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配音演员的梦幻之旅

作者: 顾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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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3月,瀚墨在录音棚内工作

今年5月13日,第78届戛纳国际电影节开幕式现场,阳光洒满里维埃拉海岸。配音演员瀚墨与吕艳婷(儿童哪吒配音)走下轿车,金色沙滩与蔚蓝海水在身后铺展,沿途棕榈树的影子落在色彩鲜明的建筑上。各国媒体的镜头瞬间聚焦,不同语种的交谈声中,东方面孔与中国声音成为一道独特风景。

“太梦幻了,小说都不敢这么写。”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时,瀚墨反复用“梦幻”形容这场旅程。对常年藏在录音棚里的配音演员而言,过去半年的官方宣传已是难得的曝光,更遑论踏上国际舞台——这是中国配音演员首次以幕后工作者身份亮相戛纳。

而这场“梦幻”的起点,是一部现象级动画电影。6月30日23时59分,《哪吒之魔童闹海》密钥到期正式下映,累计国内票房154.4亿元,全球票房突破159亿元。瀚墨为片中的敖丙配音——这位深海龙族少主,既有清冷淡漠的疏离感,又藏着温润执着的内在力量,是贯穿两部《哪吒》的灵魂角色。

生于1994年的瀚墨,声音干净,形象清秀,与敖丙的气质有几分重叠,从外表上看不出已过而立之年。入行近十年,他伴随《哪吒》系列走过七年,与这个“人生角色”共同成长。系列电影的现象级热度,加上他本人与角色贴合的特质,让这位幕后配音演员逐渐走入大众视野。

随着移动互联网的高速发展和传播介质的重大变迁,配音演员“台前化”趋势愈发明显,也开始出现流量化趋势,瀚墨的成长轨迹恰与中国配音行业的剧烈变革重合。他的出圈并非个例,正折射着这个行业在文化潮涌和技术变迁中所呈现的全新气象。

随着移动互联网的高速发展和传播介质的重大变迁,配音演员“台前化”趋势愈发明显,也开始出现流量化趋势, 瀚墨的成长轨迹恰与中国配音行业的剧烈变革重合。

藏在幕后的声音

多年来,配音行业始终带着“幕后隐形”的标签。瀚墨最初被配音吸引,恰恰源于这份“隐形”的特质。“我喜欢声音的表达,躲在角色背后用声音诠释情绪,这种方式让我觉得舒适。”他说,“却不太习惯直接对着镜头表演。”

录音棚里通常只有一支话筒,没有灯光布景,也没有对手演员,但配音时的情绪却要足够饱满。入戏与出戏,仅一墙之隔。尤其是动画配音,原创性更强,需要配音演员有丰富的想象力。“可能我只拿到一个线稿,却要在其中哭或笑,从棚里出来,像过了好几辈子。”瀚墨说。

瀚墨从小热爱动漫,2012年考入大学后,主修播音主持的他加入配音社团,“纯粹是觉得好玩、新奇,明明是自己的声音,却好像变成另一个人,能在短期内体验多种人生,特别过瘾。”他还曾在网上做过免费的播音教学,学员多是喜欢朗诵的中老年人。“我教他们正确使用口腔肌肉、吐气发声,我们隔着屏幕交流怎样用声音表达情绪和想法,很有意思。”大学四年,在配音的世界里体会到诸多乐趣的瀚墨,逐渐将其确认为职业方向。

命运的转折藏在一次偶然的相遇里。在校期间,瀚墨通过一次配音活动认识了《哪吒》系列配音导演陈浩,后顺利进入他的公司。

2016年,瀚墨大学毕业,正遇到配音行业的剧变时期。2011年前后,国内古偶仙侠IP热潮带动一批配音演员进入大众视野,他们在社交平台拥有颇高讨论度,甚至登上各大卫视节目,“台前化”趋势初显。2018年正式开播的声音竞演综艺《声临其境》,将外界对配音这一幕后工种的关注推向了高潮,行业迎来了译制片“黄金时代”之后的又一次复兴。

也是在2018年,瀚墨开启了“北漂”生涯。新人的起点往往相似:从“跑棚”面试开始,靠多跑、多认识人争取机会。最初半年,他靠跑群杂(背景人声)维持生计,机会不多,收入也低,“有时从早喊到晚,只挣200元;还有时,同行介绍活计会提前说明‘可能没有费用’,我总说‘可以’”。

转机悄然降临。彼时,陈浩正在为《哪吒之魔童降世》寻找配音演员,他想到了这个声音青涩干净的年轻人,一通试音电话,成为改变瀚墨人生的关键。“当时谁都不知道这个项目的分量,我就在棚里按导演的指导反复尝试,直到配出合适的效果。”

两部《哪吒》的录制,堪称“痛并快乐着”的创作经历。“我们要做的事情是让动画人物通过台词‘活’过来,这个‘从0到1’的过程非常不容易。”陈浩说,配音团队常要反复录制,最多时达四五十遍,“虽有辛苦,但更多是创作的快乐”。

著名配音导演张闻天与陈浩是同行,也是好友,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时,他不止一次提到“精准”:“《哪吒》系列中人物与配音的贴合度很高,敖丙的声音尤其出色。瀚墨不仅音色干净透亮,更精准呈现了角色的心路历程,层次丰富,与动画建模的脸高度贴合。”

配出生命的真实

《哪吒》的幕后花絮里,配音主创们常有夸张的面部表情与肢体动作,只为让声音更具张力。敖丙在剧中多次落泪,瀚墨也在话筒前一次次哭到力竭。“有时浑身力气都用完了,却发现情绪在艺术作品中的表达还不够浓烈,只能继续下功夫。”

“贴脸”是配音的核心标准,无论真人或动漫形象,声音若不契合,便会让观众跳戏。而要达到“贴脸”,配音演员往往要突破诸多限制。

陈浩在选角时从不执着于“好听的声音”,而是更看重生动性与个人特色。“他会给出非常具体的指令,我就不断调和试错。”瀚墨记得,为敖丙配音的过程,就是在这种反复打磨中,逐渐贴近角色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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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墨为两部《哪吒》中的敖丙配音,与这个“人生角色”共同成长,让这位幕后配音演员逐渐走入大众视野

与镜头前的影像表演不同,配音演员的“武器”只有声音,对其表现力和精准度的要求也更为严苛。系统培训能纠正口音、养成科学发声习惯,但要精进,还需通过对不同类型人物的演绎积累技巧和经验。

“我不算技术全面的‘多面手’,得尽量多地积累,这既包括配音方法的打磨、素材的储备和经验技巧的沉淀,也包括身体机能的锻炼。”早些时候,瀚墨会通过针对性的体能训练提升发声状态:做平板支撑时同步练绕口令、大声朗读;也会主动从影视、动漫作品中观察角色表达,甚至在游戏任务中感受不同剧情的情绪张力,以此积累各类场景的声音演绎素材。

配音的本质是“声音表演艺术”,不是对口型的“录音”和“台词翻译”。作为配音导演,张闻天也提到声音表演的“可能性”,“在基础业务能力外,我更看重对方声音里可挖掘的潜力。同样一个角色,在我给出讲解和指导后,对方的理解和表达能有多少递进,是否有自主创新的意识,都很重要。”

“与其说是寻找完美的声音,不如说是寻找真实、生动、有生活感悟的声音。”张闻天说。陈浩也在采访中表示,配音不是“零瑕疵”,“我希望摆脱标签化的配音方式,让配音从心而发,传递真实情绪和共鸣。”

翰墨性格细腻敏感,擅长捕捉生活细节:街头行人的对话节奏、不同情绪下的语气起伏,这些真实的生命体验都成了创作的养分。“想在话筒前实现有效输出,自身必须有大量储备,而把储备转化为贴合角色的声音表达,过程其实很难。这不只是简单的哭或笑,而是要不断挖掘声音里藏着的更多可能性。”

2016年,瀚墨第一次去陈浩所在的公司试音,这也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进入专业录音棚。面对话筒,整个人发不出任何声音,“实在太紧张,太害怕出错了”。至今他都对那种被审视的恐惧记忆犹新,“一开始进棚很脆弱,隔着一面玻璃,我的呼吸都会被放大,但其实外面的前辈并没有给出不好的评价。”

当时的瀚墨并没有意识到,高敏感度是一种从艺的天分,只是试图克服自己的脆弱。后来,有一个同行分享经验:“错就错了,你如果全都录得很完美,那还练什么学什么?”

放下对“完美”的执念后,瀚墨反而打开了创作的新维度。他不再抗拒性格里的柔软与敏感,转而将这份特质化为解读角色的钥匙。那些曾让他在录音棚里紧绷的特质,终究成了驾驭角色时鲜活的生命力,让台词带上真实的温度与丰富的层次。

这种创作不仅是声音的塑造,更是对传统文学、民俗风情的深度解码,让观众从声音里听见文化的厚度。

“棚虫”的坚持

不同时期的配音演员,入行路径大相径庭。

早年的配音行业,入行途径多为专业院校毕业分配、熟人引荐或师徒传承。张闻天生于20世纪80年代,入行时先跟着师父“听棚”学习,有了一定积累后,才接到迪士尼电影的配音工作。“我们那个年代是戏多人少,当时用磁带录音,错一条所有人都得跟着重来,错几次就直接被淘汰了,所以真正想做配音的人只能拼命努力,争取不出错。”陈浩则是从四川人民艺术剧院的舞台起步,“北漂”时曾为演员甄子丹的多部电影配音,“还开过农家乐,贴补生计”。

如今配音演员的入行渠道更为多元,视频平台、游戏厂商、有声App等的崛起催生了海量配音需求。从影视剧、动漫到游戏角色、有声书,市场空间急剧扩大。互联网打破地域限制,远程接单、在线培训普及,进一步加速行业专业化与大众化。与此同时,行业竞争也更为激烈。

就像坐过山车,很长一段时间里,瀚墨始终处于“北漂”的不安和焦虑中,但这并未动摇他对棚内艺术创作的热爱。“无论什么作品,哪怕只有一场戏能让我在棚里进入‘心流’,揣摩到角色的神韵,我就有了继续奔跑的冲劲儿。”他提到跑棚时业内前辈有个调侃,叫“棚虫”,用来形容配音演员总在出租屋、地铁、录音棚三点之间奔波,“忙得连抬头看天空的时间都很少”。

2022年录制《哪吒之魔童闹海》时,瀚墨的心境已从焦虑转向平静。他的经历与角色形成某种呼应:敖丙在剧中觉醒,他则在生活中成长。在棚里对着话筒发出的呼喊、痛哭、质问,不仅有敖丙的觉醒,也包含瀚墨本人的生命体验——行业浪潮里,比起天赋和幸运,更重要的是坚持。

文化传承参与者

对于瀚墨来说,此次戛纳之行的意义,远不止于个人突破。

1980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哪吒闹海》入围戛纳电影节,却因送交时间失误错过竞赛环节,组委会特意为其增设“特别放映奖”。40余年后,“哪吒”带着这个中国经典故事重返戛纳,而随行的,还有中国配音演员的声音。

如今的“哪吒”,已从流动的文学意象,变为鲜明的文化符号,成为国漫振兴与传统文化创新的坐标。这个项目既成就了集体辉煌,也未遗忘每个参与者的价值——陈浩、瀚墨等配音主创的大量曝光,便是明证。

在张闻天看来,当传统文化热潮与国漫IP崛起形成共振,配音演员正站在一个充满可能性的时代节点上。

从《哪吒之魔童降世》中敖丙的清冷声线,到《白蛇》系列里白素贞的温婉语调,这些植根于传统文化的角色,给予配音演员广阔的创作空间。这种创作不仅是声音的塑造,更是对传统文学、民俗风情的深度解码,让观众从声音里听见文化的厚度。

配音可成为讲述中国故事的独特媒介。如在《姜子牙》《雄狮少年》等作品中,配音演员便通过方言的巧妙融入、传统唱腔的化用,让故事更具地域辨识度与文化穿透力。如今,越来越多配音演员开始系统学习古诗词吟诵、传统戏曲念白,在声音表演中构建文化坐标系。这种深耕让配音演员成为文化传承的参与者。

“瀚墨的音色干净清亮,有故事感,很适合诠释有文化底蕴的人物形象。现在大环境在推动国风国漫发展,相信他会有更广阔的施展空间,他的声音也有更多可能性。”张闻天说。

和过去相比,瀚墨忙碌了很多,有很多配音之外的工作安排;他也在学习声乐,希望立足于迅速迭代的动画产业,在艺术表达的层面做更多拓展。“想多一点试音的机会。”他说,“这一行没有一劳永逸,有了成名作品后,依然等待被挑选,也等待新的艺术可能。未来路还长,要踏实地走。”

与《瞭望东方周刊》交谈时,瀚墨刚结束当天的拍摄工作。几个小时的工作中,他的声音始终稳定,毫无倦意,还把桌椅和茶水点心都安排妥帖。正如他所表达的那样:沉稳,踏实,以饱满的热情完成每一件事。随着作品图谱愈发宽阔,他也更加确信,在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中,声音是最自由的载体,而话筒面前,是最自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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