后再按着编号图纸,把它一件件拼起来,最后原样立起来。你说,它还是原来那个殿吗?

小亮想了想:这算轮回一世,应该是吧。

皮五说: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那个大殿,那天的月亮大啊,那个寺在山里,我站在那儿,就是站在空山里,我看着它,心里想,这就是它了,这就是千年以前。但是,地上忽然有个影子伸过来,我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是那古建队的工头,我们都叫他队长。队长梦游一样走过来,抬着头,直愣愣地望着大殿,从他的眼神里我就知道,出事了。我看见队长手里捧着一个木构件,月光下,我看不清那是怎么,但心里不由得一紧。

队长喃喃地说:不对。不对啊。

是啊,不对了。这是拆下来的一个构件,上面用毛笔写着1022,1022号,是我写上去的。大殿已经立在这儿了,却多出了一个构件。

小亮忍不住问:怎么回事啊?怎么会剩下一个。

那是宋构啊,钩心斗角,按说缺一件都立不起来,都要散架都要歪,但是,那个殿就在那儿,那个构件就被我拿在手上。

皮五端起茶碗,小亮忽然说:我想起来了,我看过南京一个作家,叫什么飞宇的,他写过一篇小说,就是修复南京城墙,结果平白剩下了一堆砖,可是这个更吓人。那个宋殿,还在吗?

皮五叹道:还在。后来我再没有去过,我总觉得,那个殿已经不是那个殿了,它的魂儿被我们丢了。七宝琉璃,一丝不差,但是,在它的内里,有什么东西不在了,不对了。后来,我忽然想到,1022,那正是宋仁宗登基的那年啊,乾兴元年,是那个寺落成的那年。

太吓人了。小亮想了想,说:搞古建的手里拿着多出来的那一件,就知道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而我们,这些搞历史的,写了半天,都不知道什么丢了,都不知道魂儿还在不在。

皮五先生点点头:汉学家以洋度古,我们是以今度古,其实都隔了千重山万重山。比如你吧,小亮,你这个人就是个行走的小钟表啊,可是,利玛窦带着机械表进北京的时候,紫禁城里还看着日晷过日子呢,你想想,你和明朝人都不是活在一个时间里,你是夏虫不可语冰啊。

话说到这儿,班班进来,笑说,下课啦,该吃饭啦。小亮道:哦,我还真是饿了,快,传膳!说着在手机上看表:都11点35分了,死胖子又迟到。不管他,咱们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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